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是我领悟的
头一个道理:
时间即是
斧头在林间的回响。
——菲利普·拉金
1
老汉尼拔(1365—1428)花五年时间建成了莱克特城堡,劳工全是他从萨基列斯战役中俘虏的士兵。莱克特的旗帜第一次飘扬在建好的塔楼上的那天,他把所有的士兵召集至家中的菜园。登上绞台讲话时,他依照当初的承诺宣布释放这些士兵。因为伙食好,许多人选择留下来继续为他服务。五百年之后,家族中的第八代汉尼拔·莱克特八岁。这天,他和妹妹米莎站在同一个菜园中,往乌黑的河塘里扔面包,去喂那些黑天鹅。试图站定的米莎紧紧抓着哥哥的手,有好几次,她扔出的面包根本没有落到河里。肥硕的鲤鱼触动了莲花的浮叶,惊飞了不少蜻蜓。
终于,鹅群的头儿从水中上岸了。它短小的腿挪着步子,笨拙地向兄妹俩走来,叫嚣着发出挑战。
这只鹅打出生起就认识汉尼拔,但它还是来了,黑色的翅膀遮住了一片天空。
“啊!阿尼拔[1]!”米莎惊呼一声,躲到了哥哥的背后。
汉尼拔照着父亲教的那样举平双臂,手中的柳树枝大大增加了他胳膊的伸展范围。鹅头目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翅膀根本对付不了汉尼拔,便乖乖地撤回河塘吃食去了。
“你怎么天天这样!”汉尼拔冲着那只鹅叫道。但是今天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在想,如果逃命的话,这些鹅该往哪儿去。
米莎惊魂未定,手中的面包掉落在湿乎乎的地上。汉尼拔弓腰想帮她捡起,她却用自己五角星似的小手开开心心地在哥哥的鼻子上抹了一把泥。汉尼拔不甘示弱,也在她的鼻尖抹上一点。两个人看着河塘中的倒影笑了起来。
兄妹两个突然感到了地面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三下,接着水面颤抖起来,模糊了他们映在水中的脸。远处隆隆的爆炸声穿过原野滚滚而来。汉尼拔抱起妹妹,向城堡跑去。打猎用的马车套着高大的役马塞萨尔停在院子里。系着围裙的马夫贝恩特和男仆罗萨把三只小行李箱装上马车。厨师库克端出了午饭。
“莱克特少爷,夫人叫你去一趟她的房间。”库克说。
汉尼拔将米莎交给保姆南尼,顺着被踩凹的台阶跑了上去。
汉尼拔喜欢母亲的房间,喜欢那里缭绕的各种香气,那些刻着人脸的木雕,还有彩绘的天花板。莱克特夫人出身名门,同时拥有斯福尔扎家族和维斯康蒂家族的血统。这房间里的家什都是她从米兰带来的。
莱克特夫人此刻有些激动,明亮的褐紫色眼睛在灯光下泛着微红的光芒。墙壁的装饰花纹上有一个小天使,她在天使嘴唇上轻轻一按,便打开了暗柜。在将珠宝捧着放到汉尼拔手中的小盒子里之后,她又放进了一些捆扎好的信件,但全放进去有些盛不下。
刻着祖母样子的宝石浮雕落进盒子里时,汉尼拔觉得母亲看起来和祖母很像。
天花板上画着云朵。儿时的汉尼拔吃奶时会睁开眼睛,看着母亲那和云朵融为一体的乳房。他能感受到母亲的衣角在自己脸上摩挲。还有奶妈——她那金色的十字架闪闪发亮,就像硕大的云朵间透过的阳光。汉尼拔在她怀里时,十字架会抵住他的小脸。奶妈就会赶忙将留下的印子抚平,免得给夫人看见。
汉尼拔的父亲此时来到了门口,手里拿着账本。
“西蒙妮塔,咱们得出发了。”
孩子的衣服叠放在米莎的铜质浴盆里,夫人又把装珠宝的小盒子放了进去。她环顾了一下房间,把一幅威尼斯的油画从餐具柜上的三脚架上取下,想了片刻,将它交给汉尼拔。
