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百日王朝(2)
“但是,”莫雷尔问道,“我们现在掌权了,难道就没有办法加快这个程序吗?我有几个朋友还是有些影响的,我弄得到撤销逮捕令的公文。”
“根本就没有逮捕令。”
“那么在监狱花名册上勾销他的名字。”
“政治犯入狱是不入册的。有时候,政府就是用这个办法让一个人失踪而不留任何痕迹。入了花名册就有据可查了。”
“在波旁王朝时代也许是这样,但现在……”
“任何时代都一个样,亲爱的莫雷尔先生:政府一个接一个换,其实是大同小异的。路易十四治下的司法机构今天还在运转,就只巴士底狱除外。皇上对监狱的管理比国王更严格!监狱里不入册的囚犯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说服了莫雷尔,他甚至连半点怀疑都没有了。
“那么,维尔福先生,”他说,“您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些忠告,好让可怜的唐戴斯早日归来呢?”
“只有一个,先生:给司法大臣写信请求帮助。”
“哦!先生,这样的信大臣每天要收到两百封,可他看不了四封。”
“没错。但是由我审批并直接报送的信,他是会看的。”维尔福说。
“您会亲自把信送上去,先生?”
“一点不错。唐戴斯在当时有罪,但现在他是无辜的。当时判他入狱是我的职责,现在让他获得自由也是我的职责。”
就这样,维尔福避免了一次可能性虽说不大、但毕竟存在的调查的危险,这样的调查是会让他完蛋的。
“那我怎么对大臣说呢?”
“请坐这儿,莫雷尔先生,”维尔福说着把座位让给船主,“我来口述。”
“这不太让您费心了吗?”
“没事。我们得抓紧,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是啊,先生,您想想,那可怜的年轻人在那儿等待,在那儿受罪,说不定他都已经绝望了呐。”
维尔福想到这个犯人在寂寞和黑暗中咒骂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但是他已陷得太深,无法回头了,唐戴斯必得在他野心的齿轮之间被碾得粉碎。
“请说吧,先生,”船主说,他已坐在维尔福的扶手椅里,手上拿着一支笔。
于是,维尔福口述了一封请求信。这封信意在请求释放唐戴斯,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但信中过分渲染了唐戴斯效忠拿破仑的热忱,唐戴斯俨然成了辅佐拿破仑东山再起的中坚人物。显然,如果唐戴斯还在含冤蒙辱,大臣看了信一定会立即为他伸张正义。
信写完以后,维尔福又把它高声念了一遍。
“成了,”他说,“剩下的事我来办吧。”
“信很快就会送出吗,先生?”
“今天就送。”
“加上您的审批意见?”
“我会尽量写得好些,先生,证明您在信中所说的情况完全属实。”
维尔福坐下,在请求信的一角写上审批意见。
“下一步,先生,我该干什么呢?”莫雷尔问。
“您就等着好了,”维尔福说,“一切由我来办。”
这个保证使莫雷尔充满了希望。他满心喜悦地离开代理检察官去告诉唐戴斯老爹,他很快就能见到儿子了。
可是维尔福并没有把请求信送呈巴黎。他把它小心翼翼地保存了起来。这封信眼下虽可救出唐戴斯,但将来说不定会给唐戴斯带来更大的麻烦——从欧洲的局势及事态的发展可以看出,第二次王朝复辟并不是不可能的。
唐戴斯于是继续当犯人,他被关在深深的囚牢里,根本听不见路易十八滚下王位的巨大声响,也听不见帝国垮台的更为可怖的声响。
但维尔福却以警觉的目光注视着,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在世人称之为百日王朝的帝国复出的短暂时期,莫雷尔两次为请求释放唐戴斯而来,每次维尔福都信誓旦旦,以前景乐观来安慰他;最终,滑铁卢战役发生了。莫雷尔再也不到维尔福府上登门了;船主为他年轻的朋友做了一切他出于人道而该做的事情;在第二次复辟时期再想进行新的尝试是徒劳而且有害的了。
路易十八重新登上王位。对维尔福而言,马赛给了他过多的记忆,而且都成了内疚之事,他请求得到在图卢兹某一空缺的检察官职位,获得了允准。他到新任所后两个星期,娶了蕾内·德·圣梅朗小姐为妻,此时其岳父在宫廷的地位更加显耀了。
