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
拿着老屋的钥匙,和父亲准备再次回去“寻宝”。这是每年少有的几次打开老屋的时刻,奇怪的是,每次都能发现一些宝贵的东西:一张旧相片、小学的作业本;有一次居然找到了上初中一年级时的小日记本,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或一本破旧的连环画,那是上小学时父亲出去做生意回来带给我们的,但后来却因为我们过于着迷而被父亲扔到堂屋的顶棚上。
从梁庄到吴镇学校的道路,我走了整整五年。沿着村里坑塘边的道路走出村子,上公路,公路入口处是梁光栓家盖的一个小土坯房,极小极小,也没见用过,却成了梁庄村最显在的标志;经过吴镇北头回民区,沿路有茶馆、羊肉店、小百货店;拐进镇上许家那条小道进镇子里面,路边有一个站起来就能看见人的厕所。在其中一个小路口,有一大片半人高的刺玫花,每年夏天,它都开出粉白的花,香得刺鼻,但很美。然后,就是吴镇的主街道,新华书店、供销社、五金店、乡政府,紧接着,就是乡中心小学和初中了。这条路一共有两公里多,我每天都要走来回六趟。
和父亲从吴镇里面沿路走来,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父亲说,那是镇子南头,这是镇子北头,那是街上许家,我很茫然,虚飘飘的,脚仿佛悬在半空中,怎么也不踏实。
从老公路来到新公路的交叉口,父亲说,这算到咱村了,这沿新公路的房子都是咱梁庄盖的。一排排崭新的房屋,有两层小楼,有平房。屋前都是水泥浇铸的大院子,高门楼,卷闸门,非常气派,中间间或夹杂着一些旧的房屋。父亲给我一一介绍,这是光亭家的,那是梁光东家的,“坏蛋儿”家的,“亭子”家的……父亲说这些都是新宅基地,他们留在村里的那些老宅基地要么是便宜卖给别的人家,要么干脆不要了。
通向老屋的路几乎被杂草封住,我们蹒跚而过,竟有几次被草根绊倒。打开老屋的门,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站在堂屋的中间,看着一件件熟悉而陌生的物品,百感交集。靠后墙,是一个泥糊的长条几,上面摆放着许多东西,中间放着毛主席像,配在两旁的是挂在墙上的对联,两边是放有家庭照片的镜框。条几下面是一个个小格子,里面可以放各种物品。条几前面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大桌子,春节时摆放供品,平时会放一些杂物,也是我们写作业的地方。北方农村家庭大多有这两样东西。在大桌子的正上方,便是父亲用竹子和硬纸糊的顶棚,为的是防止房屋梁上掉灰尘,上面扔着至今仍让我们心痛的连环画书。
我在条几和大桌子上仔细翻捡,又在条几下的格子里摸了又摸,没有找到任何东西。难道老屋已经找不到任何回忆的凭证了?我不甘心,又拿棍子用力捣顶棚,也没有连环画书掉下来,反倒是成堆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里面夹杂着无数的老鼠屎粒。东屋和西屋的屋顶上有两个大洞,地面有两个常年滴水而成的大坑。东屋靠后墙的角落里,还放着那张大床,床的木头已经变成黑色,落满了泥和灰尘,从下面露出一角破旧的棉絮。这是父亲母亲结婚时的床。床头放着一个木箱子,那是母亲的陪嫁,也是当年全家唯一上锁的地方。在这箱子里面,曾经放着家里最贵重的东西,包括煮熟的鸡蛋。就是在这个箱子里,我摸到过一个鸡蛋,忍不住偷偷掰开来吃,吃一小块儿,到院子里看一下。那时,家里人都陪着母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许多年之后,大姐告诉我,我一从里屋出来,大家就看到我嘴巴上沾的蛋清,我再进屋,都知道我干什么去了。这样几进几出的,所有人都在憋着笑。西屋是放粮食的仓储,也是长大后我们姊妹住的房间。后来哥哥结婚,我们又重新回到东屋,西屋成了哥哥的婚房,那夜晚的“吱呀”声现在想起来了还有点儿心跳。北方乡村的房屋并不隔音,三间房屋之间,没有封闭,只是一个高高的隔断墙,墙上挂着各种农具。
代表着老屋历史终结的还并不是房屋,而是院子里的老枣树。它与我们的记忆,与故乡的时间、空间和季节一起存在,与家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场景都一起存在。每年枣子上市的季节,不论在何地,我都会去买枣吃,并且告诉卖枣的人或一起买枣的人,我家院子也有一棵能结出这样果子的老枣树。每年暑假,正是枣花盛开、青枣初结的时候,我们睡在枣树下,吃在枣树下,玩在枣树下,母亲也被抬出来,躺在枣树下。到八月中下旬,一树半青半红的枣子,吸引了无数顽皮少年,时不时有瓦片土块落到院子里,“蹭”地窜出一个人影,捡几个枣子,又迅速蹿了回去。那时,我和妹妹总是和一班孩子斗智斗勇。九月中下旬,选一个中午,村里人睡午觉的时候,哥哥会和他的几个好哥儿们上树,拿着棍子打,或爬到最高的树枝上,拼命地摇。那“哗啦啦”枣子落地蹦跳的声音,那满筐红色的、饱满的枣子,让人无限喜悦、满足和幸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枣树慢慢衰老,最后连枣子也不结了。现在,正是夏天,老枣树一大半的身躯干枯着,只有极少的稀疏、泛黄的叶子证明它的生命还在。我们都走了,枣树的繁茂,它那白色小花、青色小枣,那泛着诱人光泽、圆润饱满的红枣,给谁看,又给谁吃呢?
