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卫郎年少
三月三日,阳光明媚。
长江之水浩浩东流,波光万点变幻闪烁,把建康照成了一座辉煌的天城。
司马睿王冠高耸,黄袍低垂,在三百官人、三千御林军的护卫之下随文武百官出了晋王宫,一路逶迤至城外祭祀江神。
王导王敦二人一左一右,贴心护驾。
王导指点城中城外美景,赞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
司马睿轻执王导之手,笑曰:“‘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奠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
王导愧曰:“吾王‘从欲以治’,老臣何功之有。”
君臣大乐。
三人身后是世子司马绍、尚书令刁协、御史刘隗、左仆射周(岂页)、中书郎庾亮、长史王丞、太尉桓彝、参军戴渊、长史谢鲲、中郎将谢尚、镇东司马王虞、尚书郎郗鉴等大臣,荆州太守陶侃也赶来了京中,共勤王室,列于队尾。
君臣一行浩浩荡荡到了长江边,万花洒落,三牲高举,玉璧数块投入江中。谢鲲唱礼,司马睿独立于江岸之石,大颂祭文。
司马睿祭毕王导又祭,古礼成矣。
司马睿由宦官轻扶下石,顾王导曰:“可乎?”
王导再次率文武百官跪倒在地,江神晋王一起拜,颂曰:“吾王江山永固!”
一时鼓乐大起,江鸟惊飞。
王敦为诸臣指点长江两岸要塞,大谈其布署,诸臣皆洗耳恭听,唯陶侃似在冷笑。
司马睿率百官沿江赏景毕,复又开起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回城而去。旗帜鲜艳,甲兵严整,威仪万千,司马睿如众星拱月,气势不凡,望之俨然中兴之主也。
城内城外万人空巷,观者如堵。
江南百姓首次领阅皇家气派,心里都又喜又怕,忽对南渡君臣大起亲近之感。
人们纷纷上前献花献酒,争睹晋王、丞相、大将军、世子等人风采。
司马睿大赏黎民,君臣信心大增。
王导微笑。
王敦狂笑。
司马绍狞笑,趁机命手下掳去二三美女。
周颉桓彝等洛阳旧臣泪下滚滚。
刘隗、刁协、郗鉴等人新近崛起,见朝廷人气大增,皆兴奋之极,暗中鼓励自己好好做官,大有前途。
庾亮、谢鲲等名士比王者还王者,衣带翩翩坐于马上,左顾右盼,风采逼人。
陶侃、谢尚、王丞、戴渊等人官职较小,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无不感叹此生有幸,盛世又起。
忽然前面人潮分为两半,望去只见一片礼服蠕蠕而来,原来是江南四大家族纪瞻、顾荣、陆哗陆玩、李世德一齐率子弟家人前来参拜。
司马睿没看见他们,只顾向沿街百姓挥手。
司马绍拉了拉父亲的衣袖。
司马睿转眼看见四大家族连翩前至,欢喜得差点跌下马来,一拍腿就想纵马迎上前去。
王导急止之:“吾王万金之躯不可轻移龙体,让他们来。”
司马睿会意,打手势让御林军放行。
四大家族鱼贯而至,向司马睿恭恭敬敬地行跪拜大礼,不敢仰视。然后又向司马绍、王导、王敦行大礼。
王敦司马绍大笑。
司马睿乐不可支。
王导淡然颔首,挥手令人扶起。
四大家族满心以为自己着意奉承必获大赏,谁知王导只是和颜悦色地说:
“难得诸位前来,吾王甚悦之。”
纪瞻代表大家道:“吾王与丞相,福泽苍生,江南士族百姓愿世世代代永为王臣。”
司马睿见王导不马上赏官,愈加会意了,淡然道:“甚善,尔辈好自为之。”
四大家族悚然。
陆玩上前,恭声对王导曰:“丞相之贤古今罕及,在下愿为牛马走,日亲尊颜。”
王导见陆玩如此讨好他,与上次判若两人,看来亲家做得成了,微微笑道:“令公子可曾前来?”