这就是唐戴斯在百日政变期间和滑铁卢战役之后仍然被关在囚牢,不说完全被人遗忘,却至少为天主所遗忘的原因。
拿破仑一起事,唐格拉尔就明白他给唐戴斯的那一击有多么厉害:他的告密可谓适逢其时。他这种人生来就是坏种,平日里又有点小聪明,他管这奇怪的巧合叫天意。
而当拿破仑真的成了事,重又在巴黎发号施令的时候,唐格拉尔却吓破了胆。他每时每刻都担心唐戴斯会出现在眼前。唐戴斯知道一切,唐戴斯既可怕又强悍,他会来报仇的。于是,唐格拉尔向莫雷尔先生辞去船上的职务,并请船主把他推荐给一个西班牙商人。三月底,他在那个商人那里做了个小职员。这是拿破仑重返杜伊勒里宫后十到十二天之间的事情。他就此去了马德里,人们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费尔南什么也不明白。唐戴斯不在,这就够了。他现在怎么样?费尔南根本不想知道。不过,唐戴斯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费尔南冥思苦想,既要为唐戴斯的不在编些理由哄住梅塞苔丝,又要考虑迁移到别处并把她强行带走的计划。也有时,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受的时刻,他坐在法罗湾的顶端——从这儿可以同时看清马赛和加泰罗尼亚村——像猎鹰般忧郁而凛然地望着大路,等着看见那个潇洒倜傥的年轻人回转家门。对费尔南来说,这个年轻人就是他的复仇使者。费尔南暗自下决心:他要先一枪击碎唐戴斯的脑袋,然后自杀;他想,自己的死会给杀死情敌抹上几分浪漫色彩。但是费尔南是在骗自己:他是不会自杀的,因为他还抱有希望。
就在这时候,命途多舛的帝国发布了最后一次征兵令,所有尚能拿起武器的人都响应皇帝响亮有力的号召冲到法国境外去[64]。费尔南离开家园和梅塞苔丝,和其他人一样应征入伍。一个阴暗、可怕的想法折磨着他:他怕自己这一走,他的情敌就会回来娶他心爱的人。
如果费尔南真的想自杀,那他在离开梅塞苔丝时就该这么做了。
正如忠诚的表现在善良的人身上终会产生效果一样,费尔南对梅塞苔丝的关心,对她的不幸所表示的同情,以及尽可能满足她一切要求的殷勤,终于产生了效果。梅塞苔丝始终和费尔南保持着友谊,如今友谊又添上了感激之情。
“我的兄长,”她给费尔南背上新兵的背包,“您是我唯一的朋友,您一定要小心保护自己,别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您要是死了,我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在费尔南整装待发之际,梅塞苔丝说的这番话使他又有了一线希望。倘若唐戴斯不再回来,梅塞苔丝说不定有一天还会是他的。
留下的梅塞苔丝孤单单的,陪伴她的只有这片从未显得这么荒凉的土地,以及一望无际的大海。她整日两眼泪汪汪的,犹如凄婉的故事中的痴情女子,不停地围着本族人的小村落转悠。她时而在南方的烈日下伫立,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似的不言不语,呆呆地望着马赛;时而坐在堤岸上,倾听大海的呻吟,这呻吟和她的痛苦一样不绝如缕;她常常自问是不是就该让身子向前倾去,投入深渊葬身谷底,这样做是不是会比永无尽头的等待,比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来得好受些。
梅塞苔丝没有跳下去,并不是因为缺乏勇气。宗教信念援救了她,使她没有走上自尽的绝路。
卡德鲁斯与费尔南一样应征入了伍。但他比加泰罗尼亚人年长八岁,又已经结婚,所以他是第三批入伍,被派到了沿海地区。
唐戴斯老爹的生命是靠希望支撑着的。皇帝一倒台,希望全都成了泡影。
离开儿子五个月之后,就在当初儿子被捕的那个时分老人在梅塞苔丝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莫雷尔先生负担了他的全部丧葬费,把老人在患病期间欠下的一小笔债也还清了。
这样做光凭大慈大悲是不够的,它还需要勇气。那时南方战事未平,帮助一个像唐戴斯这样危险的波拿巴党人的父亲,即便老人已经气息奄奄,也可以是一条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