望着院子前方大片的断垣残壁,这都是谁家的?第一次以有意识的眼光去观察村庄,惊讶地发现,以我家为起点,往前看,竟是一大片连绵的废墟。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这里是村庄的中心,在光亭叔家门前那棵大树下,有一个大平台,夏天,每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这里就挤满了人,男人、女人一边说笑,传着闲言碎语,一边拿着盆子一样的海碗吃面条。晚上,这里更是歇凉的中心,总是到半夜时分,还有人在摇着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现在,荒草和灌木覆盖了这一切。到处是巨大的断墙和残破的瓦砾,断墙角落是倒塌了一半的锅灶,上面还有落满灰尘与泥垢的锅盖、铁铲等等,这些仿佛昭示着曾经有过的生机与烟火。有的房屋干脆连屋顶都没有了,只剩下几面墙撑着一个框架。
都是谁家的?树木与杂草遮掩着废墟,充满凄凉与破败之感,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正对着我们家前面的是拐子常家。拐子常,一个好吃懒做的人,父亲和村里的人常常讲他,一家人吃面条,拐子常总是把筷子在锅里一搅,面条全串到自己碗里,老婆和一群孩子就只有喝汤。他家的房子一直是泥坯墙,一到下大雨的时候,那黄泥水就哗哗地流到我家的院子里。现在,这房子只剩倒塌的一垒垒黄坯和一面墙壁了。再往前边,是拐子常的弟弟,这一家,家破人亡,女主人早年离家出走,男主人因偷树怕被逮住坐监狱而自杀,两个孩子也不知所终,房子早就倒塌了。
再往前面走,是一个已经呈四十五度角倾斜的房屋,屋前是一个已经破损的抽水井,房屋门上居然还贴着新的对联。这家的厨房倒塌了一半,里面的灶台还在,只不过,灶台上落满长年累积的泥尘,只剩下两个黑洞眼,是原来放大锅和后锅的地方。厨房后面,是一大堆散乱着的红红绿绿的垃圾。这是谁家?我想不起来。父亲说,这是光亭的老屋;当年,他就是在这屋里娶的媳妇,并生了第一个孩子。他和老婆打架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跑到他屋里去看,一个黝黑的、干净至极的农家房屋。
再往前,连父亲也似乎有些踌躇了,他必须得四处回顾,定定方位,才能说出是哪家的房子。我数了数,这一片绵延着的倒塌房屋和院子有十五间,还没有算我们家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屋。也就是说,有至少十五家离开他们原来的生活场地、原来的聚集场地,开始了另外的生活。我和父亲在村庄里走了一圈,至少有四处这样的大片废墟,估计共有六十户。
这些废墟,和公路两旁高大、现代的建筑,是一个村庄吗?在煌煌的烈日之下,在知了不间断的噪鸣声中,我似乎有些迷惑了。我所回忆的村庄,和现实的村庄,虽然地理位置没变,但其精神的存在依据却变了。蓬勃的中国新时代,正是在这样的废墟中,建构它的新躯体和新形象。
毫无疑问,村庄的内部结构已经坍塌,那是以一个家族为中心的聚集地。这些废墟,都是梁姓的几门,早年的时候,基本上是按照一个圆心,随着家族人口的增加,逐步扩大。宅基地的划分,也是依据家族的远近、人口的多少来进行分配。一个梁姓,既是一个宗族、血缘场域,也是一个生活、文化场域。大年初一的时候,每家都会做一锅大烩菜,依照辈分的高低,依次相互交换,最后,每一家锅里都是一整个姓氏的饭。然后,大年第一天的早饭才开始吃。这一习俗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如此,老一辈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然而,有一个意思是肯定的,即,要让这一大家族团结一心,不分你我。有许多吵架不说话的同族人,如果愿意和解的话,这也是最好的、不尴尬的和解时刻。
现在,这一村落文化已经变了。以姓氏为中心的村庄,变为以经济为中心的聚集地。有能力的沿路而居,不分姓氏,形成新的生活场,新的聚集群落。这些人家无疑是村庄的新贵,代表着财富、权力和面子,因为这里的地并不是谁想买就可以买的。没有能力的,或勉强住在破烂的房子里,进行各种缝补式的修缮,或购买那些搬走的家庭的房子,这些房子一般还不错,是原来村里的好房子。这些都打乱了原来的依家族而居的模式。我家左侧张家道宽的房子所在地,原来是我一个堂伯的宅基地。张家这样的单姓,在每一个村庄里都有,不知道什么原因,流落到这样一个村庄,能够扎根下来并被接受已是非常不容易的,他们被分配的往往是村子位置里比较差的宅基地。像张家,他们的老宅位于老坑塘旁边,极不规则、非常潮湿的一片地,是整个村庄位置最不好的地方。而现在,他们只需买那些移居人家的宅基地盖房就可以了。
村落结构的变化,背后是中国传统文化结构的变化。农耕文化的结构方式在逐渐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的状态,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在中国的乡村进行着博弈,他们力量的悬殊是显而易见的。村庄,不再具有文化上的凝聚力,它只是一盘散沙,偶尔流落在一起,也会很快分开,不具有实际的文化功能。
