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筵宴才人欣浮大白 柬邀众美拟集闹红
话说挹香自遇月素之后,十分倾慕。月素与挹香亦甚绸缪,谈诗饮酒,日夕过从。一日,挹香至月素家,适遇午睡未醒。挹香入房,见月素睡在侧首榻上,覆着红纱被,靠着鸳鸯枕,秋波半闭,睡态正浓,又见一湾玉臂微露衾外。天时虽届清和,尚觉寒气袭人,挹香十分爱惜,轻替藏入被中,自坐榻边守候,不去扰她清睡。良久,见月素娇躯忽翻,秋波斜溜,道她香梦已醒,不道又向里床睡去。挹香不去惊她,自往妆台前观看了一回。
又片刻,始闻呖呖莺声,美人梦醒,睡思朦胧,瞥见挹香,问道:“谁人擅闯闺房,扰人清睡?”挹香如奉纶音一般,走过去道:“月妹妹,是我。已经来了半天矣。”月素打了一个欠伸,搓了搓手,揩揩眼睛一看,笑道:“原来是你。”便道:“你可是来了一会儿了?我此时懒极,烦你把鸭鼎中爇的甜香,在抽屉内,去加些,再把妆台上的兰丝烟儿装一管,我,呵,呵,你肯不肯?”挹香笑道:“有什么不肯?你自睡着。”说罢,便把香来添了,又装了一管烟,递与月素。月素半笑不笑道:“多谢你。你坐在这边,我与你说话儿。”挹香一面坐着,一面挽了月素的手。正在旖旎,忽一垂髻婢来禀道:“外边林婉卿小姐请见。”月素听见,乃起身道:“说我出接。”侍儿奉命而去。挹香乃问道:“婉卿何人?”月素道:“亦是我之手帕交。其人性格温柔,姿容妩媚,少顷瘦腰郎见之,难保不真个销魂也。”一面说,一面出接。
挹香等了一会儿,只见美人姗姗入室,与挹香见礼毕,然后入座。挹香因月素一席话,十分留意,细端详这美人,年约二九,生得果然妩媚。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情雨恨云愁。脸似三月桃花,每带着风情月貌。纤腰袅娜,拘束得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姣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挹香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情,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红杏枝头笼晓月。薄施淡扫,已觉妖娆;粗服乱头,也饶蕴藉。秾纤合度,修短得中。凭她粉琢香堆,成之不易;就使脂烘铅晕,画也都难。看了一会儿,心中想道:“无怪月妹啧啧赞扬,果然不亚名花。如今双美相对,真金挹香之幸也。”婉卿见了挹香,便问道:“这位何人?”月素道:“此即妹向所与姐谈之金挹香是也。”婉卿恍然大悟,把挹香细细一看,果然潘岳风雅,宋玉温存,私心窃喜,乃裣衽道:“久慕公子才华蕴藉,情思缠绵,今日天假之缘,得亲芝范,不胜幸甚。”挹香不答一言。只因见了婉卿,此时烂泥菩萨已落在汤罐之中,故而不知不觉。月素把挹香轻轻打了一下道:“痴郎真个应我言矣。”挹香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乃向婉卿道:“芳卿仙居何处?贵姓芳名尚未聆教。”婉卿道:“贱妾陋巷非遥,就在富城坊巷。贱姓林氏,小字婉卿,与月妹妹手帕之交。今日闲暇来叙,得遇贵公子,实出于妾之意外,三生石上谅有夙缘也。”大家谈笑一会儿,已是上灯时候。侍儿即排酒房中,三人畅饮。
席间,挹香谓月素道:“如此良辰美景,众姐妹又与我金某有缘,日夕同二三名媛相叙相亲。我金某如花间蝴蝶,赏遍名花,此中佳景甚觉可喜。第思既得美人,宜兴佳会。我欲翌日集一闹红会,买一画舫,游于虎丘之滨,邀众姐妹作竟日之游,未识二卿肯容我否?”月素、婉卿齐声道:“好。”挹香乘着酒兴道:“二卿既许,谅余外姐妹无不曲从,须今夕预邀,庶免明日局促而阻此佳会。”遂总书一柬,托月素家侍儿各处一行。上写道:
翌日买舟于虎丘之滨,拟集闹红会,聊设洁樽以俟,屈众芳卿玉趾一移,毋负春光。至盼!至盼!舟泊太子码头。辱爱生金挹香订。
写毕,又填了众美人名字,付与侍儿,连夜往各家邀请不表。
再说三人传杯弄盏,已及二鼓,婉卿辞月素乘轿归家。挹香酒意甚浓,况与月素十分眷恋,乃笑谓月素道:“今日我已大醉,谅妹妹决不让我归去的了,我只得住在这里了。”月素道:“你这人真个好笑,并没有人留你,你竟会自己开船解缆。但是留你住在这里,只好有亵你去同老妈妈睡。”挹香见月素心许口非,乃笑答道:“若与老妈妈同睡,这也何妨,只要妹妹过意得去就是了。”月素笑了一笑,把挹香看了一看,乃道:“痴生利口,算你会说便了。”挹香又说道:“我醉已极,要睡了。”月素只得替他解衣而睡。挹香道:“好妹妹,你也早些来睡吧。”月素听了,将秋波一溜,走向外房。
