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编者前言(3)
第一次与他交谈是谈南洋杉,那时他就称自己是荒原狼,这也让我有点惊讶和反感。这叫什么称谓?可后来我不仅因习惯而认可了这个称谓,而且不久我也私下,在我心里称这个男子为荒原狼,再也没改过口,至今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人了。他是一匹因迷路来到我们中间、来到城里、走进众人生活的荒原狼,这个比喻再贴切不过了,令人信服地表现了他及他胆怯的孤僻、他的野性、他的不安、他的乡愁和他的漂泊。
有一次我能整个晚上观察他,是在一场交响音乐会上,我惊奇地发现他就坐在我附近,他没看见我。最先演奏的是亨德尔的乐曲,一曲曼妙高雅的音乐,可荒原狼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既没融入音乐也没融入周围环境。他坐在那儿低头看着什么,无所归属的样子,孤独,陌生,脸色冷漠,但忧心忡忡。接下来是另外一支曲子,是弗里德曼·巴赫的小型交响曲,这时我惊奇地看到刚奏出几个节拍,我的陌生人开始笑了,沉醉了,看上去很投入地坐在那儿,有十来分钟,幸福地入了神,迷失在美梦中,这使我更多地关注了他而不是音乐。乐曲结束时他醒了,坐得直了一些,做出要起身的样子,好像要走,可仍坐着没动,还听了最后一支曲子,是雷格尔的变奏曲,这是一支让许多人感到有点冗长、听着累得慌的乐曲。荒原狼开始还乐意听,聚精会神的,后来身子却再次陷了下去,他把手插在兜里,再次陷入深思,但这次不是幸福的、进入梦乡的表情,而是显得惆怅,最终变成恼怒,他的脸再次变得遥远,渺茫,无光,他看上去衰老,病恹恹的,一副心存不满的样子。
音乐会后我在大街上又看到了他,跟在他后边走。他缩在大衣里,兴致索然、疲惫地朝我们那个区方向走去,可是在一家旧式小酒店前停了下来,犹豫地看了一下表,然后走了进去。我一时兴起跟上他。他坐在一张普通百姓爱坐的小酒桌旁,老板娘和女招待把他作为熟客问候,我打了个招呼坐到他身边。我们在那儿坐了一小时,我喝了两杯矿泉水,而他要了半升红葡萄酒,后来又要了四分之一升。我说我刚才听音乐会了,可他没答这个茬。他看了看我矿泉水瓶子上的标贴问我是不是不想喝葡萄酒,他说他请我喝。在听到我从来不喝酒时,他又做出无助的表情说:“对,您做得对。我也多年过着节欲的生活,也长期节食,可目前又受水瓶座的影响,黑暗潮湿的星座。”
我开玩笑似的回应这个影射,表示说偏偏他相信占星术,这在我看来不可能,这时他又用常对我造成伤害的极客气的语气说:“完全正确,可惜我也无法相信这门科学。”
我告辞走了,他夜里很晚才到家,但他的脚步一如既往,像以前一样他不是马上上床(我住他隔壁,听得很清楚),而是可能又在起居室点着灯待了一小时。
另外一个晚上我也没忘。当时婶婶外出,我一人在家,有人拉响门铃,我开了门,门前站着一个年轻美人,她问起哈勒尔先生时我认出了她,是他房间照片上的人。我给她指了他的门,然后回到屋里,她在楼上待了一会儿,可不久我听到他们一起下楼出去了,两人谈笑风生。我对隐居者有情人感到很吃惊,而且是这样一个优雅的绝代佳人,我对他及他生活的所有猜测又变得不准了。可刚过一小时他又折回,独自一人,迈着沉重忧伤的脚步,费力地上了楼,然后几个小时在起居室里轻轻踱步,完全像一匹关在笼子里的狼,他房间的灯整夜开着,几乎亮到清晨。
对这种关系我一无所知,只想补充一点: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是在城里的一条街上。他们挎着胳膊走,他看上去很幸福,我再次感到惊奇的是他忧愁孤独的脸庞有时也会露出秀美,甚至天真的表情,于是理解了那个女人,也理解了婶婶对这个男子的同情。可那天晚上他又是悲痛欲绝地回到家。我在房门前碰到他,像时而看到的那样,他大衣的腋下夹着意大利葡萄酒,他在楼上的窝里喝了半宿。他让我感到惋惜,他过的是怎样一种绝望、不抵抗的生活呀!
