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933年,柏林(10)
晚上,推车照例推着一大盆稀饭过来了,这次里面多了些胡萝卜和大头菜。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小碗稀饭和一片面包。这次劳埃德不再拒绝了,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顿贫乏的晚餐,希望还能再吃一点。
附近的什么地方,三四条狗狂吠了一整夜。
劳埃德觉得自己很脏。他已经连续两天穿着同一身衣服了。他需要洗澡,刮胡子,换一件干净衬衫。仓库角落的两个便桶看上去非常恶心,劳埃德实在不想去那种地方如厕。
明天是星期一,有关方面肯定会采取行动。
凌晨四点的时候,劳埃德终于睡着了。不到两个小时,他就被一名冲锋队员的吼声惊醒了:“施莱彻,谁是容格·施莱彻?”
也许他们很快就会被释放。
容格起身说:“我,我是施莱彻。”
“跟我来。”冲锋队员说。
罗伯特惊恐地问:“为什么?你们找他干什么?要把他带去哪儿?”
“你是哪位?他老妈?”冲锋队员说,“躺下,闭上你的嘴。”接着他用枪指了指容格,“你,出来。”
看着两人的背影,劳埃德责问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打倒冲锋队员,抢过那把枪呢。他也许可以逃出去。即使失败了,他们又会拿他怎么样——关进监狱吗?但在刚才的紧要关头,他甚至想不到要逃。难道他已经开始拥有囚徒心态了吗?
他甚至期望能赶快喝上一碗燕麦粥。
早饭前,他们都被带到了仓库外面。
他们站在一个铁丝网围起来的场地上,大约四分之一个网球场那么大。这里似乎不久之前曾经用来存放过木头和轮胎这种不太值钱的东西。劳埃德在清晨的寒风中颤抖着:他的大衣落在罗伯特的酒馆里了!
接着,他看见托马斯·马赫走了过来。
秘密警察的支队长在冲锋队制服外面套上了一件黑色大衣。劳埃德注意到,马赫拖着步子走路,每一脚都踏得非常重。
在马赫后面,两个冲锋队员抓着一个裸体男人的手臂,男人的头上被套了个水桶。
劳埃德恐惧地注视着。犯人的手被绑在身后,他的下巴被一根绳子扣着,用来固定头上的水桶。
这是个身材纤细的年轻男子,长着金色的阴毛。
罗伯特呜咽道:“老天,那是容格。”
营地里的所有冲锋队员都在场地上集合了。劳埃德皱起眉。他们要干吗?玩一场残忍的游戏吗?
容格被带到铁丝网场地的中央,独自站在那里,浑身颤抖。押送他的两个人离开了几分钟,他们回来时,每人手里都牵着两条阿尔萨斯犬。
整夜狂吠的就是这四条狗。
它们很瘦,不健康的褐色皮毛一块块地秃了。它们看起来饿坏了。
冲锋队员把它们牵到了铁丝网场地上。
劳埃德依稀感觉到了即将发生的可怕一幕。
罗伯特尖声大叫:“不!”他冲上前去,“不,不,别这样!”他试图打开铁丝网上的门。三四个冲锋队员粗鲁地把他往后拉。他反抗了,但那些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小痞子,五十多岁的罗伯特根本无力抵挡。他们轻蔑地把罗伯特扔在了地上。
“不,”马赫对手下人说,“让他看着。”
他们把罗伯特拉起来,让他面对着铁丝网。
四条狗被带进场地。它们吠叫着,狂躁地流着口水。两个冲锋队员熟练地引导着它们,毫无惧色,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驯狗师。劳埃德沮丧地想,他们可能已经这样干过很多次了。
他们放开狗,迅速退出场地。
四条狗冲向容格。一条撕咬容格的小腿,一条撕咬他的胳膊,还有一条狠咬他的肚子。被金属水桶罩住面部的人绝望地发出嘶吼。冲锋队员一起欢呼鼓掌。犯人们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鸦雀无声。
从最初的惊骇中恢复后,容格试图保护自己。他的两只手被绑住了,眼睛看不见,不过他可以把两只脚胡乱地往外踢。但他裸露的双腿对这些饥饿的狗来说,几乎没有威慑力。它们后退两步,又扑了上去,用利齿撕咬着他的肌肉。
他试图逃跑。被恶犬追着,盲目地往前猛跑,一头撞在了场地边的铁丝网上。冲锋队员们放肆地欢呼着。容格试图向另一个方向跑,但还是被铁丝网拦住了。一条狗从容格背上咬下一大块肉,引得一阵更为热烈的狂笑。
站在劳埃德身边的一个冲锋队员狂喊:“他的尾巴!咬他的尾巴!”劳埃德觉得德语里的尾巴(der schwanz)就是俗话说的阳具。这个冲锋队员乐得忘乎所以了。