挹香才入帏,觉一缕异香,十分可爱。少顷,月素亦归寝而睡,乃问挹香道:“你平日在家作何消遣?”挹香道:“日以饮酒吟诗为乐,暇时无非以稗官野史作消遣计耳。”月素道:“你看稗史之中,孰可推首?”挹香道:“情思缠绵,自然《石头记》推首。其他文法词章,自然《六才》为最。《惊艳》中云:‘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这‘花外’二字,何等笔法!‘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这‘怎当’二字、这个‘那’字,愈加用得好了。双文态度情趣,全吃紧在这个‘那’字。《前候》中云:‘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你想妙不妙?‘才子佳人’四字下,忽写此‘信有之’三字,真是古今佳话!唯才子佳人方肯下此三字。假令琪非才子,双文非佳人,读者焉肯遽羡?除非真才子、真佳人,这‘信有之’三字方能妥贴。”月素笑而点首。挹香又道:“我还记得《酬简》中一出,甚属绮丽。我来念与你听。”便说道:
[胜葫芦]软玉温香抱满怀。呀,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折,露滴牡丹开。但蘸着些麻儿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姣香蝶恣采。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我忘餐废寝舒心爱。若不真心耐至心挨,怎能够这相思苦尽甜来。
[青哥儿]成就了今宵欢爱,魂飞在九霄云外。
挹香唱毕,月素道:“油嘴。”挹香道:“这多是‘才子佳人信有之’事呵。”二人俱笑了一会儿,然后睡去。正是:
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
明日起身,催促月素梳洗毕,即命侍儿唤定了石家两只灯舫。挹香乘马,月素坐轿,同至太子码头船上。原来吴中的画舫与他处不同,石家的灯舫又与众不同,只见:
四面遮天锦幔,两旁扶手栏杆。兰桡桂桨壮幽观,装扎半由罗纨。两边门径尽标题,秋叶式雕来奇异。居中江木小方红几,上列炉瓶三事。舱内绒毡铺地,眉公椅分列东西。中挂名人画,画的是妻梅子鹤。四围异彩名灯挂,错杂时新满上下。
二人看罢入舱。榜人送茶毕,挹香谓月素道:“今日如此佳会,谅诸姐妹必不失约的。”月素道:“你且放心,姐妹们知你风雅,无不过从。”
正说间,忽见岸上两对侍女、两乘蓝呢中轿远远而来。月素道:“如何,你看岸上两肩轿子,不是来赴约的么?”挹香望了一望道:“果然。”正在欣欣之际,轿子已至船边。出轿后,侍儿扶至船上。你道是谁?却原来是陈秀英同着院中新来的张飞鸿。挹香见是秀英,即忙出舱相接,携手同进入座。献茶毕,挹香道:“我自杏花时节造府,得睹仙姿,时存念慕。本欲趋前问安,奈日夕不暇,多致抱歉。谅芳卿知我,决不责予薄幸也。这位何人?”秀英道:“妾自识君之后,钦慕常深,每欲造府请安,犹恐诸多未便,故于幼卿姊姊处时时问及。知君玉体安和,妾心稍慰。蒙昨日折柬相邀,是以特邀院中新到的这位飞鸿姊姊来赴盛会。”挹香大喜,与飞鸿叙了一番寒温,秀英亦与月素各通名姓。
俄见轿子又到,家人通报,却有梅红京片先至。挹香倒呆了一呆,只道:“谁人拜谒?”接柬视之,上写着“章月娥”三个大字。挹香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幼姊姊使此伎俩。”乃接入舱中。犹未坐定,又报林婉卿至,于是月素出接,彼此殷勤。月素道:“姊姊昨宵归去是夜深了,愚妹甚是不安。”婉卿道:“昨宵既醉以酒,既饱以德,今日正欲奉谢,何吾姐反出此言耶?”彼此谦逊一回,然后入舱。与众人相见毕,婉卿明知挹香在月素家止宿,故对挹香笑而不言。挹香道:“婉姊姊,为何对我嬉笑?”婉卿也不与他说什么,仍旧笑而不言。挹香会意道:“我知道了。”
正谈说间,又报袁巧云至,只见后面随着四乘轿子,细视之,皆非相识者。挹香俱邀入舟中,向巧云道:“小弟聊设粗肴,欲举佳会,乃蒙众仙子下降,实小弟之幸也。”巧云道:“昨蒙柬招,十分雅意,故约众姐妹同来赴会。”挹香乃请问姓氏,却原来一个是胡碧珠,一个是蒋绛仙,一个是方素芝,一个是梅爱春,并皆倾国倾城,风流绰约。挹香十分欢喜。
正说间,陆丽春与孙宝琴、何雅仙三人又到,挹香款接不暇。宝琴对挹香道:“主人翁何其多能也。”挹香道:“既蒙诸芳卿玉趾齐移,鲰生何敢贪安而失迓迎之礼耶?”正说间,又见陆绮云、朱素卿亦乘轿而至,挹香皆接入舱中。珠围翠绕,已来了十四位美人,连月素已成团栾之数。幸舟颇宽敞,尚觉不少。挹香早喜得手舞足蹈,说道:“今日如此天气,如此美人,真不负此佳会矣。”正所谓:
漫邀琼岛诸仙子,同赴瑶池集酒觞。
未识再有人来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