好了,说得够多的了,不用继续以报告或描述来证明荒原狼过的是自杀者的生活了。尽管如此,我也不相信他是自杀的,我是说当时——就是某一天他交清了余下的所有房租后,没告别就突然离开了我们的城市,消失了。我们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还一直保存着寄给他的信。除了一部手稿外他什么也没留下,这手稿是他在这里逗留时写下的,留给我的,还有几行字,让我随意处理他的手稿。
哈勒尔在手稿中讲述了许多经历,我不可能检验其内容是否属实。我不怀疑这些经历大部分是文学创作,但不是任意杜撰的,而是一种表达的尝试,要表现显现事件的外衣下深刻体悟到的精神生活的过程。哈勒尔的创作中有一部分富有幻想的事件,大概是他在我们这儿逗留的最后时期发生的,我不怀疑它们基于一段真实的外在经历。那段时间我们这位房客的举止与外表确实有所变化,常不在家,有时整夜不归,他的书动也没动放在那儿。我当时碰到他的时候不多,他看上去明显活泼了、年轻了,有几次简直是快乐的。但接下来又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几天卧床不起,不吃东西,他的情人又来了,也是那段时间他们吵得很厉害,甚至肆无忌惮,把整幢房子都吵翻了,第二天哈勒尔向我婶婶道了歉。
不,我确信他没自杀。他还活着,在什么地方迈着沉重的双腿在陌生人家的楼梯上上上下下,在什么地方盯着擦得锃亮的木地板看,盯着护养得很干净的南洋杉看着,白天坐在图书馆里,夜晚坐在酒馆里或躺在租来的长沙发上,临窗听着外面的世界和人们的生活,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外,但并没自杀,因为剩下的那点信仰告诫他得在心里把这种痛苦,这该死的痛苦品尝到底,他得死于这种痛苦。我常常想到他,他没让我活得更轻松,他没那种天赋支撑、推动我内心强大与快乐的东西,噢,完全相反!可我不是他,我过的不是他那种生活,而是我的,生活虽渺小普通,但有保障有义务。这样我们——我和婶婶——可以静静地友好地怀念他。关于他,婶婶讲得会比我更多,但这些都保留在她那一片善心里。
哈勒尔的笔记是他的奇想,一部分是病态的,一部分是美妙、充满智慧的。对这些笔记我要说的是,如果它偶然落入我手中,且作者我又不认识的话,我肯定会一气之下扔了它。可因为我认识哈勒尔,所以能部分读懂乃至同意其内容。如果我把笔记只看作个别可怜的抑郁症患者的病态幻想,那么要不要把它告知他人我会有所顾虑。可我在里面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它是时代的文献,因为哈勒尔的精神疾患(我今天知道)不是个别人的妄念,而是时代本身的疾病,是哈勒尔那一代人的神经官能症,患此病的人绝不是羸弱和素质低下的个体,而恰恰相反,是最知性、最有才华的坚强个体。
这些笔记,不管其以多少真实体验为基础,都尝试着不以回避和美化的态度来克服时代的沉疴,要把疾病本身表现出来。这些笔记意味着穿越地狱(完全是字面义),穿过晦暗的精神世界的混沌,穿越时他时而充满恐惧,时而勇气倍增,他意在穿越地狱,欲与混沌抗衡,将邪恶忍受到底。
哈勒尔的一段话给了我这样理解的钥匙。有一次我们谈起中世纪所谓的残暴,之后他对我说:“这些暴虐实际上不是暴虐。一个中世纪的人会因为我们今天的整个生活方式不残酷、不恐怖和不野蛮而厌恶它!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样习俗和传统都各有风格,都有与其相适配的温顺与强悍,美好与残暴,都认为某些痛苦是天经地义的,要以忍耐之心承受某些不幸。只有两个时代、两种文化和两种宗教彼此交错时人的生活才成为真正的苦难与地狱。一个古典时期的人如不得不生活在中世纪,会悲惨地窒息而死,正如一个野蛮人在我们文明中间也得窒息而死一样。在有些历史时期,整个一代人会深陷两个时代与两种生活方式的中间地带,以至于这一代人丧失了各种理所当然的概念、各个习俗、各种安全感和无辜感。当然不是每个人对此都感受强烈,像尼采这样的人要先于一代人更多地忍受今天的苦难——他曾不得不孤独地、不被理解地品尝的东西如今成千上万的人在忍受。”
在我读他笔记时我得常想到这番话。有些人陷入两个时代的中间地带,他们全然没了安全感和无辜感;有些人命里注定要把人类生活的所有问题都提升为个人的痛苦与地狱来体验,哈里就属这样的人。
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笔记对我们可能有意义的地方,所以我决定将它们公布出来。此外对笔记我既不袒护也不斥责,让每个读者凭良知来评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