我不想怀旧,但又怀念于一个村庄的人就像一家人的感觉,虽然有争吵,有痛苦,有各种人情的麻烦;我不想认同现在的存在模式,但新的聚集地,不正是新一代孩子成长的地方?在将来,不就是他们的故乡吗?或许,这正是他们的文化,他们的世界的起点。但是,他们又是在怎样的“故乡”中长大呢?寂寞、荒凉、矛盾,没有生命力、没有情感,这就是“故乡”的基本形态。
第一代打工者还愿意在村庄盖房子,因为那是他的家,在这里,显示自己的财富是确定自我价值的象征。但是,第二代呢?更年轻一代的乡村青年对乡村的感情非常淡薄,他们在家乡待的时间很短,往往初中毕业或没毕业就出去打工,对未来的渴望更为开放,也正因为此,他们的命运与处境更为尴尬。他们又将在哪里扎根呢?十几岁就离开家乡,在城市打工,但他们没有城市户口,没有任何的社会保障,城市不是自己的家;而乡村,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个遥远的、没有情感的事物,也没有归属感。新一代农民工这种双重的精神失落所产生的社会问题已经显现出来,它该怎样弥补、改变,将是一个巨大的社会课题。
平地掘三丈
如果你走过北方村庄,对这散落于平原之中的村庄细细观察的话,你会发现,许多村庄都有废弃的砖窑,砖窑四周是许多深深浅浅的大坑,它们在村庄周边,或田地的周边。不用说,这肯定是七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建造的砖厂,是改革开放、中国经济重又复苏的标志之一。
梁庄砖厂背靠村庄,前靠河坡。八十年代初期,村里许多人都在这砖厂干活,从早晨到晚上八九点钟,挣得一家大小的日常支出和孩子的学费。
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为抄近路去河里洗澡,从砖厂中间的大砖窑旁穿过去,常常会陷入隐蔽的土堆和草丛的深坑里面。砖厂是一个神秘得让我们害怕的地方。我曾经做过噩梦,现在还隐约记得,砖厂成为一个城堡,门紧闭着,吊着索桥,想要冲进去,必须得经过无数的机关和陷阱。
梁庄砖厂到底挖了多少土,挖得有多深,你只要看砖厂旁边那根电线杆就明白了。那电线杆的底座,从底座第一道土到它裸露出来的根部约有三丈深,四面的土全被挖走,电线杆成了一个孤零零的旗杆。从电线杆的位置往前看,是离地平线三丈深的整齐的凹陷地,一眼望去,非常平坦,足足有上百亩。对面凹陷地的边缘有一个废弃的机井,圆形井身的一边也深深地裸露着,和电线杆子遥遥相对。父亲说,连上砖厂,这儿原来共有两三百亩地,典型的黑老土,地肥得不得了。五六月份麦黄梢时,那真叫个漂亮。现在这地,已经没法种了,因为没有任何营养了。
环绕着砖厂的是无数不均匀的大坑,它们或在树林旁边,或在房屋后面,或紧靠河坡。因为挖得太靠近,有些树已经有些歪斜了,盘曲的根部裸露着。而高高的河坡,它曾经像城墙一样挡住了汹涌而来的河水,如今已经被削得几乎和地平线一样低了。
我们在机井那儿查看的时候,老贵叔从远处看见了,赶紧往这边跑,一看是我和我父亲,笑了,说:“我还以为是谁又来调查呢。”老贵叔的腿有点瘸,风湿病好多年,皮鞋的后跟已经快被踢掉了,沾着些泥。身上还穿着薄夹袄,夹袄脏得发亮。和父亲一样,老贵叔也是梁庄有名的“刺儿头”,脾气火暴,看不惯歪风邪气,看见当官的骂当官的,村里有啥不道德的事他也会跑去骂一通,他的辈分高,谁也没办法。他和谁都合不来,所以,当年承包砖厂的时候也没有人帮他。我让他讲讲关于砖厂的事情。站在那个机井旁边,老贵叔一手举着烟,一脚踏在那机井的水泥座上,开始了他的讲述:
这个砖厂是啥,典型是老百姓遭殃,当官的牟利。
一九七五年夏天开始,建轮窑。地是村里的,乡里建设,占耕地二百〇二亩。利润全给乡里。合同上写着每年一亩地免四十块钱,免两百斤公粮。从来没有兑现过。也不知道村里到底要到了没有,反正老百姓从来没有见过。年年都有人为这事去闹。八五年周贵天半承包经营,乡政府投资,他交利润,干有三年。咱梁庄人挤对他干不成,因为公社过去承诺的一直没兑现。俺们队里那年交公粮差九千多斤,都不交了。为啥?目标是为砖厂合同这么些年没有兑现,我趁机把村长梁书定整下来。
大队部欠你老五爷(老贵叔的父亲,曾经是村干部)的工资,到你老五爷不干,一直不给。当时正打麦,我见书定时说:“你爹干的时候不给,你干的时候可应该给了吧,你们能欠我们几辈人?!”他傲慢不得了。我骂他:“日你妈,你娃子能吧,你喝哩还是老百姓哩血,你等着吧,我非给你告下来。”我就告到乡里,乡里成立一个专案组专门来调查砖厂的事。他跑到乡里给专案组说,梁庄麻烦事多,可不敢去。专案组一听觉得有事,就来了。结果是书定被整下来,为这事,他恨死我了。
我是八八、八九、九〇年干的。八九年的时候,就干不成了,跟大队干部弄不到一块,老来查我,想等着我送礼,我就是不送,到最后都不送。头一年承包费四万。后来我亲兄弟也整我,真是四面楚歌,走到死胡同了。看不住,我兄弟背着我卖砖给当官的,我出去一趟,回来砖就少了,问我那个四弟,说×××拉走了,回头给钱。给他妈那个脚,要都要不回来。有一天,我拿着账本去找×××,当着他的面算账,让他给钱,把他给气得像吹猪哩。估计也是从来没人敢这样。当个小官,就把自己当回事了。那算啥人!
