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经济篇(3)
此后没过多久,一个走街串巷的印第安人到我邻舍一位著名的律师家中兜售篮子。“您要买篮子吗?”他问道。“不,我们不想要。”对方回答。“什么!”印第安人一边走出律师家的大门一边叫嚷道,“你们想要饿死我们吗?”看到他那些勤劳的白种人邻居生活得如此富裕——因为律师只要把他的辩词很好地串起来,财富和地位就会如魔法般随之而来了——这位印第安人曾告诉自己说:“我也要做生意。我要编织篮子。这件事是我能做的。”他以为把篮子编织好就完成了任务,接下来就应该是白种人从他手里买篮子了。他却没有想到,他必须使人感到购买他的篮子是值得的,或者至少也要别人这么觉得才行;要不然他就应该去做点别的值得别人买的东西。我也曾编织了一种质地精良的篮子,但我并没有将它编得使别人觉得值得购买。然而对我而言,它是值得我去编织的,我没有去研究如何编织才能使人们感觉更加值得购买,而是研究如何才能避免非得去出售这些东西不可。人们大加赞许并且视为成功的生活,只不过是生活的一种方式而已。为什么我们非要夸耀这一种而贬低其他生活方式呢?
当我发现自己既不可能从我的同胞们那里谋到一份在政府办公大楼工作的差事,也不可能得到助理牧师或者其他任何可以谋生的公职,而只能自谋生路之后,我比以往更加专心地把目光投向了森林,我对那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我决定立刻投入这项事业中去,不必等待通常所说的那些经费了,就用我自己手头上已经有的那一点儿微薄的资财好了。我到瓦尔登湖的目的并不是去过节俭的生活,也不是去过奢侈的生活,而是去做一点没有什么阻碍的私活;在那里只需要一点点常识、一点点工作和经营的天分就可以做成点儿事情,而不至于陷入愚蠢而悲惨的境地。
我总是力求养成严格的商业习惯,这是每个人都不可缺少的。如果你的生意是和天朝帝国有往来的,那么你得在海岸上有一间小会计室,设在某个像塞勒姆的港口,确定了这个就够了。你可以出口一些本国的产品——纯正的土特产——大量冰块、松木和一些花岗石,这些都是本土本乡出产的地道产品。这一定会是好生意。所有的事情你必须亲力亲为:既兼任引航员又是船长,既是业主又是承保人;买进卖出兼记账;收到的每一封信件都要亲自阅读,也要亲笔回信或检查回函;你得夜以继日地监督进口商品的卸货工作——那装货最多的船总是在泽西岸上卸货的;充当你自己的电报员,不知疲倦地发信到远方去,和所有驶向海岸的船只保持联络;有条不紊地把货物发出去,以供给远方一个供不应求的市场;既要熟悉市场行情,还要明了各处的战争与和平的状况,预测贸易和文明的发展趋向;利用一切探险活动的成果,利用新航道和一切航海技术上的进步;还要研究海图,确定珊瑚礁和新的灯塔、浮标的位置,对数表要不断加以校正,因为由于某个计算人员的失误,很多本应该安全到港的船只都可能会触礁而破裂——那就是拉佩鲁兹[15]的未被透露的命运;还得步步跟上科学发展的步伐,要研究一切伟大的发现者、航海家、冒险家和商人的生活,从汉诺到腓尼基人再到我们的时代……总之,要时刻记录库存货物,这样你才能对自己的境况做到心中有数。这是一份相当需要才能和技巧的工作,考验着一个人全方面的才能。其中涉及赢利或损失的问题、利息的问题、净重计算方法问题和各种各样的计量工作,而一切都需要广泛而全面的知识。
我之所以认为瓦尔登湖畔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不仅仅因为它的铁路交通和冰块贸易,还因为这里有种种有利条件,尽管说出来也许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它是一个良好的港口,也是一块优良的基地。这里没有像涅瓦河上那样需要填充的沼泽地让你不得不四处打桩奠基。据说,涅瓦河要是涨了水,再加上刮西风的话,流来的冰块便可以把圣彼得堡从地球的表面冲刷得一干二净。
鉴于这桩生意是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经费进行先行交易的,因此我从什么地方可以弄到物质支持的问题并不容易解决,颇费周折。让我们立刻回到这种实际问题上来吧,先说说衣服,也许我们置办衣服更多时候是受标新立异的心理所驱使,并且关心他人对它们的意见和看法,而不是太注重这些衣服的真正实用性。
对于一个有工作有事做的人来说,穿衣服的目的是什么呢?