容格的身体伤痕累累,全是血。他脸朝外,身体正面抵住铁丝网,保护着自己的生殖器,两条腿用力向后踢。但他越来越虚弱,踢打也越来越无力,整个人都开始站不直了。几条狗越来越凶恶,撕咬着他,咀嚼着带血的肉块。
终于,容格瘫倒在地。
四条狗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驯狗师回到场地内。他们训练有素地牵住系在狗头上的绳索,把它们拽离容格,牵走了。
演出结束了,冲锋队员们开始散去,边走边兴奋地谈论着。
罗伯特冲进场地,这次没人阻拦他,他伏在容格身上大声呜咽着。
劳埃德帮他解开了容格手上的绳索,拿下了头上套着的水桶。尽管不省人事,但容格还有着浅浅的呼吸。劳埃德说:“抓住他的脚,把他搬进仓库。”劳埃德抓住容格的两条胳膊,两人合力将容格抬进昨晚睡觉的仓库。他们把容格放在一张垫子上。其他的囚犯带着一脸被慑服的恐惧表情围了上来。劳埃德希望其中有人说自己是医生,但没人是。
罗伯特脱下外衣和马甲,然后脱去衬衫帮容格擦拭血渍。“我们需要干净的水。”他说。
院子里有根储水管。劳埃德出了仓库,但他没有容器,只好回到铁丝网围起的场地上,用方才罩住容格脑袋的水桶接水。他把桶子洗干净,然后在里面装满了水。
回到仓库,劳埃德发现容格躺着的垫子已经被血浸透了。
罗伯特把衬衫浸湿,跪在垫子旁擦拭容格身上的伤口,很快他的衬衫也被染红了。
容格的身体动了动。
罗伯特轻声对他说:“亲爱的,镇静点。都结束了,我在这儿。”然而,容格却似乎没有听见。
这时,马赫带着四五个冲锋队员走进仓库。他抓住罗伯特的手臂,把他拽了起来。“现在!”他说,“你知道我们对搞同性恋的变态的态度了吧。”他说。
劳埃德指着容格,愤怒地说:“做出这种事的人才是变态。”他勃然大怒,一脸鄙夷,“马赫支队长。”
马赫对一个冲锋队员轻轻点了点头。后者看似随意地反转枪身,用枪柄狠击了一下劳埃德的头。
劳埃德摔在地上,痛苦地抱着头。
他听见罗伯特在说:“求你们了,我只想照顾容格。”
“那就照我说的做。”马赫说。
劳埃德强忍住疼痛,睁开眼睛,看着发生的一切。
马赫把罗伯特拽到仓库另一边的木桌旁,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文件和一支圆珠笔。“现在我只能给你当初的一半了——一万马克成交。”
“随你吧,我只要和容格在一起就行了。”罗伯特说。
“在这儿签字,”马赫说,“然后你们三个就可以回家了。”
罗伯特在文件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可以找这个绅士当见证人,”马赫把笔递给一个冲锋队员。他环顾仓库,看见了盯着他的劳埃德。“这个愣头青英国佬可以给我们当另一个见证人。”
“劳埃德,照他说的办。”罗伯特说。
劳埃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揉了揉肿胀的头部,接过笔在文件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马赫把文件往兜里一塞,志得意满地走出了仓库。
罗伯特和劳埃德回到容格身边。
但是,容格死了。
沃尔特和茉黛来到莱特火车站,就在烧毁的议会大厦北面,一起送别艾瑟尔和劳埃德。莱特火车站是新文艺复兴式样的建筑,看上去像是座法式宫殿。他们来得早了,坐在站里的咖啡馆等火车。
劳埃德很高兴能离开。在六个星期的旅德时间里,无论语言还是政治方面,他都学到了很多,但现在他急切地想回家,想把这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人们,不要让同样的事发生在英国。
同时,他又对“逃走”这件事有几分罪恶感。他将回到一个制度完善、新闻自由、社会民主党人不受压迫的国度。他将离开冯·乌尔里希家,离开无辜者会被恶狗撕碎、人人都可能被安插罪名的独裁国度。
冯·乌尔里希家的人看上去很沮丧。沃尔特所受的打击更甚于茉黛。他们的样子,就像是听到了某个噩耗,或是亲人去世似的。除了降临在身上的灾难,他们似乎已经无力思考其他事了。
劳埃德被释放时,德国外交部道了一大堆的歉。他们说这是个可怕而不幸的错误,暗示这是劳埃德本人的愚蠢和当局的行政错误共同导致的。
沃尔特说:“我接到了罗伯特的电报,他已经安全抵达了伦敦。”
作为奥地利公民,罗伯特要离开德国并不太难。他拿到马赫那笔钱的过程倒是更曲折。沃尔特让马赫把钱汇入瑞士的一家银行。起初马赫坚持那是不可能的,但沃尔特向他施加了压力,威胁要在法庭上质疑这笔交易,他说劳埃德会证明交易是迫于压力成交的。马赫最终付了那笔钱。