后来王西挺承包三年,也是赔钱。他也背时了。那几年雨也多,砖根本晒不成。咱们邻村承包窑的,最后想不开,跳井死了。后来,宋承信接手干到九五年,他发了。那时候形势好了,盖房子的多了。那可是好日子,公路上来回拉砖的,在村南头煤建拉煤的,人多哩很,咱们村里有庆家还开了一个小吃店,办干店,也都发财了。
后来,地弄哩深了,你看,就是这样子(老贵叔用手指着机井),井底变成地面了。原来,这井根本看不见,井盖还低于地面好多。看见那头那个电线杆了吗?下面底座上的土堆就是原始高度,挖有几丈深。
中间停有两年。窑停了之后,公社给村里三万多块钱,说是退地还耕,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耕,还能耕吗?已经挖到地下面了,土都没有营养了,再说,哪儿有土把这儿填平?现在建设这么快,到处都在买土卖土。后来韩家河娃又干两年,主要就是靠卖土赚钱,现在这坑恁深与他那几年狠命挖有很大关系。
二〇〇二年,村里人才开始找河娃的事,我一直出头到底,一告到底。先找公社书记,头一回还很利索,说:“你先回去,我派人调查。”第二回找,我说还没解决,他说我再问问。第三回找,他叫我滚。我说你是书记,你叫老百姓滚?!我在公社院里大骂,我说:“×书记,你给我出来,你把在屋里的话再说一遍,你敢不敢再说!”他也不敢出来。我又到县土地局去找,局长说马上去调查。
来倒来了,日他妈,告一回,来一回,来了好多趟,哪一次都是吃吃喝喝,看看问问,说一堆废话,拍拍屁股走了,就是没结果。砖厂一直都没停。我跑去找土地局长说:“你们别来了,来了就是混饭吃,你看俺们村的饭好吃是不是?”他装糊涂说:“你们那砖厂已经叫停了,还没有停吗?”我说:“×局长,我要是胡跑哩,你把我关起来。”我告的时候,把土地法研究了好多遍,知道占耕地、挖土不对,我去的时候,怀里就揣着土地法。我说:“×局长,我这儿有土地法,要不我把它拿出来念念,看到底对住哪一条。”他说:“你别念,我都知道。”
到二〇〇四年的时候,砖厂才彻底停下来,不是上面查得严,也不是韩家河娃发善心,是实在没啥可挖了。这一百多亩地长短是彻底毁了。现在,人们也不用土砖了,用的是石灰砖,从河里挖沙,用石子弄成混凝砖。村里地是不挖了,改挖河了。你也看见了,河成啥样了。
说起当年告状的事,父亲和老贵叔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很是兴奋,当年,就是他们俩在那儿跑上跑下,四处策划告状,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他们。在村子里,他们是典型的“另类”,没事瞎折腾,自己的日子也没过好,只知道管闲事。
父亲看见我不屑的神情,骂道:“你别小看你老子,俺们干的可是有利于子孙的好事。你看这大坑,这百十亩凹陷地,这隐患可大着哩,梁庄这几年是没发大水,一发大水可是不得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河里一发大水,就淹到村里,麦秸垛都漂起来。”
是的,是的,我当然记得,暴雨来临,村里一片汪洋,每家都在疏通水道,但水仍四处漫溢,根本无处疏通。很多人家只有在门口挡些沙袋。有一年夏天,家里的厨房后半角塌了,只好这一半淋着雨,在另一半烧水做饭。可是哪有柴呢?村头麦场里的麦秸垛都漂流着,很难过去,即使冒着踏进坑塘的危险,侥幸到了那里,所掏得了的也是半干半湿的麦秸。于是,那一段时间,几乎每家都是狼烟滚滚。
父亲说,那时候这砖厂已经开始祸害了,现在敢再发一次大水?可是不得了,原来的河坡已经给挖没了,顺着这凹陷地,水顺顺溜溜地把整个村给淹透了,没有退的地方。谁管这些事?你看现在的当官哩,说是来村里调查,全是走过场。所以老百姓不待见他们,走到谁面前都给他扭个脊梁。
老贵叔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说:“那年,村里不让宋承信挖窑,宋承信开大会时候说,我宋承信来给你们带来多少幸福?!我心想,日你妈,你把俺们地挖挖,弄几个憨娃儿给你干活,你说给俺们带来幸福?你捉俺们这老鳖一哩!他们不懂,我还懂一些呢,非把你给告下来不可。”
黑色淤流
坑塘,就是散落于村庄内外的水塘,北方农村口语叫“坑”,书面语叫“坑塘”。
在梁庄,大大小小有六个坑塘。小学前边有一个大坑塘,中间有一条窄窄、弯曲的小路把它隔开,这是童年时代我们上小学的必经之路。一到夏天,暴雨过后,这条路便成为魔鬼小道,坑塘的水往往会涨过小路,只留下断断续续的残面。几个小伙伴手拉手,打着赤脚,走着走着,就会听见“扑通扑通”落水的声音。好在坑塘边的坡很缓,水也并不深,都能顺利爬上来。如果遇到连绵的阴雨天气,那就糟糕了,村里到处都是泥泞,猪粪鸡屎被泡得到处流,一些碎石头、碎砖块什么的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硌得脚生疼。从家里出发到学校那段三百米的路,不知要踩到多少粪便,看着脚趾缝里挤出来的黑色或黄色的,散发着湿臭味的粪便,那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虽然如此,小学前的坑塘仍然有我美好的回忆,坑塘里种满莲藕,一到夏天,青青的荷叶铺满整个坑塘,间或有粉红色的花高高地冒出来,随风摇曳,然后,慢慢变成莲蓬,里面的莲子圆圆的,鼓鼓的。等不及成熟的时候,趁大人不注意,我们几个小伙伴会手拉手,连成一串,蹚进水里,去摘那最近的。那莲子,咬一口,满嘴的清香。
