第12章 1935年,布法罗(2)
黛西吃惊地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她认出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玛伽的儿子格雷格。两人很少碰面,黛西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了。在这一年里,格雷格似乎已经长成了一个男子汉,他身高一米七,尽管只有十五岁,但嘴边已经长出了一圈胡子。小时候他就不修边幅,这点依然没变。他把一身昂贵的衣服穿得很马虎:夹克衫的袖子卷了起来,条纹领带松松垮垮,亚麻裤子被海水打湿了,裤脚上都是沙粒。
黛西看到格雷格的时候总是很尴尬。他一出现,她就会想起父亲遗弃自己和母亲,偏向玛伽和格雷格的事实。她知道,许多已婚男人都有情妇,但他们不会像她的父亲那样把情妇带到公开场合。爸爸应该把玛伽和格雷格送到谁也不认识谁的纽约,或是对这种事习以为常的加利福尼亚。只要他们不走,这桩丑闻就永远不会消逝。因为格雷格的存在,黛西难免会受到轻视。
格雷格礼貌地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黛西回答:“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只能说,真见鬼。爸爸让我丢脸了,又一次。”
格雷格小心地问:“他又做了什么?”
“他让我和他一起去白宫——最后却把那个荡妇带了去。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在笑话我。”
“这对格拉迪丝最近的影片《激情》是个很好的宣传。”
“爸爸偏向你,所以你也总是向着他。”
格雷格被惹恼了:“也许,那是因为我尊敬他,而不是天天抱怨。”
“我没什么……”黛西正想说自己没抱怨,突然间意识到格雷格说得也不错,“是啊,我的确是在抱怨,但他总应该遵守诺言吧。”
“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也许他不该有一个妻子外加两个情妇。”
格雷格耸了耸肩:“的确很难应付。”
他们都意识到了这种难以言传的默契,过了一会儿,两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黛西说:“我想我不应该责备你,你也不是自己要生出来的。”
“我或许也不该为每周三个晚上夺走爸爸而怪你——不管我如何乞求,他就是不肯留下。”
黛西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在她看来,格雷格是个篡夺者,是个偷走了她父亲的私生子。但这时她意识到,格雷格受到的伤害并不比她少。
她打量了格雷格一眼。不少女孩会觉得他很帅。不过他的年龄对于伊娃来说未免太小了一些。另外,长大以后,他可能像父亲一样自私和不可靠。
“对了,”黛西问,“你玩网球吗?”
他摇了摇头。“他们不让我这类人加入网球俱乐部。”他强迫自己装出笑容。黛西意识到,和她一样,格雷格也感受到了来自布法罗社交圈的排斥。“我打冰球。”他说。
“可惜。”黛西离开了。
找到足够的人以后,黛西回到查理身旁,他已经把网架好了。黛西让伊娃把第一组参赛的四个人叫过来,然后对查理说:“帮我一起列赛程表吧。”
他们跪在一起,在沙地上画起了小组赛、半决赛和决赛的图表。在表里填写名字时,查理突然问:“你喜欢看电影吗?”
黛西不知道查理是不是想和她约会。“当然喜欢。”她说。
“顺便问问,你看过《激情》吗?”
“查理,我没看过,”她用恼怒的语气说,“那是我爸爸的情妇主演的。”
查理吃了一惊。“报纸上说他们只是好朋友。”
“你觉得二十出头的安格鲁斯小姐会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半老男人做朋友吗?”黛西讽刺地问,“她是喜欢他渐渐后移的发际线,还是他的大肚腩,或者是他兜里的五千万美元呢?”
“哦,我明白了,”查理看上去很窘迫,“对不起。”
“不必道歉。我有点太恶毒了。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不会去想人最坏的一面。”
“我想我是太笨了。”
“不,你只是善良而已。”
查理看上去有些尴尬,但是也很开心。
“我们继续做表格吧,”黛西说,“必须把强弱分开,让最好的两组会师决赛。”
诺拉·法奎森又出现了。她看了看肩并肩跪在沙地上的查理和黛西,然后审视着他们在沙地上画的图。
查理说:“排得不错吧,妈妈?”他显然希望得到母亲的赞许。
“很好。”她打量黛西的眼神,就像是狗妈妈审视那些企图接近狗宝宝的陌生人。
“基本上是查理规划的。”黛西说。
“他才没那么聪明呢!”法奎森夫人直截了当地说。她看了看查理,然后又把视线转回到黛西这里。“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忍住了。
“怎么了?”黛西问。
“没什么。”她转身离开了。
黛西站起身。“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轻声对伊娃说。
“她在想什么啊?”
“她觉得我很聪明——如果出自一个更好家庭的话,就配得上她儿子了。”
伊娃不太相信。“你怎么知道她在想啥呢。”
“我敢肯定。而且只有证明她错了,我才能嫁给查理。”
“哦,黛西,你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别人怎么想呢?”
