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审讯(2)
“仇人?”唐戴斯说,“幸好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还没到结仇的分上呢。要说脾气,我也许有些急躁,但我一直注意对手下的水手要温和。我手下有十一二个水手,先生,您要是问他们,他们准会告诉您他们喜欢我,尊重我,当然,不是像尊重父辈那样,因为我还很年轻,他们是把我当成兄长的。”
“既然没有仇人,那么或许有人嫉妒你。你才十九岁,就被提升当了船长,这对你来说已经升得很快了;你又要娶一位爱着你的漂亮姑娘为妻,这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非常难得的幸福,命运在这两件事上对你的偏爱,说不定会给你招来嫉妒。”
“是的,您说得很对。您对人的了解一定比我深刻,这是有可能的;不过,如果这些嫉妒我的人是我的朋友,那么我得向您承认,我宁可不知道他们是谁,好让自己不必非得去憎恨他们。”
“你错了,先生。你应该尽可能随时看清自己周围的一切;确实,我看得出你是个心地高尚的年轻人,我现在为你破一次例,把密告你的那封信给你看一下,这样会有助于澄清事实。这就是告密信,你认得出笔迹吗?”
维尔福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放在唐戴斯眼前。唐戴斯看着信,念了起来。一道阴影掠过他的前额,他说:
“不,先生,我不认识这个笔迹,笔迹是伪装的,但写得很流畅。不管怎么说,写这信的是个精明的人,”他感激地看着维尔福说,“我很幸运,能有一位像您这样的人审理我的案子,我得说,嫉妒我的这个人确确实实是个仇人。”
年轻人说这几句话时,眼睛里闪出一道光,维尔福看出来了,在这个温和的年轻人身上,蕴藏着一种惊人的力量。
“好吧,”代理检察官说,“现在请你,不是作为犯人面对法官,而是作为一个处境很危险的人面对另一个关心他的人,坦率地告诉我,这封匿名告密信上说的事情是否属实?”
他这么说的时候,厌恶地把唐戴斯交还给他的信往办公桌上一扔。
“都属实,又都不属实;先生,现在我凭水手的荣誉,凭我对梅塞苔丝的爱,以我父亲生命的名义起誓,我下面说的完全是事实。”
“请说吧。”维尔福大声说。
接着他轻声自语道:
“倘若蕾内能看见我,我希望她会对我满意,再也不会称我是割脑袋的人了!”
“事情是这样的,船驶离那不勒斯后,勒克莱尔船长得了脑膜炎,一病不起;我们船上没有医生,他又急于去厄尔巴岛,不愿中途停靠别的港口,因此病情越来越重,一直拖到第三天傍晚,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才把我叫到他的跟前。”
“‘亲爱的唐戴斯,’他对我说,‘你凭你的荣誉起誓,一定照我对你说的话去做;这件事关系重大。’”
“‘我起誓,船长。’我回答他说。”
“‘那好,我死后,你作为大副来指挥这艘船,你把船开往厄尔巴岛,在费拉约港靠岸,去找大元帅,把这封信交给他。他也许会交给你另外一封信,并嘱咐你办一件事情。原来这件事情该由我来办的,唐戴斯,现在由你代替我去完成,一切由此而来的荣誉归于你。’”
“‘我会去做的,船长,但也许面见大元帅不像您想的这么容易吧。’”
“‘这儿是一枚戒指,你让他手下的人交给他,’船长说,‘你就不会遇到任何阻碍了。’”
“说完他交给我一枚戒指。”
“他说得正是时候,因为两小时后他昏迷过去,第二天就死了。”
“接下来你怎么做呢?”
“我做了我该做的事,先生,换一个人处在我的情形,也会这样做的,不管怎么说,一个垂死的人的心愿是神圣的,而对海员来说,船长的愿望更无异于命令。于是我便把船驶往厄尔巴岛,第二天靠了岸。我命令所有的人留在船上,我只身上岸。正如我预料的,要见大元帅得过好几道岗哨,但我出示了那枚作为联络信号的戒指后,所有的门都向我敞开了。他接见了我,问了我不幸的勒克莱尔船长临死前的一些情况,正如船长所说,他交给我一封信,嘱咐我亲自送到巴黎。我答应了他,因为这等于完成船长最后的心愿。我上岸后,处理完一切公务,就去看我的未婚妻,我发现她比以往更美丽更可爱了。多亏莫雷尔先生的帮助,我们办妥了教会方面的一些繁琐手续,最后,先生,正如我已经告诉过您的,我订了婚,筵席再持续一个小时,我就要成婚了,我打算次日出发去巴黎,结果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封告密信,我就被捕了。这封信,我想您现在也和我一样,对它不屑一顾了。”
“没错,”维尔福低声说,“你说的这些看来都是事实;你即使有罪,也是不慎所致,况且你的本意只是执行船长的命令,因而是正当的。请把在厄尔巴岛收到的那封信交给我,并保证随传随到,然后你就去找你的朋友们吧。”
“这么说我自由了,先生!”唐戴斯兴奋地大声说。
“是的,不过你得把信交给我。”
“信在您那儿吧,先生;警察是把这封信和别的信件一起搜走的。我认得出有几封就夹在这叠文件当中。”
“等一下,”代理检察官对唐戴斯说,年轻人已经拿起自己的手套和帽子了,“请等一下,信是写给谁的?”
“巴黎鸡鹭街,诺瓦蒂埃先生。”
即使一个响雷炸在维尔福头上,也不会像眼下这个打击来得那么迅猛,那么猝不及防;他刚才已经从椅子上支起身子,要去拿即将作为唐戴斯案宗存档的那叠纸,现在一下子跌坐在扶手椅上。他急忙翻阅这叠卷宗,从中抽出那封至关重要的信,不胜恐怖地向信封望去。
“鸡鹭街十三号,诺瓦蒂埃先生收。”他轻声念道,脸色越来越白。
“正是,先生,”唐戴斯惊讶地说,“您认识他?”