还有就是那个有着青石桥的坑塘。青石桥把一个大的坑塘分为两个,左边进到村庄里面,就是我家那一片,右边往外延伸到公路旁,在它旁边,有一条较宽的土路,也从村子的另一边通向公路。土路往上,就是梁家的自留地,每家约有几分地,种些辣椒、茄子、萝卜等蔬菜自给。路和自留地中间有一棵野生的大桑葚树,每到春末夏初,紫红的桑葚结满一树,我们女生用土块、棍子打,桑葚落了下来,砸进土里,浸满了灰尘,根本无法吃。那些男孩儿却“蹭蹭”地爬上去,摘满一兜,一溜烟就跑。
左边的那个是全村最大的坑塘,几乎和小学前的坑塘连在一起,中间就隔着一条大路,这是村庄的主路。或者,它们原本就是一起的,有了村庄,有了路,才使得它们彼此隔离。坑塘的前后,相隔着两个大打麦场。靠村子里边的打麦场,既是打麦子、晒庄稼的地方,也是平时村里娱乐的地方。红白喜事放电影的,唱戏的,送葬报庙跪哭的,都在这个打麦场里进行。尤其是放电影的时候,那是全村人的节日,虽然电影通常是因为葬礼才有的。在那一刻,死亡与新生,哭泣与喜悦都是真实的,即使是刚才还在为葬礼的恸哭而情不自禁地流泪,因死亡而害怕,到了电影场上,那神秘的未知世界马上吸走了全部的悲伤与害怕。我们这些小孩儿下午一两点就搬着小凳子占位,相互换着回家吃饭。夜幕降临,白色的电影幕布拉开,神秘、尊严、光华立即笼罩着整个打麦场。电影开始了,全场安静,只有放映机“沙沙”的转动声和幕布上的奇异世界,所有的人都痴迷地看着。
夏天来临,我们去田地割麦子,拾麦子。傍晚的时候,一群小伙伴就在坑塘里凫水,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各自自然分区。在坑塘里游泳,我们称为“凫水”,但当跑到河里,就称为“洗澡”或“游泳”。约定俗成,东边是男的,西边是女的,偶有坏小子,在水里乱窜,经常被一群女人打得抱头鼠窜。
那时候,有鸭在上面游来游去,有鱼在水中游动,有人在洗衣服,还有鳝鱼在泥里钻来钻去,但水却并不脏。在浅的地方,甚至能看到下面的石块和黄泥的颜色。听大人说,这坑塘下面都有泉眼,因此,才有自净功能。下雨涨水后,我们在坑塘里摸“螺壳”,一种大的贝壳类水中生物,打开后,中间有一块很大的肉,炒一炒很好吃。
还有一个坑塘位于韩家和梁家连接的地方,也是中间一条路把坑塘左右分开,路的地平面几乎和水面一样高,每到下雨之后,两个坑塘就成为一个整体了。它在村庄的内部,我家往右走过去,再走三家,梁光升家、梁万虎家、赵嫂家,就到了坑塘边。赵嫂家门口有一大块平地,也是这一片的饭场,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端着碗,聚在这里,谈天说地,打情骂俏。在模糊的记忆中,是汉玲嫂子和清军妈的对话。虽然并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但从她们掩着嘴笑、红着脸的神情,也隐约明白,她们说的是那种话,因此,也总是快快逃走,这是小女孩儿的一种本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一种震惊,清军妈是木讷、老实的人,在家也不怎么说话,出去更是那种畏缩、害怕的农村妇女,但是,当她们说着夫妻间的笑话,那飞扬的、羞涩的、暧昧的神情,有一种女人的美,有说不出的情趣。然而,有谁看到,又理解了她的情趣呢?即使那个有着某种震惊的女孩子,也是这么多年后才突然有些明白。
必须承认,当有回忆加入的时候,当岁月、时间一起来塑造我的回忆时,我有“溢美”的嫌疑。但是,如果你看到今天我的村庄的坑塘,你就明白,这种“溢美”是因为它今天的“死亡”。彻底的“死亡”,毫无拯救的可能。
梁庄小学门前的坑塘已经只有一小洼死水了,那些黑色的藻类植物上面爬满苍蝇,它曾经的深度,那淤泥里的莲藕(也许当年的干净正是它的作用),那荷花、莲蓬,都已经消失,变为地基、房屋。
打麦场及打麦场上的坑塘,都不见了。我们曾在那打麦场上翻筋斗,看电影,躲在麦秸堆里看小说,任凭双方家长喊得声嘶力竭也不回应。一座座崭新的房屋伸进了坑塘里面,也不知填进了多少泥土。而昔日凫水游泳的宽阔水面已经只剩下一个可怜的小三角水域。
还有那旁边长着高大桑葚树的坑塘,如果你在这个村庄长大,怀着美好的记忆来寻找你童年生活的影子,你看到这个坑塘,你会流泪的。那是一片黑色的淤流,静止的,死亡的,腐败的淤流,没有任何生机。一棵枯树倒在水面上,树干是黑色的,那水面上的树叶,不知道是何时落上的,铺满了整个坑塘,也是黑色的,彼此粘连,固定在水面上,没有任何流动。上面扔着塑料瓶、易拉罐,小孩的衣服,还有各种生活垃圾。你不能走近它,它的臭味会刺激得人睁不开眼睛。
黑色的淤流,黑色的死亡,黑色的气味,让人莫名地害怕。而在它的周边,前边、左边、后边,是一座座新房。我的族人在这里打水,呼吸,吃饭,经历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韩家那连成一片、曾经有鸭子飞过水面、在一个少年心中留下最初的美的痕迹的坑塘,现在,只剩下一个污水坑和潮湿的、滋生着苍蝇和虫蚁的浅浅的泥地。那曾经的深度,也变为地基,上面矗立着房屋。那传说中的坑塘的泉眼呢?自动消失了,还是被地面上的房屋给牢牢地封住了?