“看网球赛吧。”
黛西和查理并排坐在沙滩上。查理也许不够英俊,但是个能和妻子相濡以沫,会为妻子奉献一切的人。婆婆会是个问题,但黛西确定自己能对付她。
高大的乔安妮·罗赫正准备发球,她的白裙子正好衬出她的大长腿。她的搭档伍迪·杜瓦,比她个子更高,上前递给她一个网球。从伍迪注视乔安妮的样子判断,黛西觉得他被她吸引了,甚至也许爱上了她。但男方十五岁,女方十八岁,他们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转身看着查理。“也许我应该去看《激情》。”
查理没有理会她的暗示。“或许是的。”他不置可否地说。机会溜走了。
黛西又转向伊娃。“我想知道去哪儿才能买到杰克罗素犬。”
列夫·别斯科夫可以是孩子能拥有的最好父亲——如果能多陪孩子们一些,他本可以是个很好的父亲。他又有钱又大方,比任何人都聪明,甚至连穿着都很时髦。他年轻时或许很英俊,即便是现在,还有很多女人争相投入他的怀抱。格雷格·别斯科夫很尊敬他,只对不能经常见到父亲有点不满。
“我应该早点找机会把这家该死的铸造厂卖掉,”列夫走在安静的、荒废了的铸造厂里时,这样对格雷格说,“罢工之前,这里就开始亏钱了。我应该投资电影院和酒吧。”他挥着手指说教般地对儿子说,“不管时代好坏,人们都喜欢买酒喝。即便买不起票,还是想看电影。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
格雷格确信父亲在生意方面绝不会犯错。“那你为什么要保留这间工厂?”他问。
“怀旧,”列夫回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在圣彼得堡的普梯洛夫机械厂工作。”他看着厂房里的熔炉、模具、起重机、车床和工作台,“事实上,那儿的情况比这里更糟。”
布法罗金属加工厂制作各种尺寸的风扇,包括汽船用的巨型螺旋桨。格雷格对叶片的弧度很感兴趣。他在班上数学最好。“你是个工程师吗?”他问列夫。
列夫笑了。“要给人留下好印象时,我会说我是个工程师。”他说,“但事实上,我是马夫,我是个在马厩里长大的孩子。我对机械并不精通。那是我哥哥格雷戈里的强项。你和他很像。同样,你们永远都不会买这种铸造厂。”
“确实不会。”
这个暑假,格雷格都将待在父亲身边学做生意。列夫刚从洛杉矶回来,而格雷格的课程也从这一天正式开始了。只是他对铸造厂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虽然精通数学,但对权力更加感兴趣。为了电影生意,父亲频繁前往华盛顿疏通各种环节,格雷格希望父亲偶尔能带上他。华盛顿是美国的政治中心,是真正做出决定的地方。
格雷格很期待今天的晚餐。晚上,父亲将和参议员格斯·杜瓦一起用餐。格雷格想请参议员帮个忙。但是,他还没和父亲提过这件事。他对此感到不安,索性换了个话题:“你有列宁格勒的哥哥的消息吗?”
列夫摇了摇头。“战争开始以后就没了他的消息。如果他已经死了,我丝毫不会感到奇怪。最老的那批布尔什维克,大多数都已经被清洗了。”
“说到家里人,那天我看到黛西了,她和我参加了同一个野餐会。”
“你们玩得开心吗?”
“她很生你的气,你知道吗?”
“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说会带她去白宫,事实上带去的却是格拉迪丝·安格鲁斯。”
“我答应过她。我忘了。带格拉迪丝去是为了宣传电影《激情》。”
他们走到一个高个子身旁,那人穿着条纹西装,即便以最时髦的眼光来看,也是花里胡哨的。高个男人碰了碰帽檐,对列夫说:“老板早。”
列夫对格雷格说:“乔·布列胡诺夫是这里的安全主管。乔,这是我儿子格雷格。”
“哈,幸会。”布列胡诺夫说。
格雷格和他握了握手。和许多工厂一样,铸造厂有自己的警卫。但布列胡诺夫看上去更像个恶棍。
“都好吧?”列夫问。
“晚上出了点小意外,”布列胡诺夫说,“两个机械工想偷一根十五英寸的钢材,飞机材料。他们准备翻墙出去的时候,被我们抓个正着。”
格雷格问:“叫警察了吗?”
