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成长是痛苦的,而生活并未停止成长(1)
1
“快走!不要出声!快!”一阵惊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细长窄小的田埂上一路“啪嗒、啪嗒”地奔过。麦苗青青的田野上夜深雾浓,寒意袭人,一轮惨白的下弦月像被谁随手扔掉的一柄镰刀,寒光闪闪,寂寞森冷地挂在天边。
“妈,他会追上我们吗?”
“叫你不要说话,聋了?”随着轻声的呵斥,脚步声越发慌乱。朦胧的月光下,一个腰系蓝布围裙的中年妇女,一手拉扯着一个小女孩,几乎脚不点地地顺着麦田中间的田埂向南奔去,一边狂奔还一边惊慌地回头张望。在田埂的尽头,一户低矮的茅草屋里依稀透出一盏如豆的灯光,像一只哭红的眼睛,无奈而悲伤地目送着她们……
这三个在月夜仓皇奔逃的人,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我妹妹,一个就是我——刚刚被妈妈呵斥过的那个小女孩。那一天,是1981年深秋的某个夜晚。那年妈妈49岁,我11岁,妹妹8岁。
就在半个小时前,我和妹妹还在家里热乎乎的被窝里躺着,忽然被妈妈和那个禽兽的打斗声惊醒,那个禽兽又在欺负妈妈。我跳下床,扑过去就咬那个禽兽的手,他的手正掐着妈妈的脖子。那个禽兽吃痛甩手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妈妈赶忙过来护住我,那个禽兽又过来扭住了妈妈的手指,妈妈痛得尖叫一声蹲在了地上。妹妹也惊醒了,怯怯地蹲在妈妈身边小声哭。我绝望极了,我们母女三人今天绝对在劫难逃了。
那个禽兽拍拍胸脯,恶狠狠地说:“敢顶撞老子,老子看你们活得不耐烦了!老子一生没怕过什么人,把老子惹急了,人都敢杀!老子这就回去拿一把杀猪刀来,不信教训不了你们!”说罢,推起自行车就出门了,临走还反锁了大门。他的家在杨庄,离我家大约十五公里左右路程。
当那个禽兽的自行车铃声渐渐听不见了,我们母女三人才一下子绝望地抱头痛哭。哭了一会,妈妈才抹把泪说:“萍后,你赶快带美华跑走。等杨东启回来,不是死,也是残。你们先跑到二队干姨妈家躲一躲,再叫干姨妈想办法送你们到她的亲戚家去,杨东启不一定找得到。”杨东启,就是那个禽兽的名字!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名字对我家来说,是一个灾难。
我抱住妈妈:“妈,你呢?”
“我反正一条命迟早会送在这个魔鬼手里。我就跟他拼吧!你们赶快从门缝里钻出去。”我死活不肯,一定要妈妈和我们一起走。母女三人就这样拥抱着,痛哭着。
直至多年后,我偶尔和一些朋友谈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朋友甚至半信半疑:“是你的亲身经历吗?怎么像电影或小说?”我只能苦笑——这是千真万确的,即便你们不信。
值得庆幸的是,母亲最终还是和我们一起逃了。我们合力卸下了门板,出来后我们又合上了门,屋里的煤油灯还点着,照着一屋子的凄凉。我和妹妹就在母亲一手拉一个的牵扯下跌跌撞撞地奔上了逃亡之路。
穿过麦田,就进了桑树林,此时的桑树上已经没有好吃的桑葚了,叶子也已不再葱茏。这就是我曾经采过桑叶、吃过桑葚的桑树林吗?黑夜里它如此肃穆萧索,像在为我们的逃离表示哀伤。
跑着跑着,忽然我的脚踝处一阵刺痛,似乎被一棵树桩戳到了,我想一定流血了,这使得我们的逃亡更具悲壮色彩。我一边奔逃一边恋恋不舍地回首那个黑暗中沉寂的家。它像一个衰弱的老人,固守着我的悲伤与欢乐。
就这么离开生与斯长与斯的家了吗?是否还有归期?我的书包也没带,我是否还能回来上学?我们要逃到哪里去?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杨东启会追过来吗?……
我就这样一边疲于奔命一边思考问题。我不知道,那时那刻,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哪个11岁的女孩正奔波在仓惶的逃亡路上?
