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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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加泰罗尼亚村(2)

“但你想错了,埃德蒙,”她接着说,“这儿没有你的敌人,只有我的哥哥费尔南,他会像对一个好朋友那样紧握你的手。”

姑娘的目光逼视着费尔南,加泰罗尼亚小伙子慑于这目光的威严,慢慢地走近埃德蒙,伸出手去。

他的仇恨像个来势汹汹却没有后劲的浪头,粉碎在姑娘对他施加的影响之下。

但他刚触到埃德蒙的手,就再也受不住了,猛地冲出屋去。

“呵!”他大声喊道,双手插在头发里,像个疯子似的狂奔,“呵!有谁能帮我甩掉这个人呵!我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喂,加泰罗尼亚人!喂,费尔南!你去哪儿?”一个声音传来。

年轻人倏地停下脚步,向四周张望,只见卡德鲁斯与唐格拉尔坐在凉棚下的一张桌子旁。

“哎!”卡德鲁斯说,“不来坐坐吗?敢情你那么急,跟老朋友打个招呼都来不及了?”

“何况老朋友面前还放着一瓶酒呢,”唐格拉尔说。

费尔南愣愣地望着他俩,一句话也不说。

“他看上去神色不对,”唐格拉尔用膝盖碰了碰卡德鲁斯说,“莫非我们失算,唐戴斯得胜了?”

“得!咱们来瞧瞧,”卡德鲁斯说。

他转身朝年轻人说:

“嗨,加泰罗尼亚小伙子,想好了没有呀?”他说。

费尔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慢慢走进凉棚,在浓荫下他的神志似乎清醒了点儿,凉意也使他疲惫的身子舒服了些。

“你好,”他说,“你是在叫我吗?”

说完,他跌坐在桌边的一张椅子里。

“是我叫你,我看你像疯子似的在跑,担心你去跳海呢,”卡德鲁斯笑嘻嘻地说,“朋友嘛,请他喝杯酒是应该的,可也不能瞅着他喝海水不管呀。”

费尔南叹了口气,听上去像在呻吟,头低下去,垂在交叉搁在桌上的两只手腕上。

“嘿!要我告诉你吗,费尔南,”卡德鲁斯说,这种粗鲁直率的口气,是好奇心切、顾不上耍手腕的小市民常用的,“嘿!你看上去像个失意的情人!”

说完,他哈哈大笑。

“瞎说!”唐格拉尔说,“这么棒的小伙子哪会情场失意呢,你在开玩笑,卡德鲁斯。”

“得,”卡德鲁斯说,“你听他怎么叹气来着。行了,费尔南,抬起头来,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朋友关心你,你总不能不睬人家吧。”

“我挺好。”费尔南攥着拳头说,头始终没有抬起。

“你瞧,唐格拉尔,”卡德鲁斯对他使了个眼色说,“事情呢,是这样的:你面前的费尔南是个善良正直的加泰罗尼亚人,是马赛最出色的捕鱼能手,他爱上了一个名叫梅塞苔丝的姑娘,可惜的是,美丽的姑娘好像爱上了法老号的大副,法老号呢,就在今天进了港,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唐格拉尔说。

“可怜的费尔南让她给拒绝喽。”卡德鲁斯接着说。

“你还想说什么?”费尔南问,他抬起了头来,盯住卡德鲁斯,仿佛要找他出气,“梅塞苔丝是自由的,不是吗?她想爱谁就爱谁。”

“你要是这么说,”卡德鲁斯说,“那就另当别论了!我还以为你是条加泰罗尼亚汉子呢;人家对我说,加泰罗尼亚汉子是不会让情敌取而代之的,尤其是费尔南,他的报复心厉害得吓人呢。”

费尔南惨然一笑。

“一个情人是永远不会吓人的。”他说。

“可怜的小伙子!”唐格拉尔接上茬,装出一副从心底里同情这个年轻人的样子,“哎呀,他没料到唐戴斯会这样突然回来,他本以为那小子早就死了,或者变心了。哎!事情来得太突然,就更让人难受。”

“我说,”卡德鲁斯边喝边说,拉玛尔格酒已经在他身上显出力道了,“我说,唐戴斯交了好运,倒霉的可不光是费尔南,是不,唐格拉尔?”

“你说得没错,可我得说他是最倒霉的。”

“别提它了,”卡德鲁斯说着给费尔南斟上一杯酒,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满,他已经喝了不下八杯,而唐格拉尔每次只是抿抿嘴唇,“别提它了,反正唐戴斯就要娶梅塞苔丝,那位美丽的梅塞苔丝了,可不是,他就是为这事回来的嘛。”

这当儿,唐格拉尔锐利的目光盯在年轻人脸上,他看出卡德鲁斯的话如同子弹击中了年轻人的心口。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唐格拉尔问。

“还没定呢!”费尔南咕哝了一句。

“还没定,可只是迟早的事儿,”卡德鲁斯说,“就跟唐戴斯要当法老号船长一样,铁板钉钉,没得说。是不,唐格拉尔?”

唐格拉尔冷不丁遭此一击,不由打了个激灵,他转身朝向卡德鲁斯,揣摩着他的表情,想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这么说的;但在这张喝得醉醺醺的脸上,他看到的只有嫉妒。

“好吧!”他把三个人的酒杯都斟满,“为埃德蒙·唐戴斯船长,美丽的加泰罗尼亚姑娘的丈夫,干!”

