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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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导读:上刀山做自己

邓鸿树[1]

《刀锋》出版于一九四四年,是毛姆晚期最知名的小说。他自一九一五年发表代表作《人性的枷锁》,当时已活跃于英美文坛三十余年,以许多具有异国风采的短篇故事与脍炙人口的剧作闻名于英语世界。

毛姆写《刀锋》时年近七十岁,算功成名就,可依照自己的意思尽情创作。小说初稿完成后,他于信中写道:“写这本书带给我极大的乐趣。我才不管其他人觉得这本书是好是坏。我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对我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

作家写得尽兴,读者反应也超乎预期地热烈。《刀锋》描写“英国人眼中的美国人”,美国读者特别捧场,出版首月在美国就狂销五十万册,令毛姆很有成就感。他在信中对侄女说:“这把年纪还能写出一部如此成功的小说,我感到十分满足。”福斯公司很快就以高价买下电影版权,两年后推出改编电影,入围“奥斯卡最佳影片”等多项提名,并勇夺“最佳女配角奖”,更加打响原著小说的知名度。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还是只能可悲地任凭命运摆布?”主角拉里在未婚妻面前说出内心的疑惑。这位青年为何忽然解除婚约,放下一切,到海外过着不务正业的放逐生活?这就是《刀锋》的故事。

本书具备毛姆作品的代表元素:强烈的自传性、剧中剧的多重叙事手法、游走的地理背景、露骨的情欲、禁忌的题材,以及对社会边缘人的纪实描写等,文笔浅显,展现典型的毛姆风格。

与毛姆其他作品相较,《刀锋》的地位尤其特殊,因为,这是他唯一一本以自己真名作为叙事者的小说,说故事的作家就叫“毛姆”:“本书集结了我对一位男性友人的回忆。”书中人物虽都“另取其名”,情节为避免枯燥有所增添,可是,内容却“毫无虚构”,都是源自毛姆与友人的亲身经历。本书既像传记,也像回忆录,情节更如小说般精彩。因此,毛姆开宗明义指出:“我之所以称其为小说,纯粹因不晓得还能怎么归类。”

生命的大哉问

本书题词揭示,“刀锋”一词出自印度教圣典《迦托·奥义书》:悟道之途艰辛困难,如同跨越锋利的剃刀。若救赎之路必经刀山,找到答案的代价为何?这就是故事主角拉里心中的疑惑。若真有人在刀山上找到答案,那该如何看待山下的俗世呢?这就是毛姆撰写本书的因由。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拉里服役于空军,有次出任务遭遇空战,军中最要好的同袍牺牲生命救他,改变了他的人生观。他的未婚妻是芝加哥豪门千金,对婚姻与事业早有安排。无奈,拉里退伍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上大学,不结婚,也不愿就业,执意独自到巴黎游览。

拉里出身卑微,双亲早逝,从小被一位医生收养,得以跻身上流社会。不过,他不愿追求崇尚名利的美国梦,战时经历让他省思生命的意义:“我想确定究竟有没有上帝,想弄清楚为什么有邪恶存在,也想知道我的灵魂是不是不死。”

此大哉问与他的飞行经历有关:他在浩瀚无垠的天空中高飞,想要“远远超越世俗的权力和荣誉”。可是,战友之死让他惊觉生命之无奈与不可超越:“上帝为什么要创造邪恶呢?”他于是抛下亲友,到欧洲游历,一路自我充实,最后却对西方宗教哲理感到彻底失望。后来,他远赴印度,在一位象神大师的静修院受到启发,顿悟了生命的真义。

乱世的众生相

毛姆并未写出一本说教气息浓厚的传道书,而是秉持小说家的敏锐观点,冷眼旁观生命的沉重,并以游记的轻松口吻与言情小说的情节,层层包覆令人不胜唏嘘的人生真貌,这是《刀锋》最成功的地方。

故事主轴建立在拉里与未婚妻伊莎贝尔的观念冲突之上。伊莎贝尔认为追求知识“听起来不太实用”,投入职场才是男人应尽的责任。她对滞留巴黎的拉里说:“你是美国人,并不属于这里……欧洲玩完了,我们是全世界最伟大、最强大的民族。”拉里为“解答明知解决不了的问题”,拒绝成家立业,实在不成体统——“男人就该工作,这才是人生的目的,也才是造福社会的方法”。

若伊莎贝尔代表实用主义,她家财万贯的舅舅艾略特则象征着物质主义。这位美国大亨常年在欧洲挥霍,捐钱助人只为掩饰对生命的无知;在欧洲置产过着浮华生活,也仅为麻痹对死亡的恐惧。毛姆眼中的欧洲,充斥着许多沉沦与腐化的人物,故事的最后,在法国蔚蓝海岸发生的那场骇人命案,更加深化了美丽世界的丑陋。

《刀锋》背景设于一九一九年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这是现代史最动荡的年代。书中所刻画的众生相,显然都是乱世的产物。这段历史期间,欧洲许多国家都有战事发生,斯大林、希特勒等强权崛起,大英帝国衰退,西方社会问题严重。书中人物游走于巴黎、伦敦与其他欧洲大城,虽不见战火余烬,实已悄然卷入另一拨历史巨变。

相较于欧洲不安的局势,两次大战期间,美国逐渐壮大,成为繁荣国家。不过,一九二九年华尔街股市崩盘,造成长达十年的经济大萧条,引发严重的政经与社会问题。当欧洲动乱之际,追求功利的美国梦也逐渐显露丑恶的一面。一九四九年阿瑟·米勒发表《推销员之死》,推销员的长子坚持做自己、不做美国梦,实与同时期的《刀锋》有异曲同工之妙。

沉默的结局

现实生活里,毛姆与拉里一样,心底都有沉重的秘密。毛姆虽结婚生子,却多年隐藏同性恋的身份。同性恋在当时的英国是可受公诉的罪行。一八九五年,毛姆二十一岁时,剧作家王尔德因同性恋受审,遭受极大屈辱。此事对毛姆有深远影响,日后他善于处理不伦、丑闻、肉欲等违背道德的禁忌题材,其创作动机应出自内心深层的呐喊。

毛姆为逃避英国社会与文化的压抑,长年旅居国外,甚至定居于法国蔚蓝海岸的小镇。他对东方文化很感兴趣,可能是因为东方对身体与欲望的看法,有别于讲求原罪的西方。

一九三八年,毛姆为亲身了解印度教的内涵,特地远赴印度搜集资料,并前往金奈附近一处静修院,拜见圣哲拉马纳·马哈希。等待期间,毛姆突感身体不适,当场昏倒。马哈希得知这个消息,前去探望,不发一语与毛姆对望半小时。圣哲最后说:“沉默也是一种对话。”毛姆深获启发。

拉里“漫长的旅程,起始于对邪恶的叩问”。他在乱世中寻求生命的意义,在遥远的东方接受静思的洗礼:“象神大师常说沉默也是种对话。”他懵懂求知期间,经历男女荒唐事;悟道后,计划返回美国,“回去过活”,可是,竟“从此无消无息”。拉里是否与作家一样,内心深处都有挣脱不了的束缚、俗世眼中不可告人的“邪恶”?

有些疑问“可能原本就没有答案”,这应是毛姆最后无法论断拉里功过的缘故:“拉里的故事到此为止,固然不尽完美,我也莫可奈何。”对读者而言,也是如此。《刀锋》结局沉默的余音中,人性的枷锁再现,无从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