“罗伯特能走,真是太好了。”劳埃德说。如果自己也能平安回到英国,他的心情会更好。劳埃德的头还是昏沉沉的,晚上在床上翻身,肋骨仍然会感到钻心的疼痛。
艾瑟尔对茉黛说:“为什么不来伦敦住呢?你俩带上孩子,一家人都来。”
沃尔特看了看茉黛。“也许我们应该去。”劳埃德判断不出这句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你们已经尽力了,”艾瑟尔说,“你们战斗得很勇敢,只不过对方赢了。”
茉黛说:“事儿还没完呢。”
“但你们的处境很危险。”
“德国也很危险。”
“如果你们回伦敦,菲茨也许会心软,出手帮助你们。”
劳埃德知道,南威尔士地下的煤炭,让菲茨赫伯特伯爵成了英国最有钱的人之一。
“他不会帮我的,”茉黛说,“菲茨没有怜悯心,你我都知道这一点。”
“你说得对。”艾瑟尔说。劳埃德不知道母亲为何会如此确定,但他没机会问。艾瑟尔说:“凭你的经验,很容易在伦敦的报社找到工作。”
沃尔特问:“我又能在伦敦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艾瑟尔说,“但你在德国又能做些什么呢?作为一个无能议会里的民选议员,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劳埃德觉得母亲的话很残酷,但某种程度上,她说了必须要说的话。
劳埃德很想让冯·乌尔里希一家去英国,但又觉得他们必须留下。“我知道在这儿的日子很难,”他说,“如果好人都离开德国了,法西斯必定会越来越猖獗。”
“已经很猖獗了。”艾瑟尔说。
茉黛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去英国,我绝不离开这里。”她的话让艾瑟尔母子吃了一惊。
沃尔特、艾瑟尔和劳埃德同时把目光投向她。
“我已经在德国待了十四年,”茉黛说,“这里已经是我的祖国了。”
“但你出生在英国啊。”艾瑟尔说。
“祖国是和人息息相关的地方,”茉黛说,“我不喜欢英国。我父母很久以前就死了。哥哥也和我脱离了关系。在德国,却有许多爱着我和我爱着的人。这里有我亲爱的丈夫沃尔特,有管教不严、正走向歧途的儿子埃里克,有禀赋异常的女儿卡拉,有女仆艾达和她那个残疾的儿子,有朋友莫妮卡一家,还有我的那些记者同事……我要留在这里和纳粹斗争。”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艾瑟尔说。
茉黛的声音里饱含着情感:“我丈夫已经把一切都献给了这个国家,他的命,他的整个人生,为了让这个国家变得自由和美好。我不应该成为他放弃这项事业的理由。丢了事业,他也就丢了灵魂。”
艾瑟尔以一个老友的身份,推心置腹地说:“可是,你们仍然想把孩子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吧。”
“想?我们当然渴望、企盼、拼了命也愿意这么做!”茉黛哭了起来,“卡拉一想到冲锋队就会做噩梦,埃里克穿上那套该死的制服就不肯脱下来。”茉黛的暴怒让劳埃德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么优雅的女士也会说“该死的”。茉黛又说:“我当然想带他们走。”劳埃德看得出她有多么绝望。茉黛不停搓着手,就像是它们被弄脏了似的,她的脑袋不安地转来转去,声音里透露着内心的挣扎。“但这是错的,不管是对他们还是对我们来说。我决不屈服。吃苦受难好过袖手旁观。”
艾瑟尔碰了碰茉黛的手。“很抱歉,我不该这样问。是我糊涂了。我应该知道你是不会逃跑的。”
“很高兴你提出来了。”沃尔特说。他伸出手,握住茉黛纤细的双手。“这也是茉黛和我一直在考虑的事,只是我们谁也没说。该是面对的时候了。”咖啡桌上是两人紧握的双手。劳埃德很少思索母亲这代人的情感——他们结婚,人到中年,好像这就是全部了——但是今天,他看到了沃尔特和茉黛之间那种强大的纽带,远超于世俗的婚姻关系。他们不抱幻想:知道留在这里会危及自己和孩子的生命。但他们都有视死如归的决心。
劳埃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这样一份爱。
艾瑟尔看了看咖啡馆里的钟:“老天!”她说,“我们差点误了火车!”
劳埃德抓起包,和母亲一起急匆匆地穿过月台,奔向即将出发的火车。汽笛轰鸣,两人在开车前的最后一刻赶上了。火车启动了,他们从车窗里探出头,向沃尔特和茉黛挥手告别。
沃尔特和茉黛站在月台上向他们挥手。两人的形象在劳埃德眼中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