陆玩大喜,指身后华服青年道:“犬子陆微在此。”
“参见丞相!”
那陆微长跪在地,心中激动难当,差点说成了“参见岳父大人”。
王导见那陆微生得人物出众,与王敦相视而笑,心中大慰:此儿配吾女,佳偶也。
司马睿也久知此事,当下也甚是欢喜。
正热闹间,不知为什么周围一下静了下来。
好像满林子的百鸟欢唱骤然消失,四处一片寂然。
又好像一个人从繁华梦境中醒来,忽然发现自己身处荒山之中。
司马睿君臣不知何事,江南士族百姓也不知何事,一时之间都大感诧异,几万人一齐呆在了那里。
王导的心脏猛烈地狂跳起来:莫非胡人攻来了?
王敦急令御林军四下察看。
这时谢鲲打马至王导眼前,笑曰:“丞相勿忧。”
“何事如此?”
“应是‘玉人’至矣!”
“玉人?”
“河东卫蚧,天生美男,人称‘玉人’。宋玉潘安见之失色,屈原嵇康始可与之分庭抗礼。昔与君兄王澄齐名,玄学精深,时谚云:‘卫玠谈道,平子绝倒。’上次他与我分手即入山隐居,想不到也来了江南。”
说到这里谢鲲笑了:“每次他一出现,总会引起轰动。”
王导心中疑惑:“他在哪里?”
“卫郎喜独处,不在原野,定在江中。”
王导向司马睿笑道:“原来是‘玉人’至矣。”
司马睿见这“玉人”比他的面子还大,大是好奇:“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
司马睿莫明其妙:“那回宫吧。”
“喏。”
可四周静悄悄的,地上跪着的人也偷偷地站起来随大伙张望。
王导缓缓地放马而行……
百官皆笑谈,与四大家族很快打成了一片……
忽然人潮狂涌,纷纷奔向江边。
啊啊,“玉人!”“玉人在船上!”
万马齐喑。
万目消魂。
王导随谢鲲指的方向望去,隐隐地看到长江之中有条小船,船上有一美艳郎君正衣带飞舞地往建康驶来。
望之若云仙。
踏波而行。
司马睿也看到了,吃惊不小,终于也忍不住打转了马头,率百官复回江边观之。
百姓们早就疯狂了,男男女女如痴如醉,使劲地挥舞着万千双手,把帽子、饰物狂热地投入江中。
沿江百里欢声如潮,似火焰冲飞。
谢鲲微笑。
陆微睑上无光。
司马绍大为毒恨,誓得此人。
长江碧波如洗。
那人容颜如玉。
身后的青山,是他的背影。
江上的白鹤,是他逸出的一缕游魂。
他是昆仑的雪峰万仞。
他是华山的长松千寻。
他就是昆仑。
他就是华山。
他是山,孤耸大地。
他是水,流遍人间。
他是风,吹动深闺罗帏。
他是雪,照亮幽谷奇花。
他是空气,弥漫在浩渺太空……
银河万里,是他飘逸的长发。
日月灿烂,是他轻盈的双足。
流星飞坠,是他深沉的叹息。
晨辰无辉,是他黯然的眼神。
上苍既然生我为绝世美男,为何不见神女?
闻说江南多佳丽,卫玠乘舟南下。此时见两岸人山人海,欢声如潮,不觉一时茫然。
他的船儿快到岸边时,人们又猛地一静。
几万颗心脏一齐狂跳!
几万根血脉一齐狂涌!
几万双眼睛一齐贪婪地注视卫郎……
啊啊,玉雕的美男能走路,雪堆的人儿会唱歌……
卫蚧此时并未唱歌,但从他上岸的那一瞬间起,人们就似乎听见连天仙乐渺渺茫茫、飘飘洒洒……
落在人们头上。
衣上。
掌心之中。
卫郎好瘦,他为谁相思?