永远记得那夜的惊慌与恐惧,凄凉得刻骨。
记忆中再没有比那夜更黑的夜了。那一夜,我不清楚到底走了多少路,我的脚上磨起了血泡,双脚酸痛无比,似乎那路会一直远到天边去。妹妹最后实在走不动,是我和妈妈轮流背她走。到了天已经放光的时候,妈妈终于带我们来到了她的外甥女、我的红英表姐家里。红英表姐嫁在20多公里外的郭元乡,平时极少来往,妈妈说杨东启不认识表姐家,这里应该很安全。
而这一夜的逃亡,只是我家苦难剧的第一集。
2
苦难的种子,是从母亲那一代就埋下的。
母亲出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江苏省如皋县(现为如皋市),那个年代出生的人注定是要吃不少苦的,但也许没有一个女人吃的苦有我母亲那么多。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故乡如皋是个迄今已有近1600年历史、具有厚重文化底蕴的历史名城,是中国花木盆景之都和世界长寿养生福地。“如皋”确实够老的,老得上了《礼记》的木牍和《左传》的竹简。据《太平寰宇记》载:“县西北五十步有如皋港,港侧有如皋村,县因以为名。”而“如皋”之名的意思是:到水边的高地去看美丽的日出。“如”:往也,“皋”:水边的高地。
可是,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却没有给母亲留下美丽的记忆。留下的,是千疮百孔、不堪回首的往事。
1939年,日寇占领如皋城,从此如城百姓陷入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之中。日寇杀人如麻,母亲曾亲眼所见,村里有户人家因有人加入了共军,就在大年前夕,全家被日军残忍砍杀,大小几颗人头齐刷刷地摆在门口雪地里的凳子上……
还有一次,日军在附近的港口枪杀了一批无辜百姓。之后就有人传说:每当夜晚路过此地,就会听到一片凄苦的哭声,从此没人敢在夜里路过那个乱坟岗,宁愿绕道而行。但是我的母亲,在多年之后,却多次在夜间急慌慌地穿过此地,从婆家杨庄镇逃回娘家沙家庄。如果那时恰好有人路过此地,也可以听到阵阵哭声,不过不是那些被枪杀的冤魂的,而是我的母亲的。
母亲是外公最小的女儿,母亲的前面有两个哥哥。我的大舅不幸在五十多岁时死于食道癌,小舅舅在十多岁时便加入了新四军,一路作战,辗转到了福建,之后便在福州成家,生下一堆儿女,是姓沙的家族里混得最好的。
母亲虽是老幺,备受外婆宠爱,可惜生不逢时,连一天学堂都没进过,每天不是下地干活,就是洗衣做饭。母亲知道自己名叫“沙玉芳”,但笔画该怎么写,却不得要领。但千万也别因此以为我的母亲一无是处,年轻时的母亲是沙家庄颇有名气的小美人,女红家务洋样精通。但不幸的是,母亲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为受苦而来。
母亲的苦难,始于她的第一桩婚姻。外公早在母亲出生之前,就将她指腹为婚许配给了自己结拜兄弟的儿子——杨东启。杨父在临死之前,曾拉着外公的手,恳求外公不要食言,一定要将女儿嫁给他的儿子,否则他死不瞑目。濒死的杨父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的,除了这桩指腹婚姻,是没有人肯将女儿嫁到他家的——杨东启从小便热衷于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在杨庄镇早已臭名昭著。杨父利用外公的义气,为自己的不孝子争到了一个女人,却将我的母亲送进了噩梦的深渊。
母亲曾拼死不从,但终究拗不过脾气耿直的外公。外公甚至天真地以为:土匪也会对“压寨夫人”畏惧三分,他以为,以自己女儿的贤德淑良,加上以后有了孩子,杨东启一定会浪子回头的。
母亲是在一间茅草房里成的亲,茅草房的墙壁是芦苇编的,墙上大洞连小洞,是被杨东启拆了当柴禾烧的。他的眼盲母亲和弟弟都被他揍怕了,不敢多说。据说有一次他的盲眼母亲还被他扔进门口的井里,幸亏有只吊桶在里面,才救了老太太一命。
不幸的是,母亲结婚后不仅没有成为“压寨夫人”,反而成了“粗使丫头”、“人肉沙袋”、“兽欲发泄工具”等。杨东启打人很有策略,他从不打头脸,而用拳头揍颈部以下的任何部位,有时用香烟烫。他还是条无耻的变色龙,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前打得母亲皮开肉绽,一分钟之后已经把母亲扔到了床上……
母亲结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原本生性胆小的她,曾独自一人,多次在深夜穿过那片日军枪杀百姓、白骨森森的乱坟岗,哭哭啼啼地跑回家,给外婆和大舅看她满身的伤痕。所以那段时间,曾有人绘声绘色地传言:经常有个女鬼披头散发地从乱坟岗上飞快地跑过,边走边哭。此后,那片乱坟岗越发荒凉,野草丛生,除了母亲偶尔深夜哭泣着跑过,从未有人敢涉足其间。
多年多年后,每当母亲和我闲聊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就开始冥想:把自己想象成母亲,被丈夫毒打后,黑夜不见五指,独自一人,边跑边哭,穿过冤魂游荡、鬼气阴森的乱坟岗……从冥想中醒来,我往往会不自禁地打个哆嗦:如果是我,我会怎样?我是否有勇气穿过黑夜和坟岗,等待天明,等待新生?