这就是我的村庄。我故乡的人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他们挣了一点钱,盖起了楼房,过起了幸福生活,然而,又是在怎样的黑色淤流之上建立所谓的幸福生活呢?
但是,我又能指责谁呢?指责“我故乡的人们”,如此破坏环境,如此不注重生态平衡,如此不重视自己的生存质量?似乎有些矫情。他们看到的是,他们的房屋在越来越好,哪怕他们不得不夫妻、父子、母女常年分离;他们不再需要忍饥挨饿过日子。他们可以在春节时回到村里,坐在新房子里,招待着亲朋好友,这仅有的几天,可以使他们忽略掉那一年的分离、艰辛与眼泪,也的确是他们的幸福所在。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否应该还有别的路,历史他老人家规定了他们的生存之路,他们以为这就是全部。他们忍受,并努力从中寻找幸福的感觉。
我又能说什么呢?当面对我的族人亲切的、和善的笑脸,当倾听他们的艰难人生和悲欢离合时,你又怎能告诉他们,这已死的、肮脏的坑塘,也应该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河岸
黎明,行走在寂静的村庄里,走过小路,走进树林,穿过长长的河岸,那各种鸟儿缠结在一起的鸣叫,繁复、高亢,仿佛给人以最细微的震颤和愉悦。站在河坡的上端,朝雾茫茫,暖红色的太阳正在缓慢升起,没有霞光万丈的灿烂,在河水雾露的蒸腾中,一切都温润、宽广、柔和。逐渐地,河坡里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白羊,黝黑、笨重的牛群。堤上蹲着大人,小孩奔跑着,时而发出清脆的笑声。钓鱼的人几乎赤裸的身体,泥塑般一动不动。河流弯弯曲曲,流水深沉而平缓。平原上,浓密的、高高低低的庄稼健康、清新,绿得有些苍茫。晴空下,往远处望,那绿色的原野覆着一层淡淡的雾。一切都充满令人欣悦的生命力,一种阔大的自然之美所产生的愉悦。
有谁在林间的小道、河岸的沙滩上、铺满青草的河坡中,静静聆听这刚刚开始的一天,这将要逝去的一天,这逐渐失去灵性的清晨、中午、傍晚?人的声音走动,鸟儿远去,自然的灵魂随之远离了我们。这些曾欢快地迎接太阳升起、黎明将至的精灵们沉寂了,只有偶尔几声的应答,凄楚、孤独、惶恐,似乎只是为了证明彼此的存在才发出的声音。
童年时代的夏天,整个村庄的人都是早早吃完晚饭,大人小孩,走路,或骑着自行车陆续从家里出发。黄昏的时候,河边已经人声鼎沸。人们在河里洗澡,在河边的树阴下谈天说地,谈情说爱,在细软洁白的沙滩上仰躺着,享受着星空与大地。
从我村庄后面长长的河坡走下去,是大片大片浓密的树林。林子里有养鹿场,有一个小湖洼,湖上还有成双成对的野鸭。一下雨,整个河坡青翠、深绿。少年时代,这条河陪伴我度过了孤单而又悲伤的初恋。我逃学,一个人,在河里游荡,采那树林里一片片紫色的紫汀花;下雨天,我不打伞,赤脚走在河坡的草地上,踩那小水洼里青青的草,洁净透彻的水、细细柔软的草,让人心疼;我躺在那秋天变为金黄的蚂蚁草上,宽厚,踏实;我在草地上翻滚,呼吸,静默,望着西天火红的云彩,我想象那是一匹马,带我奔向遥远的地方。
那春天鹅黄色的柳树,那清澈见底的河水,那树林深处的可爱小鹿,那成双的野鸭,那细白平缓的沙滩,一切都充满着无以言说的微妙的美。我对美的感受,对自然的向往,对蓝天白云的向往与渴望,是在这河边形成的。
然而,有一天,这一切,突然消失了。似乎一夜之间,河坡里的密树消失了,我年少混沌的眼睛没有觉察到它们不间断地被砍伐,直到那绿色的河坡成为空旷的荒野。那林中的小鹿、湖洼、野鸭、芦苇荡,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河水越来越少,有许多地方只剩下干涸的河底。河水黑亮亮的,像汽油,像常年擦拭却从来没洗过的抹布的颜色,在河岸宽阔、河水深静的地方,从远处看,这黑色的流动,倒是显得颇为庄重、沉稳。整个河道上散发着一种可怕的臭味儿,是夏天化工厂旁边流出的废水,经过高温蒸发后的那种刺鼻的工业味儿,是某种坏了的发酵物,甜丝丝的又带着血腥的味道。这些气味使所有走近的人禁不住头晕、窒息、呕吐。河面上漂浮着各种白色、黑色、杂色的泡沫。在那旋涡回流的地方,用打火机轻轻点燃泡沫,“呼”的一下,火就沿着岸边的泡沫蔓延开去,能延续百余米,非常壮观。它突然释放出来的味道,足以把人熏倒。
从八十年代到现在,在中国的大地上,你能找出几条没有被污染过的河流?我们只有跋山涉水,到无人区,才能找到一片能够倒映蓝天的、清澈的水,而一旦被人发现,那一片水,离它的“死亡”之日也不远了。
我家乡的那条河,只是无数被污染的大江大河中的一条,它叫“湍水”。它绵延几百公里,贯穿了穰县大部分乡镇和村庄。郦道元《水经注》中这样记载“湍水”:
湍水又南,菊水注之,水出西北石涧山芳菊溪,亦言出析谷,盖溪涧之异名也。源旁悉生菊草,潭涧滋液,极成甘美。云此谷之水土,餐挹长年,司空王畅、太傅袁隗、太尉胡广,并汲饮此水,以自绥养。是以君子留心,甘其臭尚矣。菊水东南流入于湍。湍水又迳其县东南,历冠军县西,北有楚堨,高下相承八重,周十里,方塘蓄水,泽润不穷。湍水又迳冠军县故城东,县,本穰县之卢阳乡、宛之临駣聚……湍水又迳穰县为六门陂。汉孝元之世,南阳太守邵信臣以建昭五年断湍水,立穰西石堨。