首先,是保证维持生命的体温;其次,在当前的社会状况下,是要把赤裸裸的身体包裹起来;最后,可以权衡一下有多少必须和重要的工作可以完成,而不必往衣橱中增添什么衣服。
国王和王后的每一件衣服都只穿一次,虽然有御用裁缝专司其事,但他们却无法体会到穿一套合身衣服那种舒适的感觉。他们好比特洛伊木马披上了干净的衣服。作为普通人,我们的衣服却一天天地和我们自己浑然一体,不同的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会体现出穿衣人迥异的性格,我们舍不得把它们丢掉,即便要丢掉它们,也是带着恋恋不舍的情意,正如对待我们自己的躯体那样,看病时总要求助于医疗器械做些补救的治疗,而且是带着十分沉重的心情。我不会因为有些人穿了有补丁的衣服而降低对他的评价,但我确信,一般人还是更渴望穿上时髦的,至少也是干干净净没有补丁的衣服,这种心情远远比对他们拥有完美无缺的良心的重视程度更强烈。但是,即使衣服上的口子并没有补好,暴露出来的最糟糕的缺点也无非就是粗心大意、不修边幅吧?
有时,我用这样的方法来考量我的朋友们——谁肯把膝盖上有补丁或者只是多了两条缝的裤子穿在身上呢?大多数人好像都认为,如果他们真这样做了,从此就会毁掉一生的前途。拖着一条跛腿一瘸一拐地进城去,也会比穿着破裤子去要容易得多。如果一位绅士的腿意外受伤,那是很平常的事,因为总是有办法补救的;可是如果是同样的意外把他的裤管弄破了,那就无法补救了,因为他考虑的并不是什么东西真正值得尊敬,而是什么东西是让别人十分看重的。我们认识的人寥寥无几,认识的衣服和裤子却数不胜数。
你给稻草人穿上你的最后一件衣服,你自己不穿衣服站在旁边,有哪一个经过的人不马上向稻草人投去目光的呢?
前些日子我经过一片玉米田,就在那头戴帽子身穿上衣的木桩旁边,我认出了那块农田的主人。他只是比我上一次看见他时因为受到些风吹日晒的损伤而显得更加憔悴了一些。我听说过一条狗对凡是穿着衣服走近它主人房屋来的任何一个陌生人都大声吠叫,却很容易被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盗贼整得服服帖帖,一声不吭。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要是人们都脱掉衣服的话,他们将能在多大程度上仍然保持他们的身份呢?
在大家都一丝不挂的情况下,你能否在任何一群文明人中间确切地指出哪些人是最尊贵的阶级?当法伊弗夫人从东向西作环球探险旅行走到俄罗斯的亚洲部分,要去谒见当地长官的时候,她觉得需要脱掉旅行服装而另换行头了,因为她“现在身在一个文明国家里,这里的人民是根据衣服来评价人的”。
一个终于找到工作做的人,其实并不需要穿上一套新衣服去工作。对他来说,旧衣服再好不过了,就是那些已经在阁楼里存放了不知多久,积了许多灰尘的衣服。一个英雄穿旧鞋子的时间要比他的跟班用的时间长——如果英雄有跟班的话——而人类赤脚的历史远比穿鞋子更悠久。而对于英雄打天下而言,赤脚同样可以办到。只有那些出席宴会和到议会厅去的人才非得穿上新衣服不可,衣服经常变换正如那里的人经常变化一样。
我说要提防那些要求穿新衣服的企业,而不仅仅是要注意穿新衣服的人。如果在你面前摆着一份工作,不妨穿上你的旧衣服去试试看。我们所需要的,并不是要利用什么,而是要做些什么,或是说应该做成什么。也许我们是永远不应该费心去添置新衣服的,不管旧衣服已经变得如何破损和肮脏,除非我们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取得了飞黄腾达的结果或是事业有成、一帆风顺,觉得穿戴得破破烂烂会让人感觉像旧瓶装新酒一样。
我们辞旧迎新的时候,就像禽类脱换羽毛的季节,必然是生命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潜鸟退到人烟稀少的池塘边去度过换毛的季节。蛇蜕皮的情形也是如此,类似情况还有蛹虫脱壳,都是体内机能运作和扩张的结果。衣服不过是我们最表面的一层薄薄的角质,或者说是尘世之烦恼而已。如果没有这样的认识,我们将发现自己是在虚伪的幌子下扬帆前行,到头来必不可避免地会被人类及我们自己所唾弃。
我们一件又一件地穿衣,好像我们是外生植物,要依靠外加的东西来生长一样。我们穿在最外面的常常是很薄、很花哨的衣服,那只是我们的表皮,或者说假皮肤,算不上我们生命的组成部分,随便脱在哪里也不会有致命的损害;我们经常穿着的较厚的衣服,是我们的细胞壁,或者说皮层;而衬衣则是我们的韧皮,或者说真正的树皮,这层皮一旦被剥下来,便不能不连皮带肉,从而给我们造成损害。