“不,”维尔福急忙回答,“国王忠诚的臣仆不会认识谋反分子。”
“这事跟谋反有关?”唐戴斯问,他刚以为获得了自由,这一下心又揪紧,反而害怕起来,“可是,先生,我刚才告诉您,我根本不知道我带的这封信上写些什么。”
“不错,”维尔福声音喑哑地说,“但是您知道收信人的名字!”
“要把信送给他本人,先生,我当然得记住他的名字。”
“您没把这封信给任何人看过?”维尔福边看边说,越往下看,他脸色越苍白。
“没给任何人看过,先生,我发誓!”
“没人知道您从厄尔巴岛带了一封信给诺瓦蒂埃先生?”
“没人知道,先生,除了交给我信的那个人。”
“已经够啦,这就已经够啦!”维尔福喃喃自语道。
维尔福再往下看,脸色越发阴沉;瞧着他那苍白的嘴唇、颤抖的双手、炽热的眼睛,唐戴斯的脑子里掠过种种可怕的念头。
维尔福读完信,把头垂下,埋在双手里,一时间整个人瘫倒了。
“哦,我的天主!您怎么啦,先生?”唐戴斯怯生生地问。
维尔福默不作声;不一会儿,他抬起了苍白、扭曲的脸,又把信读了一遍。
“你说你不知道这封信写些什么?”维尔福问。
“我以我的荣誉起誓,先生,”唐戴斯说,“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可您这是怎么啦!您是病了吧;我拉铃行吗,我可以叫人吗?”
“不,”维尔福急忙立起身说道,“你别动,也别开口,在这里下命令的是我,不是你。”
“先生,”唐戴斯说,他的自尊心受了伤害,“我是想叫人来帮帮您,没别的意思。”
“我谁也不需要;只是一时头晕而已,没什么;你管好自己,不用管我。回答问题吧。”
唐戴斯等着他提问,但白等了:维尔福重又跌坐在扶手椅里,把一只冰冷的手放在大汗淋漓的额头上,第三次重读这封信。
“哦!要是他知道信的内容,”他在心里说,“要是他知道诺瓦蒂埃就是维尔福的父亲,那我就完了,彻底完了!”
他时不时抬眼看看埃德蒙,仿佛目光能摧毁由嘴把守着,并把秘密锁在心中的那道无形屏障似的。
“哦!不能再犹豫了!”他骤然喊道。
“我以天主的名义起誓,先生!”不幸的年轻人高声说,“假如您不相信我,假如您怀疑我,那就审问我吧,我作好了回答的准备。”
维尔福强打起精神,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
“从审讯的情况来看,你的罪名是严重的,我不能如一开始所希望的那样,擅自做主立即还你自由,在作出这样的决定之前,我得先听听预审法官的意见。但你已经看到我是怎么对待你的了。”
“是的,先生,”唐戴斯大声说,“我很感谢您,因为您刚才对我与其说像一个法官,不如说更像一个朋友。”
“那好!我要再拘留你一段时间,但我会尽我所能早日释放你;对你最不利的物证就是这封信,你瞧……”
维尔福走近壁炉,把信扔进火里,看着信慢慢烧成灰烬。
“你瞧,”他接着说,“我把它销毁了。”
“哦!”唐戴斯大声说,“先生,您不仅是位好法官,您还是善良的化身。”
“不过听我说,”维尔福紧接着说,“我作出这个举动之后,你该明白你能信任我了吧?”
“先生!请吩咐吧,我一定遵命。”
“不,”维尔福走近年轻人说,“不,我给你的不是命令,你得明白,而是忠告。”
“请说吧,我一定听从,如同执行您的命令一样。”
“今晚之前,我把你留在法院里;可能还会有人来提审你,你就照刚才对我说的复述一遍,但绝口不要提这封信。”
“我答应您,先生。”
此刻似乎是维尔福在请求,安慰审判官的则是犯人。
“你要明白,”他说着朝灰烬瞥了一眼,灰烬还保留着信纸的形状,在火苗上舞动,“现在,信烧掉了,只有你与我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封信。如果有人问起这封信,你就大胆地否认,这样你就有救了。”
“我会否认的,先生,请您放心。”唐戴斯说。
“好!好!”维尔福说着,把手放在拉铃的绳子上。
他正要拉铃,又松开了手。
“你身上就只带着这一封信?”他问。
“就这一封。”
“你发誓。”
唐戴斯伸出一只手。
“我发誓。”他说。
维尔福拉了铃。
警长走进来。
维尔福走近警长,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警长点头会意。
“请跟这位先生去吧。”维尔福对唐戴斯说。
唐戴斯欠身致意,向维尔福感激地看了一眼,出门而去。
门刚关上,维尔福已经疲惫不堪,几乎是昏倒在了一张扶手椅上。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
“哦,天主啊!我的身家性命在此一举了!……假如检察官此时在马赛,假如召来的是预审法官而不是我,我就完了;而这封信,这封该死的信将把我推向深渊。啊,父亲啊父亲,难道在这世上你永远是我幸福的障碍,难道我必须和你的过去斗到底吗!”
蓦地,似乎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芒划过他的头脑,照亮了他的脸;一丝微笑浮现在他那兀自痉挛着的嘴上,那双惶恐的眼睛定了定神,仿佛停留在一个想法上面。
“就这样,”他说,“是啊,这封信本来可能毁了我,这下也许反而能成全我。来吧,维尔福,行动吧!”
王室代理检察官确信犯人不在前厅之后,出得门来,匆匆朝未婚妻的宅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