清代学者杨守敬在《水经注疏》中又提到:
《续汉志》郦县《注》引《荆州记》,县北八里有菊水,其源旁悉芳菊,水极甘馨。中有三十家,不复穿井,仰饮此水,上寿百二十,中寿百余,七、八十者犹以为夭。汉司空王畅、太傅袁隗为南阳太守,令县月送三十余石。饮食澡浴悉用之。太尉胡广久患风羸,南归,恒汲饮此水,疾遂瘳。此菊茎短葩大,食之甘美,异于余菊。
想象着几百年前的湍水,它流过我的家乡。在那河岸两旁,生长着如奇葩般的菊花,味美异常,滋润着河水。河水因此甘甜,土壤因此肥沃,人亦因此而长寿,而健康,而君子。那该是怎样的桃源世界与桃源生活?
河的终结
路过县城北边的橡胶坝,那里围站了许多人。还以为是当地人开发的什么娱乐项目,却马上听说,是淹死了一个青年。中午最热的时候,三个年轻人来游泳,其中一个年轻人一下去就不见了。我去的时候,消防队已经在水里捞了六七个小时。河岸的两边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哭。
岸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几年这个地方每年都会淹死四五个人,多是些年轻人。去年淹死两个高中生,高考完,从外地来这里走亲戚,只有十七岁。前些年,这一河段聚集了大量的挖沙厂,在这一段的河底留下很多很深的沙窝。现在,这里已经被挖沙厂遗弃,因为已经挖到黄泥层,没有沙了。
在和旁边两位五六十岁的老人攀谈时,我问道,有没有人想到应该追究挖沙厂的责任,或找河道管理部门问问。这两位看起来是退休干部的老年人想了想,说:“倒也是,可是人家都不在这儿了,再说,河底的事儿,谁能说得清?”没有人去追究挖沙厂的责任,多是说:“这有啥办法,你找谁,谁会负责?”任凭哭得伤心欲绝,天昏地暗,也没有动一下去追究的念头。而围观的人通常的议论也是:“这娃们不懂事,明知道这里有旋涡,还要往水里跳。”
暴雨渐小,天已将黑,河边的哭声突然大了起来,女性的声音,如裂帛般撕裂阴暗的天空。肯定是落水的人找到了。我也跟着人流,踩着泥泞,往河边跑,第一次充当了这样的围观者。
人已被捞了上来,一名女性家属紧紧抱着,一边用手捏青年鼻子里不停冒出来的白沫,一边撕心裂肺地哭着。青年瘦长,眼睛紧闭着,脸部、身体的颜色已经发青,从眉眼来看,是一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男性亲属不顾人们的阻拦,拼命地按压青年的胸部,做人工呼吸,发现无望之后,哭了一会儿,又去做,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内心的伤痛。河那边的家属汇合过来了,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有软弱的围观者也悄悄地擦着泛红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被称为“尿泡眼”,并且至今为止一听到哭声就忍不住流泪的我,却没有眼泪。有些麻木,有些疼痛,也有说不出的苦恼,仿佛有一层迷雾遮住了我通往乡村的道路。
回到哥哥家里,和哥哥的几个朋友说起橡胶坝淹死人的事儿,大家说了好多例子。每年,就家乡这一段河流,都有数十起淹死人的事情发生。家长屡次威吓孩子不许去河里洗澡,但是有一条河,又是在炎热的夏天,怎么可能管住一群小孩不受水的诱惑呢?四个少年,都是十一二岁的样子,趁着爷奶睡午觉,偷偷溜到河里去洗澡,结果,四个孩子,两个没了。其他两个孩子回来也不敢说,过了一天,才告诉家长,其中一个小孩连尸体都没找着。王家去年还淹死一个大人。带着小孩儿去河里洗澡,大人脱光衣服,跳进河里,“哧溜”一声,人便没见了。小孩在水边哭,大家才知道淹死人了。
沿着河道,我们慢慢行走,我想了解河里挖沙和河道的情况。不管怎样,有河流的地方,哪怕是千疮百孔,总是美的。河坡新栽的杨树已经长到了碗口粗的样子,一片郁郁葱葱的新绿,这是新县委书记来之后发展的杨树经济,能不能赚钱还不知道,但确实是改善了生态。洁白的路,蜿蜒起伏,在树林中延伸,紧临着河道,是一丛丛巨大的芦苇,一个个挖沙遗留下来的大型不规则沙窝,大部分浸满了水,和河流两岸白色的鹅卵石、沙滩映衬在一起,沿着路绵延下去,竟有意外的风情。当然,这里的沙、水都物有其主,被大小的沙厂老板分治割据。夏天来临,水位上涨,这些沙窝就形成无数的大旋涡,或者是表面很平静的深流。人一下水,通常都是被深水激死,或者被旋涡卷走。
挖沙机横在水里,吊机悬在空中,黝黑,有立体感,从远处看,甚至是不错的风景。机器旁边是一堆堆巨大的沙子,拉沙的卡车“隆隆”地来去,一派繁忙景象。宽阔的河道被挖掘出许多杂乱的小支流,河水也随意漫流着。有些地方清浅无水,有些地方水流却非常急。