“把这个给库克。拿着边框,”她笑着对他说,“别把背面抹脏了。”
罗萨把浴盆搬到院子里的马车上。米莎看着周围的人们忙来忙去,感到有些不安。
汉尼拔将妹妹抱起。米莎拍拍塞萨尔的嘴巴,又捏捏它的鼻子,想看看它会不会叫上两声。汉尼拔抓起一把谷粒,在院子的地上撒出了一个“M”。成群结队前来啄食的鸽子也就跟着排成了“M”形。
在妹妹的手心上,汉尼拔也画了一个“M”。米莎快三岁了,他真担心妹妹什么时候才能识字读书。“‘M’就代表米莎!”他说道。米莎笑着,跑着,周围的鸽子纷纷飞起,绕着塔楼盘旋,停落在钟塔上。
库克是个大块头,他穿着一身厨师的白衣,端出了午饭。塞萨尔斜眼瞄了他一下,耳朵随他转动着。当它还是匹小马驹的时候,库克常骂骂咧咧地拿扫帚抽它的屁股,把它赶出菜园。
“我留下来帮你整理厨房里的东西吧。”雅科夫先生对库克说。
“你跟少爷他们一块走。”库克说。
莱克特伯爵把米莎抱上马车,放进汉尼拔的怀里。他伸出手捧起儿子的小脸。汉尼拔感觉到父亲的手在颤抖,讶异之余紧紧地盯着父亲的脸庞。
“三架飞机轰炸了铁路站场。蒂姆卡上校说如果军队打到这里来,我们至少有一周的时间撤离。到那时,战斗会在主要道路的沿线进行。我们住在树林中的小房子里会很安全。”巴巴罗萨行动[2]已经进行到第二天,希特勒的军队以闪电战席卷整个东欧,向苏联进发。
2
马车在林间小路上前进,贝恩特走在马车前面,边走边用一把瑞士短枪拨开蔓生的树枝来保护马脸。
雅科夫先生骑着匹母马跟在后面,挂包里装满了书。他不习惯骑马,抱紧了马脖子以避开头顶上的树枝。遇到陡峭的地段,他就下来和罗萨一起推着马车走,连莱克特伯爵本人也下来帮忙。被拨开的树枝又会猛地弹回,重新挡住他们走过的路。
汉尼拔能闻到青草被车轮碾碎后发出的新鲜味道。妹妹坐在他腿上,头抵着他的下巴,他能感觉到米莎头发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他看见德军的轰炸机从高空飞过,拖着的气尾巴就像是五线谱。高射炮向空中喷出的黑烟则像是音符,汉尼拔就依着这些音符组成的调子给妹妹哼唱起来。曲子的旋律并不尽如人意。
“不听这个,”米莎说,“阿尼拔唱《小矮人之歌》!”于是他俩一起唱起了这首关于树林里神秘小矮人的歌。南尼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和着他们一起唱。马背上的雅科夫先生虽然不喜欢唱德语歌,也跟着唱起来。
林中站着一个小矮人,不动也不语,
身穿紫红小外套,
猜猜他是谁。
站在树林里,
身穿紫红小外套的他是谁——
辛辛苦苦地赶了两个小时的路,大家终于来到一片大树荫蔽下的空地。
这座狩猎用的小屋历经了三百年的变迁,已经从当初简陋的歇脚小屋变为舒适的林间静居木质小别墅。屋顶陡斜,这样就避免了积雪。小谷仓里有两间马厩和一间供下人居住的简易房间。屋后是雕刻着华丽图案的维多利亚式厕所,隔着树篱刚好能看到厕所的屋顶。
喷泉池里,一些用来打造祭坛的石块仍然清晰可见。这祭坛造于中世纪,为的是表明建造者对翠青蛇的敬畏。
罗萨剪着藤蔓,好让南尼把窗子打开。这时,汉尼拔看见一条翠青蛇从这古老的地方逃走了。
莱克特伯爵抚摸着高大的塞萨尔,看着它喝掉桶里一加仑半的井水。“贝恩特,等你回到城堡,库克应该已经把厨房的东西整理好了。塞萨尔可以在它的马棚里休息一夜。天一亮你和库克就往这里赶,不要耽搁。我希望你们在天亮前都能从城堡撤离。”
弗拉迪斯·格鲁塔斯一脸和气地走进莱克特城堡的院子,边走边隔着窗子向房间里扫视。他挥挥手,喊道:“喂!”