卫郎好年轻,永远年少。
人群中的老妪、妇人、少女、幼女一起痴心大动:卫郎看我!卫郎看我!看我看我!看看我呀!
人群中的老翁少年一起狂想:他再往前走一步,我们就合力杀死他!以免妻女姐妹为情狂。
那边的司马绍、庾亮二人更是嘶声狂喊:“捉住他!捉住他!”
王导无法制止。
诸大臣、御林军也看得心神摇晃,一时忘却了身在何处,都想要是这人出现在战场上那还了得!
司马睿低声对谢鲲道:“本王想见他。”
谢鲲忽为卫玢大是担心……
卫玠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见两边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在向他呆看,不觉微笑着停下了脚步。
这下人们把他看得清楚了些,似乎没有远处那么美,但卫蚧身上似乎有种什么东西在嗡嗡轻响,令人有一种眩晕的快感……
卫郎的脸上也似乎笼罩着一层乳白的光芒,令人恍忆儿时的月光……
我们看不清楚你呀,卫郎!
人们恍惚看见卫玢的身上有条清澈的小溪,小溪上麦田青青,菜花金黄,远处的松林如碧波般荡漾……
如云海般荡漾……
卫郎抬起他那一双俊目凝视人群……
目光所至,人群大乱,尖嚷成一片……
啊啊,卫郎看到我了!
那目光似火烧蜂蜜,又甜又烫!
又似针穿落花,花汁飞流……
又似春晓红日映照窗前池水,晶莹无瑕……
又似亿万颗蓝宝石在夏夜繁星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纯洁的亮光!
玉宇无埃。
红尘滚滚,凝作彩虹。
卫郎的目光如流星划伤天空……
再不见那一笑的温柔!
没有人敢动一动,没有人敢咳一声,没有人敢把眼睛移开。
卫郎。
这两个字已被刻在了人们的心中。
每一笔画都有卫郎的目光。
每一笔画都有卫郎的面容。
每一笔画都有卫郎的芳香。
卫郎。
卫郎轻抬玉足。
卫郎走人人群深处。
卫郎凝视着他的臣民。
卫郎的眉头渐渐紧锁……
卫郎长衣飞舞,仰天长叹:“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为何万人之中不见她的芳影?
为何她的芳影又隐约于万人之中?
为何我看不见她?
为何她不愿见我?
卫郎泪下。
我当为情死,我当为情狂。
人群自卑,都难过地低下了头。
那边,谢鲲忽察司马绍竞欲妄为,急忙分开人群,大汗淋漓地来到卫玠身旁。
“卫弟!卫弟!”
卫玠缓缓回头如雪峰轻转:“幼舆是你……”
谢鲲顾不上擦汗,握手道:“卫弟你快走!晋王世子意甚不善。”
卫玢见那边是王导他们,沉思道:“我想见丞相。”
“改日吧!”
卫玢冰雪聪明,当下翩然离去。
玉龙冉冉。
隐没于人群之中。
司马绍见卫玠一步一步离去了,心中大恨谢鲲。本欲呵令御令军前往擒拿,又碍于王敦在此,只好忍住。
庾亮早已虚脱在马上,双目成死灰。
百官皆不胜赞叹:世上唯有我中华上国方可产此神俊美男!
王导一笑,对司马睿道:“玉人去矣,吾王可就此回宫休息。”
司马睿心想人家比我威风多了,心中实在不是滋味,酸酸地说:“起驾!”
也不敢如何喧哗了,静悄悄地带着群臣并江南四大家族回到了建康城中。
江边的人群经久未散,皆怅然若失,心怀艳想。
此夜无人入眠。
数百万江南少女皆为卫郎绝食三天,痴心柔情,哀哀可怜。未曾见卫郎者无不深深遗憾:何时才能见上卫郎一眼?
何时有幸,得遇美男如仙?
语出《尚书益稷》。
语出《尚书大禹谟》。
王澄字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