“不需要叫警察,”布列胡诺夫神秘地笑了笑,“我们教会了他们关于私有财产的意义,送他们去医院好好想一想。”
父亲的警卫会把小偷打进医院,格雷格对这点并不奇怪。尽管列夫从来没打过他和母亲,但格雷格经常能感觉到,父亲在温柔外表下隐藏的暴力。他觉得这也许是因为父亲打小生长在列宁格勒贫民窟的缘故。
一个戴着工帽、穿着蓝色西装的胖男人出现在锅炉后面。“这是工会主席布赖恩·霍尔。”列夫说。
“早上好,霍尔。”
“早上好,别斯科夫。”
格雷格扬起了眉毛。人们通常称呼他的父亲为别斯科夫先生。
列夫两腿分开,双手叉腰。“现在能给我个答案了吗?”
霍尔的脸上浮现出顽固的表情。“工资削减,工人就不上班,这就是答案。”
“可我已经让步了!”
“工资还是减少了。”
格雷格紧张起来。爸爸不喜欢有反对意见,他也许会发脾气。
“经理告诉我,成本再增加的话,我们就拿不到订单了,现在的价格不足以和我们的对手竞争。”
“别斯科夫,成本高是因为我们的机器都已经过时了。很多车床都是战前的!你需要改进设备。”
“在经济大萧条的时候?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我不打算再浪费钱了。”
“你的人也这么想。”霍尔的语气就像是手握王牌,“如果他们自己吃不饱,就不会给你出力。”
格雷格觉得萧条中罢工的工人非常愚蠢,霍尔的态度也让他很生气。霍尔的言谈不像是个雇员,倒像是个和列夫谈生意的老板。
列夫说:“这样下去,大家都吃亏。有意义吗?”
“这就不是我说了算的。”霍尔说。格雷格觉得他的口气很无赖。“工会要派几个人过来接管这里,”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块大钢表说,“他们的火车一小时后就到。”
列夫的脸一沉:“我们不要外来者添乱。”
“你不想要麻烦的话,就不该惹事。”
列夫捏起拳头,但霍尔已经走了。
列夫转身看着布列胡诺夫:“你了解工会总部的这些人吗?”他生气地问。
布列胡诺夫很紧张:“老板,我这就去打探。”
“弄清楚都有哪些人,落脚点在哪儿。”
“没问题。”
“送他们回纽约,用他妈的救护车。”
“老板,放心交给我吧!”
列夫转身就走,格雷格连忙跟上去。这就是力量,格雷格带着一丝敬畏地想。父亲发话了,工会领导人难免要挨一顿揍了。
走出厂房,两个人坐进了列夫的凯迪拉克,这是新款的流线型五座轿车。它长且弯曲的挡泥板让格雷格想到了女孩的臀部。
凯迪拉克沿着波特大街开到湖边,停在布法罗帆船俱乐部。耀眼的阳光正照在码头的帆船上。格雷格知道父亲不是这个精英俱乐部的会员,但格斯肯定是。
两人走上码头。他们在湖里打桩,俱乐部就建在上面。列夫和格雷格走进去,寄存了帽子。意识到这家俱乐部不会接纳他为会员,做客的格雷格立刻感到很不自在。这里的人想必认为,他应该为了自己被允许进来而深感荣幸。他把双手插进口袋,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让其他人知道,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曾是这里的会员,”列夫说,“不过1921年主席以我走私为借口,让我退会。之后,他却在我这儿买了箱威士忌。”
“杜瓦参议员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吃午饭呢?”格雷格问。
“等会儿就知道了。”
“能让他帮我个忙吗?”
列夫皱了皱眉。“最好不要,你想让他帮什么忙?”
格雷格还来不及回答,列夫就已经在和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打招呼了。“这是戴夫·罗赫,”他对格雷格说,“我在生意上的主要对手。”
“你抬举我了。”老人说。
在纽约州,作为连锁院线,罗斯克影院已经老旧了。它的拥有者,戴夫·罗赫也已经年迈不堪了,但不乏贵族气质:他个子很高,一头白发,长着刀削般笔挺的尖鼻子。他穿着件蓝色的开司米套衫,胸前佩戴着俱乐部的徽章。格雷格说:“我有幸遇到您女儿乔安妮了,上周六,她在打网球。”
戴夫很开心:“她很漂亮,对吧?”
“非常漂亮。”
列夫说:“戴夫,遇见你太好了——我还想给你打电话呢!”
“什么事?”
“你的电影院需要翻新,那里的装修过时了。”
戴夫很疑惑:“你就为了这件事要给我打电话吗?”
“你为什么不尝试着做些改变呢?”
戴夫优雅地耸了耸肩:“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我赚够了钱。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想要太大负担了。”
“装修可以使你的利润翻倍。”
“代价是提高票价。不了,谢谢。”
“你疯了。”
“不是所有人都贪财。”戴夫带着一丝厌恶地说。
“把你的电影院卖给我吧。”列夫说。
格雷格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我会出高价的。”列夫说。
戴夫摇了摇头。“我喜欢做电影院的老板,”他说,“电影能给人带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