我相信,所有的种族在某些季节里都会穿着类似衬衣的东西。
一个人最好能穿得非常简单,以便他在黑暗中能一伸手就摸到身体,而且最好能在各方面都生活得十分周密,有备无患。
一件厚衣服的用处大体上可以抵得上三件薄衣服,而便宜的衣服可以用真正适合顾客承受力的价格买到。
一个人穿上一套他自己辛勤劳动赚来的衣服,就算他穷得叮当响,也肯定是有人敬重他的。
当我要定做一件特别款式的衣服时,我的女裁缝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现在已经不流行这个款式了。”
这个时候,我发现很难按我所要求的款式制作衣服了,原因无非是她没把我的话当真,她认为我只是信口说说而已。
我用同样神秘的方式回答她,并把“人家”二字说得同样轻描淡写:“的确,人家近来并不曾做这种款式的衣服,可是人家现在又时兴这种了。”倘若她不考虑我的性格,就算量过我的身高,再把我的肩宽量一下,仿佛我是一个挂衣服的钉子似的,那么这样的量法管什么用呢?我们并不崇拜美惠三女神[16],也不崇拜命运三女神[17],崇拜的却是时髦女神,她权威十足地纺纱、编织和剪裁。
巴黎的猴王戴上了一顶旅行帽,全美国的猴子便全都来学样。有时我感到很绝望,在这个世界上要借助于人们的力量去办成几件简单而朴实的事,简直是不可能的。人们不得不首先通过一架强有力的压榨机,把他们的固有观念挤压出来,使他们不再能够马上用两条腿站立起来。然而那里面还会有个人脑子里长那么一条长蛆虫,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那里的卵孵化出来的,你的一切努力到最后都是白费力气。
目前,人们总是能弄到什么就穿什么。他们像失事船只上的水手一样,漂到岸上能找得到什么就穿什么,他们还站得隔开一点,不管是为了和睦相处还是因为时间关系,彼此嘲笑对方化装舞会般的服饰。
每一代人都在嘲笑老式样,而又虔诚地追求新式样。我们看到亨利八世[18]或伊丽莎白女王[19]的装束就感到好笑,仿佛他们是食人岛上的国王和王后一样。
所有衣服一旦不穿在人身上,就会显得可怜或古怪起来。抑制住嘲笑并且使任何人的衣服都庄严起来,仅仅取决于严肃的眼光和真诚的生活。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戏剧丑角表演肚子痉挛的滑稽模样,他的衣服会随之表现出这种痛楚的情绪。同样,当士兵被炮弹击中时,炸烂的军装会立时变得如君王的紫袍般高贵。
男男女女对衣服新式样的这种既充满稚气又欲罢不能的爱好,使多少人为之心神不定,眯起眼睛看着万花筒,指望能发现今天这一代人所需要的特殊式样。制造商们早已懂得,他们的这种爱好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
两种式样的不同之处,无非是某种颜色的线多了或是少了几根,其中一种式样的会很快销售出去,而另一种式样的却躺在货架上无人问津。然而,经常出现的情况是,在过了一个季节之后,无人问津的衣服便成了最时髦的式样。
从长远来看,人们只是追求他们所看准的东西。因此,尽管事情一时之间难免遭到失败,我们的目标还是不妨定得更高些。
至于住所,我并不否认现在这是一种生活必需品,尽管许多例子表明人们已经居无定所地生活了很长时间。
塞缪尔·莱恩说:“北欧的拉普兰人[20]穿着皮衣,头上和肩上套着皮囊,就可以一夜一夜地睡在雪地上——那种寒气凛冽的程度足以使一个穿羊毛衣服的人活活冻死。”他曾亲眼看到他们就是这样睡觉。不过,他接着又说:“他们并不比其他人更结实。”
房屋令人称心如意,而并不是指那种家庭其乐融融的感受;然而在有些地带,“房屋”一词在我们的脑海里主要和冬天或雨季联系在一起,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只要一把遮阳伞就足够了。在这些地方,房屋令人称心如意的这种说法是极其片面的,只是偶尔适用罢了。在我们这种气候带,夏天的晚上只要有块遮身之物就行了。
在印第安人的记录中,一间棚屋[21]是生活的象征,树皮上的一排棚屋的刻痕或者划痕表示出他们已经安营扎寨多少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