大约五里的路程,约略数了数,竟有将近二十个的挖沙机,平均一里地就有四个,有些地方更集中。儿子和他的小表哥早就按捺不住,撒腿就往河里冲,被大家齐声制止了。我快步冲过去,把他俩拖离水边,命令他们只许远远观望。我为自己反应的迅速感到庆幸,但同时,却更加感到悲哀。平静的河流暗藏凶险,随时都可以吞噬人的生命。虽然天空干净,有鸟飞过,清流缓缓,但洗澡,在河边玩耍,却成为不可能的事情。
这样大规模的采沙对河流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为此,我找到了县水利局的副局长,他给我讲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采沙对当地的建筑业有贡献,现在国家在大力搞建设,哪一个建筑项目,民用的、公用的,不需要沙子、混凝土?烧砖也需要,土,国家不让挖了,只有烧石灰砖,必须得挖沙挖石子。这些从哪里来?只有河里产这些东西。采沙对河的生态会有影响,但影响不大。采沙户每年换证,对采沙的范围、宽度、深度、方式都核定过的,不影响河水的走势,而且采沙厂也不是什么时候想挖就挖的。譬如,水利法规定,主汛期就不允许采沙。汛期采沙船一定要上岸,不得采沙。但是,这屡禁不止。政府要采取果断措施。不上岸不靠岸,带着机械手,去切割他的船,弄一个,吓唬吓唬就好了。
采沙是水下作业,很难把握,你说只允许采一米五至两米深,都会往深处采,只能现场估计,不很准确。另外,水流来流去,自己也在不断变化,河道本身就高低不平,你不可能在每一家挖沙厂开工之前都量一量,也量不出来。
而且,从客观上讲,河水深很难确定是因为采沙造成的,在水下,操作系数很难,没法管。既然采沙,肯定有所影响,只是大小问题。如果挖得深些,有可能形成潭,河底高低不平,人走着走着,忽然有个潭,一个大旋涡,下去肯定不见了。
反过来说,你就是不挖沙,不管它,河水也在演变,水力的冲刷,都会改变水下的情况。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仅仅归结到过度开采上也是不合理的。再说,原来没有大量采沙的时候,河里不也常淹死人吗?你看河里的水质好像稍好了些,清了许多,但是上游的造纸厂又要开工了。这个造纸厂是邻县的支柱产业,它停了,县里少了许多税收。所以,一直是开开停停。这是典型的地方保护主义。你也没办法,每个县都是这样。那些治污设备也进了,根本不用。设备运行费用太高了。上面检查了,开几天,排污达标了;走了,又停了,检查团心里也像明镜似的,看透不说透。
实际上,这几年环保力度在加大,咱们县化肥厂不也停了吗?也是因为排污的问题。上面对环保要求越来越高。水污染防治法,主体是环保局、水利局配合。排污口的设置需要水利部门安排,根据污水量的大小,还要保护水源地。现在体制改革,按功能管,大部委,统一化,一体化,从整体看是好的,方便了许多,减少了职能重叠和交叉。
但是,河水污染并不意味着地下水的污染,地表水和地下水并不一定就直接联系。农村地下水污染问题并不严重。但咱们这里是含氟量比较高的地区,原有的地下水形成过程中含氟量比较高,容易黑牙根,骨质疏松。还有几个地方的地下水含砷,含氟多,还是高盐。我们县前年普查,一百五十万人中有五十三万人是氟齿。
这几年县里开展农村饮水安全项目。去年解决了三万五千人的农村饮水安全问题。打井比较深,地下两百多米,在村里办自来水厂,把管道拉到各家各户。城里的水都加氯,但是到两百米就不需要加氯。
我管水,但是我也只能让孩子站在岸边。我们局里有一个同志的小孩,十六岁,就是前几年被淹死的。现在农村家长,包括城里家长绝对不让小孩去河里洗澡。像原来,洗澡是每天晚上的乐事。城区这一河段人口比较密集,一直到铁路桥那地方,水也比较深。每隔一段,我们就放一个警示牌。但是,没用。小孩子不听话,一到夏天就往河边跑。
在访问的过程中,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小题大做,所有的问题都被轻轻化解掉,因为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不是问题,或者说,这是发展过程中必然存在的问题,因此,出现些事情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席间吃饭的水利干部也只是谈自己的看法,在具体做工作时,也许非常敬业,至于挖沙与生态,它们与我们的生存质量和生命本身之间的关系,并不属于他们的思考范围。何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的确无法测量挖沙者到底挖得有多深,你也不可能让挖沙者停止挖沙,因为这是合法经营,行业更是需求量很大。
河流,一个国家的生态命脉,一个民族未来的保障,但是,在过去十几年中,我们却把它提前终结了。我们生活在干涸、散发着臭味、充满诡异气息的河岸两旁,怀着一种绝望、暗淡和说不出的恐惧。如果这一切再不改变,大灾难要来了。或者,其实已经来了。
平地掘三丈
被改了的河道
河道中的挖沙机
村中坑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