卡德鲁斯很吃力地把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费尔南拿起酒杯往地上扔去,杯子摔得粉碎。

“啊哈!”卡德鲁斯说,“我看到什么啦?小山冈的顶上,往加泰罗尼亚村那边。费尔南,你眼力比我好,我敢情是有些眼花了。你知道,酒是会糊弄人的。我好像看见一对情人手挽手、肩并肩在走呢。天主饶恕我!他俩不知道我们看得见他们。瞧,这会儿他们搂在一块儿啦!”

唐格拉尔没有放过费尔南每一丝苦恼的神情,眼看着他的脸变得扭曲起来。

“你认识他俩吗,费尔南先生?”他问。

“认识,”费尔南声音嘶哑地回答说,“是埃德蒙先生和梅塞苔丝小姐。”

“哟!”卡德鲁斯说,“我都认不出他俩了!哟嚯,唐戴斯!哟嚯,漂亮姑娘!过来一下,告诉我们什么时候举办婚礼,行吗?这位费尔南先生固执得很,怎么也不肯对我们说啊。”

“你闭上嘴行不行!”唐格拉尔说,装出阻止卡德鲁斯往下说的样子,卡德鲁斯仗着酒劲正把头探出凉棚去,“你就给我站住,让人家安安静静说说情话行不行!你瞧费尔南先生,学学他的样子吧,人家这才叫有涵养哪。”

费尔南像一头被斗牛士激怒的公牛,被唐格拉尔撩拨得醋性大发,眼看就要猛冲过去了;他站起身,使足全身的劲儿准备冲向他的情敌,可就在这时,梅塞苔丝笑吟吟地抬起可爱的脸庞,明亮的眼眸闪闪发亮;费尔南陡地想起她说过,如果埃德蒙死了,她也去死,这么一想,就又垂头丧气地跌坐在椅子上了。

唐格拉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个被酒灌得稀里糊涂,另一个被爱情弄得垂头丧气。

“跟这两个傻瓜打交道真没意思,”他自语说,“一个醉鬼,一个胆小鬼,夹在他们中间,弄得我也提心吊胆;这一个嫉妒成性,本该感到万分苦恼才是,这会儿却已经烂醉如泥;那一个是十足的呆子,别人刚刚从他鼻子底下把情妇抢走,他却像孩子似的只会哭,只会埋怨。不过,他那双发亮的眼睛挺像复仇心切的西班牙人、西西里人或卡拉布里亚[16]人,他那两只拳头像屠夫手上的重锤,能击毙一头牛。没错,埃德蒙运气好,他就要娶到漂亮姑娘,就要当上船长,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除非……”唐格拉尔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除非我来插一手。”

“嗨!”卡德鲁斯支起身子,拳头撑在桌子上嚷道,“嗨!埃德蒙!你是没看见朋友呢,还是骄傲得眼睛朝天了呀?”

“亲爱的卡德鲁斯,”唐戴斯答道,“我不是骄傲,而是幸福,我想,幸福比骄傲更能让人视而不见。”

“好,解释得好,”卡德鲁斯说,“哎!你好,唐戴斯太太。”

梅塞苔丝神色庄重地点头致意。

“现在我还不姓这个姓,”她说,“我的家乡有个说法,在未婚夫成为丈夫之前,用未婚夫的姓氏称呼姑娘会招灾惹祸。所以,请还是叫我梅塞苔丝吧。”

“应该原谅我们的好邻居卡德鲁斯,”唐戴斯说,“他是难得弄错的。”

“这么说,婚礼很快就要操办了,唐戴斯先生?”唐格拉尔向这一对年轻人致意说。

“尽可能快吧,唐格拉尔先生,今天我们去我父亲那儿,明天,最迟后天,订婚宴席就在雷瑟夫酒店举行。我希望朋友们都能参加。请让我对您说,您是我们的客人,唐格拉尔先生;也请让我对你说,你是我们的客人,卡德鲁斯。”

“费尔南呢?”卡德鲁斯傻笑着说,“你也请他吗?”

“我妻子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埃德蒙说,“梅塞苔丝和我在这样的时刻见不到他和我们在一起,会感到遗憾的。”

费尔南张嘴想说什么,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今天准备,明后天就订婚……够急的啊,船长。”

“唐格拉尔,”埃德蒙笑着说,“我也要像刚才梅塞苔丝对卡德鲁斯说的那样对您说:请别把还不属于我的头衔给我戴上,这会给我带来灾祸的。”

“对不起,”唐格拉尔说,“我只是说你挺急的。这不,我们有的是时间,法老号在三个月内不会出海。”

“人人都急于得到幸福,唐格拉尔先生,我们已经忍受得太久,都快不敢相信还能得到幸福了。而我这样做,也不完全是为自己考虑,我还得去一趟巴黎。”

“真的吗,去巴黎?你是第一次去那儿?”

“是的。”

“到那儿有事要办?”

“不是私事,是勒克莱尔船长最后嘱托的事儿;唐格拉尔,您知道,这是一个神圣的使命。您放心,我去去就来。”

“没错,我明白。”唐格拉尔说。

随后,他暗自对自己说:

“去巴黎,准是去转交元帅给他的那封信。哼!这下子有戏了,好主意!哈!唐戴斯呀唐戴斯,法老号的花名册上还不是你打头呢。”

等他转过身来,埃德蒙已经走了。

“一路走好!”他冲着他嚷道。

“谢谢。”埃德蒙回过头来,友好地挥挥手说。

这对情人继续往前走去,安详而快乐,就像两个升天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