格鲁塔斯身材瘦小,一头金发脏兮兮的。他穿着平民的衣服,眼睛是惨淡的蓝色,看上去就像从寂寥的天空上取下的圆片。他叫道:“屋里的人,你好啊!”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于是他走进厨房,看到地上放着一箱箱装好的食物。很快,他就将咖啡和糖塞进自己的包里。地窖的门开着,他顺着长长的楼梯看下去,发现了一盏灯。
擅闯私宅是最古老的禁忌。但对一些心态反常的人来说,偷溜进去却能带来一种汗毛直竖、不寒而栗的刺激感。这也正是此刻格鲁塔斯的感受。
他顺着台阶走进微凉的拱形地窖,透过一扇门往里看,发现酒室的铁栅开着。
里面传来一阵窸窣声。格鲁塔斯看见窖中那么高的酒架上贴着标签,摆满了酒瓶。厨师库克手提两盏提灯忙碌着,高大的身影在窖中来回闪动。地窖中央的品酒桌上放着几个扎好的方形包裹,旁边是一幅裱着华丽边框的小油画。
大块头厨师出现在视线里时,格鲁塔斯拉开了一副搏斗的架势。厨师将宽大的背对着门口,整理起桌上的东西来。手中的纸沙沙作响。
格鲁塔斯紧贴墙壁,将自己藏在楼梯的阴影里。
库克用纸把油画裹起来,又用从厨房里拿来的绳子捆上,依着旁边包裹的样子弄好。他空出一只手拿提灯,举起另一只手用力拉了一下桌子上方的铁吊灯。只听咔哒一声,酒室后部酒架的一端从墙面转离了几英寸。随着一阵吱嘎声,库克将酒架完全旋开,一道门出现了。
他走进酒窖后部的密室,将其中一盏提灯挂起,随后把包裹都搬了进去。
正当库克背对门口将酒架旋回时,格鲁塔斯听见了外面的一声枪响,便顺着楼梯往外跑去。下面传来厨师的声音。
“谁?”
库克沿着楼梯追了上去。他虽然身体高大,跑起来却十分敏捷。
“你给我站住!竟敢到这里来!”