那时我的外公已经病倒在床,行将就木,言行没有了威信,杨东启唯一惧怕的人就是我大舅。大舅曾手握菜刀,跑到杨庄镇,到处寻找杨东启,要为他的妹妹讨说法。杨东启吓得在外躲了好几天。待风平浪静后,便于深夜潜入家中,对着母亲一番温言软语,求得母亲谅解。只是三五天一过,他的恶魔本性便再次复苏,母亲的日子又充满了暴力和泪水……总不能每天都跑回娘家哭诉的,何况大舅还经常外出做工。如果母亲常住娘家,大舅妈的脸色就会日日阴沉。母亲无路可走,只能在自己桎梏般的婚姻里忍辱负重,侥幸地等待浪子回头。
在母亲生下第一个女儿金莲后,杨东启开始流连于别的女人的床第之间,连他远房的年轻小婶婶也不放过,这在杨庄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母亲忍无可忍,其间曾多次离家出走,去很远的农场去干活,但阴魂不散的杨东启总会找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母亲拽回家,搜刮完母亲挣的几块钱后,将母亲蹂躏之后再暴打一顿……
母亲在水深火热的婚姻中浸泡了9年,其间,杨东启因流氓罪和盗窃罪蹲了两回监狱,当他第三次因打架斗殴致人伤残后蹲监狱时,我的外公已经去世了,母亲才下定决心离婚。
为了抓住这段濒死的婚姻,杨东启从苦苦哀求到垂死挣扎,再到恐吓威胁,母亲都不为所动。她狠心地抛下一切,包括她与杨东启唯一的女儿金莲,义无反顾地从这段不堪回首的婚姻中挣脱出来。两年后,母亲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的父亲,开始了她从地狱到天堂的幸福生活。
3
逃出魔窟的母亲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的父亲。那年母亲30岁,父亲32岁。据母亲回忆,父亲是这个世界上对她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尽管父亲时任公社会计,但依旧很穷,常年只能以玉米糊果腹,偶尔在粥锅里放一小把米就是大餐了。而盛粥时,父亲必定会把沸上锅沿的米粒捞给母亲;偶尔打牙祭吃一碗鸡蛋面,那一个炒鸡蛋必定都在母亲的碗里。父亲和母亲说话向来都是用征询的口气——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这样做好不好?……
父亲从不让母亲在冬天下河洗衣服,他宁愿自己去洗。北风呼啸的日子,他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双手套,却给母亲买来二两毛线,让母亲织一顶帽子戴,因为母亲一直有头痛的毛病。夜里,母亲的双脚冰冷似铁,他就抱在怀里暖着……父亲说,他要把母亲第一次婚姻所受的苦,用自己的爱弥补起来。
父亲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婚后三年,母亲怀了两次,但两次都不幸流产,一次还是一个已经成型的儿子。爷爷奶奶因此一度对母亲十分不满。母亲亦十分内疚和自责,父亲常常安慰母亲:“我们的孩子会来的,只是时间问题。我相信要么不来,一来就是一个宝贝。”其实,母亲是明白的:这都是第一次婚姻给她的身体留下的“后遗症”,在杨东启的摧残下,她的身体早已一片贫瘠,没有一丝养分,所以留不住一颗生命的种子。
为了调养母亲的身体,父亲使出浑身解数。夏天去河里摸蚬子、摸蚌、摸螃蟹、捉鱼,回来亲手熬汤给母亲喝。冬天就用几斤面粉换来脆饼,用红糖泡着吃,那是当时只有孕妇或产妇才能享受到的“高级营养品”。
另外,农村人还有一套迷信的“求子宝典”,除了求观音拜佛祖,其中之一就是领养一个孩子,这样或许会给家里招来一个弟弟或妹妹。于是父母领养了邻村一户人家14岁的女儿,父亲给她起名叫美英。美英家里姐妹众多,她的父母十分乐意送掉一个“赔钱货”。父母却如获至宝,把无处宣泄的爱一股脑地给了美英。从此锅里的米粒盛到了美英碗里,计划中的布票给美英做了花衣裳和鞋子,父亲偶尔去镇上开会,也绝对不会空手而回,口袋里总是装回几颗水果糖。只是14岁的美英已经很懂事很顾家了,母亲常常发现给美英新置的鞋袜不翼而飞。之后才知道,是她偷偷带回家送给她的姐妹们了。母亲于是感叹:不是自己奶大的孩子,终归养不家的。
母亲一心要给父亲生一个孩子,于是四处寻求偏方秘方,大碗大碗喝下苦涩的汤药。看着母亲受罪的样子,父亲十分不忍,想办法买来一些那个年代十分珍贵的冰糖,当母亲喝下一碗药,眉头皱成一团时,他就赶紧塞一颗冰糖到母亲嘴里,母亲的眉头就慢慢舒展开来。有了这一丝甜,所有的苦对她来说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