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审讯(1)
德·维尔福刚走出餐厅,便收起欢愉的面容,作出一副庄重的样子,那是负有重大使命,要去对另一个同类的命运作出判决的人应有的神态。身为代理检察官,就得像出色的演员那样富于表情的变化,所以他不止一次在镜子前研究过自己的表情,但这一次要他皱起眉头,装出阴沉忧郁的神情,可真有些不容易。诚然,父亲的政治倾向是危险的,他热拉尔·德·维尔福绝不能沿那条道走下去,否则必将毁了自己的前程;但除了偶尔想到这一点,心绪有些不宁之外,他此时正享受着人间所有的幸福。他靠自己的努力已经很富有,才二十七岁便在司法界颇有声望,马上要娶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为妻,虽说爱得不狂热,但也是凭一个代理检察官的理智尽可能地去爱了。未婚妻德·圣梅朗小姐长得很美,又出身显赫的名门,她父母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他们肯定会施加全部影响来帮助这个女婿;而且,她能给做丈夫的带来五万埃居的嫁资,有朝一日还会有一笔五十万埃居的遗产——照有些人酸溜溜的讲法,叫倘来之物。
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构成了让维尔福感到目眩的幸福,每当他透过心灵之窗注视内心世界时,他就禁不住觉得自己看到了太阳的黑子。
他在门口遇上正在等他的警长。一看见这个穿黑制服的人,维尔福立刻从九天之上跌落到了我们行走的平地上;于是他就如我们说的,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朝警长走去。
“我来了,先生,”他对警长说,“我看了那封信,您逮捕此人做得很对;现在,请把您搜查到的,有关他以及谋反阴谋的全部材料都交给我。”
“关于谋反的阴谋,先生,我们还一无所知;从他身上搜出的所有信件都放在一只大信封里,盖了封印,放在您的办公桌上。至于被告,您已经从告发信上知道,他名叫埃德蒙·唐戴斯,是法老号上的大副,这艘三桅商船出航亚历山大港和士麦那港做棉花交易,属马赛的莫雷尔父子公司所有。”
“他在商船工作之前,有没有在海军服过役?”
“噢,没有,先生;他还很年轻呢。”
“多大年纪?”
“也就十九岁左右,最多二十岁吧。”
维尔福顺着大街走到河道街的拐角,有个人似乎在那儿专等着他,此时迎面走了过来。这人是莫雷尔先生。
“哦,德·维尔福先生!”这个正直的船主看见代理检察官大声说道,“看见您非常高兴。您瞧,刚才发生了一场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误会,有人把我船上的大副埃德蒙·唐戴斯抓走了。”
“这我已经知道,先生,”维尔福说,“我正要审讯他呢。”
“哦,先生,”莫雷尔对那年轻人的友情,使他显得很激动,“您不了解被告发的人,我却了解他;请相信,他是最善良、最正直的人,而且我敢说,他是最精通航海业务的海员!哦,德·维尔福先生!我诚心诚意把他介绍给您。”
正如读者可能已经看出的,维尔福属于城里的上层圈子,莫雷尔只是一介平民;前者是极端的保王党人,后者却有同情波拿巴党羽之嫌。因此,维尔福颇为不屑地看着莫雷尔,冷冰冰地对他说:
“您知道,先生,有人在个人生活中可能很善良,在商务交往中可能很正直,在业务上可能很精通,但在政治上,他照样可能身犯重罪;这想必您是明白的吧,先生?”
检察官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仿佛想让船主掂出它的分量;他那审视的目光好像要看到船主的内心深处去,好像在说你这家伙胆子够大的,居然还为别人说情,你该明白你自己还不见得脱得了干系呢。
莫雷尔脸红了起来,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在政治上还没撇清。再说,唐戴斯出于对船主的信任,把他和大元帅见面,以及皇上对他说的那几句话都告诉了船主,这也使船主有些心绪不宁,但他还是以非常关切的语气接着说:
“我请求您,德·维尔福先生,请求您务必做到秉公执法,请求您一如既往慈悲为怀,把可怜的唐戴斯尽快还给我们吧!”
