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梁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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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充满了羞耻之心,每天教书,高谈阔论,夜以继日地写着言不及义的文章,一切都似乎没有意义。在思维的最深处,总有个声音在持续地提醒自己: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与自己的心灵,与故乡,与那片土地,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

那片土地,即我的故乡,穰县梁庄,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在离开的这十几年中,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它。它是我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我无法不注视它,无法不关心它,尤其是,当它,及千千万万个它,越来越被看作中国的病灶,越来越成为中国的悲伤时。

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了民族的累赘,成了改革、发展与现代化追求的负面?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为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一想起那日渐荒凉、寂寞的乡村,想起那在城市黑暗边缘忙碌,在火车站奋力挤拼的无数的农民工,就有悲怆欲哭的感觉?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如何发生的?它包含着多少历史的矛盾与错误?包含着多少个生命的痛苦与呼喊?或许,这是每一个关心中国乡村的知识分子都必须面对的问题。

也因此,一直有一种冲动,真正回到乡村,回到自己的村庄,以一种整体的眼光,调查、分析、审视当代乡村在中国历史变革和文化变革中的位置,并努力展示出具有内在性的广阔的乡村现实生活图景。我希望,通过我的眼睛,村庄的过去与现在,它的变与不变,它所经历的欢乐,所遭受的痛苦,所承受的悲伤,慢慢浮出历史的地表。由此,透视当代社会变迁中乡村的情感心理、文化状况和物理形态,中国当代的政治经济改革、现代性追求与中国乡村之间以什么样的关系存在?一个村庄如何衰败,更新,离散,重组?这些变化中间有哪些与未来、现代相联系,而哪些,是一经毁灭,就永远不会再有,但对我们民族来说又非常重要的东西?

2008年和2009年,利用寒暑假,我回到梁庄,中原一个偏远、贫穷的小村庄,踏踏实实地住了将近五个月。每天,我和村庄里的老人、中年人、少年一起吃饭说话聊天,对村里的姓氏成分、宗族关系、家族成员、房屋状态、个人去向、婚姻生育做类似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调查,我用脚步和目光丈量村庄的土地、树木、水塘与河流,寻找往日的伙伴、长辈与已经逝去的亲人。当真正走进乡村,尤其是,当你不以偶然的归乡者的距离观察,而以一个亲人的情感进入村庄时,才发现,作为一个长期离开了乡村的人,你并不了解它。它存在的复杂性,它所面临的新旧问题,它在情感上所遭遇的打击,所蕴含的新的希望,你很难厘清,也很难理解。你必须用心倾听,把他们作为一个个,而不是笼统的群体,才能够体会到他们的痛苦与幸福所在。他们的情感、语言、智慧是如此丰富、深刻,许多时候,即使你这样一个以文字、思想为生的人也会震惊不已,因为这些情感、语言、智慧来自于大地及大地的生活。

海登·怀特在谈到历史学家所陈述的“事实”时认为,历史学家必须认识“事实”的“虚构性”,所谓的“事实”是由论者先验的意识形态、文化观念所决定的。那么,我的“先验的意识形态”是什么呢?苦难的乡村?已经沦陷的乡村?需要被拯救的乡村?在现代性的夹缝中丧失自我特性与生存空间的乡村?我想要抛弃我的这些先验观念(后来的调查表明,这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你的谈话方向无一不在显示你的观念,并试图引导你的谈话对象朝着你的方向思考),以一个怀疑者,对或左或右的观念保持警惕,以一个重新进入故乡密码的情感者的态度进入乡村,寻找它存在的内在逻辑。当然,这仍然只是一种努力,因为你必须要进行语言的“编码”,要把许多毫无联系的、没有生机的材料变成故事,要经过隐喻才能呈现给大家。这一“隐喻”过程本身已经决定,你的叙事只能是文学的,或类似于文学,而非彻底的“真实”。

当有人问我,你到底要完成一个什么样的任务?你的观点是什么?我顿时茫然且有些害怕起来。我的观点是什么?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乡村在今天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它折射出怎样的社会问题与发展问题?我并不认同很多论者的观点,认为乡村已经完全陷落,但是,它又的确是千疮百孔的。我也并不认为农民的处境已经到了最艰难的地步,但是,整个社会最大的问题又确实集中在农民及乡村那里。与此同时,政府对于农民工,对于乡村的种种政策和努力都似乎无济于事,乡村在加速衰落下去,它正朝着城市的范式飞奔而去,仿佛一个个巨大的赝品。我反对那种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话语,那种仿佛不如此激烈,就不能体现一个知识分子良知式的愤激话语,但同样,我也深知,我这种试图以相对冷静、客观的立场来呈现乡村图景的方式,也是一种温良的立场,它显示出一个思考者的早衰与某种同化。因为学术,及学术式的思辨在我们这个时代,早已被置换为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妥协的存在。无论如何,我警告自己,不要陷入某种潮流或派别之中,我宁愿是一个怀疑者,以自己有限的眼睛和知识去亲历某些东西。我害怕我的判断蕴含着某种偏见,而这种偏见总是以真理的面目出现。

因此,与其说这是一部乡村调查的话,毋宁说是一个归乡者对故乡的再次进入,不是一个启蒙者的眼光,而是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亲人们的精神与心灵。它是一种展示,而非判断或结论。困惑,犹疑,欣喜,伤感交织在一起,因为我看到,中国现代化转型以来,乡土中国在文化、情感、生活方式与心理结构方面的变化是一个巨大的矛盾存在,难以用简单的是非对错来衡量。

或许,我所做的只能是一个文学者的纪实,只是替“故乡”,替“我故乡的亲人”立一个小传。因为,很快,我所熟悉的这一切,都将消亡。同时,故乡只是对于成人或时代而言,对于正在成长的儿童来说,我所谓的“现在”,我所谓的“丧失”正是他们的故乡。

对于中国来说,梁庄不为人所知,因为它是中国无数相似的村庄之一,并无特殊之处。但是,从梁庄出发,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