格鲁塔斯穿过厨房,跑进院子里,一边挥手一边吹着口哨。
库克从角落里抓起一根棒子,正要穿过厨房追到院子里去,却看见门口站着人,分明戴着头盔。三个德国伞兵端着冲锋枪走了进来。格鲁塔斯就跟在后面。
“嗨,伙夫。”格鲁塔斯说。他从地上的箱子里拿了块腌火腿。
“把肉放回去。”德国下士举枪对着格鲁塔斯说道。随即他又将枪对准库克,“跟着巡逻兵到外面去。”
回城堡的路是下坡路,并不难走,马车又是空的,因此贝恩特花在路上的时间比预想中的要少。他把马的缰绳绕在胳膊上,点了一斗烟。快要走出树林时,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大鹳正要从一棵高大的树上飞起,走近了才发现是一片随风飘扬的白色织物。原来是一只吊带被切断的降落伞挂在了树枝上。贝恩特停下来,放下烟斗,跳下马车,手放在塞萨尔的鼻子上对它轻声耳语了几句,随后便小心翼翼地步行前进。
他看见矮一些的树枝上吊着一个男人,脖子上紧勒着绳套,像是刚被吊死。他穿着平民的粗布衣裳,脸色青黑,粘满泥巴的靴子悬在离地面一英寸的地方。贝恩特迅速转身朝马车走去,边走边寻找着狭窄的小路上可以给马车掉头的地方。他两腿发软,走在地上都有些不听使唤。
接着,一帮人从树丛里走了出来,一个德国中士带着三名士兵,还有六个穿着平民衣裳的人。中士若有所思地拉开了冲锋枪的枪栓。贝恩特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平民。
“格鲁塔斯。”他叫道。
“贝恩特,用功学习的模范生贝恩特。”格鲁塔斯边说边朝贝恩特走来,脸上挂着似乎十分友善的微笑。
“他会赶马车。”格鲁塔斯告诉中士。
“这么说他是你朋友?”中士说道。
“这可不一定。”格鲁塔斯说着,朝贝恩特脸上啐了一口。“我不是才亲手吊死一个人吗?那人我也认识。我的意思是咱们何必走路呢?”接着他轻声说,“要是把我的枪还我,等到了城堡我就打死他。”
3
希特勒的闪电袭击速度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到城堡时,贝恩特发现那里已经进驻了一队武装党卫军骷髅师[3]的士兵。河塘附近停了两辆装甲坦克,一辆反坦克装甲车,还有几辆半履带式卡车。
园丁恩斯特面朝下趴在厨房的庭院里,头上落了许多绿头苍蝇。
赶着马车的贝恩特看着这一切。坐在马车上的都是德国人,格鲁塔斯和其他几个人只能跟在后面步行。他们这样的人叫做志愿助战队员,也被称做希维人,是一些自愿帮助纳粹侵略军的当地人。
贝恩特看见两个士兵站在城堡高耸的塔楼上。他们降下莱克特的野猪旗,升起卍字旗,又架起了无线电天线。
城堡里走出一名少校,身着武装党卫军的黑色军服,戴着骷髅头标志。他是来看塞萨尔的。
“真是匹好马,只是太宽了些,不能骑。”他不无遗憾地说。他一直带着马裤和马刺,以便骑马消遣。另外一匹马还是可以骑的。两名冲锋队员从少校身后的房子里走出来,一左一右地推搡着库克。
“这家人去哪儿了?”
“在伦敦,长官。”贝恩特回答。“我可以把恩斯特的尸体盖上吗?”
少校朝中士示意了一下,中士走过来用一把施迈瑟冲锋枪顶住了贝恩特的下巴。
“谁来给你盖尸体呢?闻闻这枪管,还冒着烟儿呢,它能把你这该死的脑袋也打开花。”少校说道。“这家人去哪里了?”
贝恩特咽了口唾沫。“逃到伦敦去了,长官。”
“你是犹太人吗?”
“不是,长官。”
“那是吉卜赛人?”
“也不是,长官。”
少校看着一沓从抽屉里搜出来的信问道:“这些信的收件人是雅科夫。你就是这个叫雅科夫的犹太人吗?”
“他是家庭教师,长官,很久以前就离开这儿了。”
少校仔细看了下贝恩特的耳垂,看它们是否穿了洞。“把老二掏出来让中士看一下。”之后他又问道:“我是杀了你呢,还是让你给我们效劳呢?”
“长官,这些人互相都认识。”中士说。
“是这样吗?或许他们只是彼此间有些情谊。”少校转过来看着格鲁塔斯,说道:“或许你对自己同乡的感情要比对我们的深,嗯,希维人?”少校又转向中士,“你觉得这些人对我们真的有用吗?”中士举起枪,对准格鲁塔斯一伙人。
“厨师是犹太人。”格鲁塔斯说。“告诉您一个在我们这儿很有用的常识——要是让犹太人给您做饭,不出一个小时您就会死掉,因为他会在饭里下毒。”他将一名同伙往前推了一步,“‘看锅人’会做饭,他还知道怎么找吃的,也能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