还给我们这几个字,在代理检察官听来很有点革命党暗号的味道。
“嗯哼!”他暗自想道,“‘还给我们’……这个唐戴斯莫非加入了某个烧炭党[30]组织,要不他的保护人怎么会脱口说出这个暗号呢?记得警长对我说过,犯人是在一家酒店被捕的,当时有很多人在场,没准那就是个烧炭党的秘密集会呢。”
他接着开口说:
“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倘若犯人是无辜的,您即使不说,我也一定会秉公办事;不过,倘若他真的有罪,那么先生,鉴于时势艰难,开不得姑息养奸的先例,我将不得不行使我的职权。”
说到这儿,他已走到位于法院背后的宅邸门口。他冷冷地向不幸的船主点了点头,便昂首阔步进门而去,撇下船主站在门外发呆。
前厅里挤满了宪兵和警察,被看管着的那个犯人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表情平静,四周投向他的都是仇恨的目光。
维尔福穿过前厅时,从眼角里朝唐戴斯瞥了一眼;然后,他接过一个警察递给他的大信封,边走边说:
“把犯人带进来。”
就凭这匆匆的一瞥,维尔福已经对自己要审讯的这个人有了一个概念:他从开阔的前额看到了智慧,从坚定的目光和微皱的眉宇间看到了勇气,在那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的厚厚的、半启的嘴唇上,他看到了率真。
这第一印象对唐戴斯是有利的;可是,有道是最初的冲动信不得,这句从政治的角度看颇为深刻的名言,维尔福是常听人说的,既然这句话挺管用,他就把它也用到了最初的印象上,而不考虑两者有什么差别了。
就这样,他在善良的本能就要充满心间、进而跃入脑际的当口,硬生生地把它压了下去。他在办公桌前,对着镜子端整好办公事的表情,脸色阴沉,目光吓人。
不一会儿,唐戴斯被带了进来。
年轻人脸色始终很苍白,但举止镇定,面带微笑;他自然大方地向法官鞠躬致意,然后用目光寻找座位,仿佛他是在莫雷尔船主的客厅里似的。
这时,他与维尔福暗淡的目光相遇了;这是法院里的人特有的目光,他们不愿意让人一眼看透他们的想法,于是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了没有光泽的玻璃球。这道目光让唐戴斯明白了,他面对的是法律的化身,铁面无情的法官。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维尔福一边翻着警察带进犯人时交给他的笔录,一边问道。一小时之内,笔录已摞成厚厚的一叠,许多间谍活动案都迅速地和这个被称为罪犯的不幸家伙挂上了钩。
“我叫埃德蒙·唐戴斯,先生,”年轻人语调平静、声音响亮地回答,“我是法老号上的大副,船是莫雷尔父子公司的。”
“年龄?”维尔福问。
“十九岁。”唐戴斯回答。
“被捕的当时,你在干什么?”
“我在举办我们的订婚筵席,先生。”唐戴斯微微有些激动地说,方才的欢愉和眼下死气沉沉的司法程序真有天壤之别,在德·维尔福先生这副尊容的映衬下,梅塞苔丝笑吟吟的脸庞更显得光彩照人。
“你的订婚筵席?”代理检察官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说。
“是的,先生,我正要娶一位我已经爱了三年的姑娘为妻。”
维尔福平时从不轻易动感情,此刻却被这巧合打动了;在幸福来临之际突遭逮捕的唐戴斯的激动话音,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同情之弦;他同样快要结婚,同样非常幸福,而现在竟然有人来打扰他的幸福,要他去毁掉另一个像他一样幸福在望的人的欢乐。
他心想,等回到德·圣梅朗先生的客厅,他一定要对这一相似之处的哲学意义详加议论;趁唐戴斯等着他提问的当口,他就得先理一下思路,找出一些对比鲜明的词儿,有了这些词儿,演说家就能以铿锵动听的演说词博得听众的掌声,而掌声又往往给他们带来雄辩的美名。
维尔福给小小的演说词打腹稿时,脸上漾起了笑意。他回过神来对唐戴斯说:
“请继续说,先生。”
“您想让我说什么呢?”
“对法官把一切都说清楚。”
“请法官先生告诉我,您要我说哪方面的事情,我将毫无保留地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过,”说到这儿,他也笑了笑,“我想预先说一句,我知道的并不多。”
“你在篡位者手下当过兵吗?”
“我们刚要编入海军,他就倒台了。”
“据说你的政治见解很极端。”维尔福说,虽然没人向他这么说过,但他还是作为一项指控提了出来。
“先生,您是说政治见解?噢,说出来真有些难为情,可我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见解。我刚才告诉过您,我才十九岁;我知道的东西少而又少,我起不了什么作用;我能有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今天,一个小小的前程,能得到我所期望的那个位子,全亏了莫雷尔先生的提携。所以,假如说我有见解,当然不是指政治见解,而是指生活上的见解,那也仅仅局限于三种情感:我爱父亲,我尊敬莫雷尔先生,我崇拜梅塞苔丝。先生,这就是我能告诉法官先生的一切,您瞧,法官先生是不会感兴趣的。”
维尔福一直注视着唐戴斯平静而开朗的脸,一边听他往下讲,一边回想起蕾内说过的话。蕾内虽然不认识犯人,但曾请求他对犯人从轻发落。代理检察官根据对案例和罪犯的审理经验,已经看出唐戴斯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证实他的无辜。这不,这个年轻人差不多还是个孩子,单纯,朴实,说话时理直气壮,这是内心光明磊落的自然流露;对每个人都怀着爱心,这是因为他感到幸福,而幸福能使恶人都显得可亲可爱,他甚至对法官都这么温和亲切,这让人感觉得到他内心情感的丰富。尽管维尔福对埃德蒙的态度刻板而严厉,埃德蒙的眼神、语调和举止,却满含着对这个审讯官的温情和善意。
“没错,”维尔福心想,“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我希望不用费多大劲儿,就把蕾内第一次要求我做的事给做好,好让她给我点甜头:她会当着大家的面紧握一下我的手,并且私下里给我一个甜蜜的吻。”
维尔福想到这温馨的前景,脸顿时变得开朗起来。唐戴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审讯官的一举一动和脸部表情的变化,当维尔福的目光带着他的思绪,停留在唐戴斯的脸上时,埃德蒙仿佛受了这思绪的感染,脸上也绽出了笑容。
“先生,”维尔福说,“你有什么仇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