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之罪(双语对照)(她国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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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的父亲,”杰迈玛说,“勾引了我母亲,她是个漂亮姑娘,是与他同住的用人同事;当她觉察到这件事自然的、却又是恐怖的后果时,罪过便降临在她头上了,令她声名扫地。诚实和对名誉的重视,这是她母亲过去曾极力主张的两条原则;它们如此深入她心,她对羞耻的恐惧,甚于羞耻会带来的贫困。她不断地强求父亲娶她,兑现他勾引她后脑子一热对她作出的承诺,以免遭受谴责。但这使他彻底疏远了她,对她心生厌恶;同时早在我出生前就对我心生恨意和鄙视。

“我母亲因为他的忽视和无情对待而伤心彻骨,她实际上已经下定决心要绝食;因此伤了身子;而她既没有足够的决心继续贯彻绝食计划,又不能彻底把它放弃。死亡并没有应召而至;但作为隐藏自身境况的手段,她依然做着女仆的工作,忧伤和这种迫不得已的方式令她的体质每况愈下,最终死在了脏乱的阁楼上——她那高尚的女主人强迫她在那里从事繁重的劳作,以此寻求慰藉。而我的父亲在受了一些轻微的指责之后,被允许留在他原来的岗位上——这是一个身为六个孩子的母亲的决定,而在母亲坐月子的时候,她却不能容许听到有脚步声,对这个可怜人从不同情,也不给她任何应有的舒适。

“在我出生的第九天,我母亲去世。我被父亲托付给了他能找的最便宜的保育员;她同时也给自己的孩子喂奶,而且在两间地窖一样的房间里还放了比她能承担的数量多得多的孩子。

“贫困、对孩子撒手人寰的景象习以为常,已令她变得心如铁石,母亲的责任唤不起她女性的温柔;养育中不可或缺的柔情爱抚,也不曾降临到我身上。鸡雏尚有母鸡的羽翼可以躲藏;而我却没有怀抱可以依偎,没有亲情的温暖来养育。我被随意置于脏物中,饥寒交迫,号哭到精疲力竭,从未曾享受过入睡前的闹腾特权,也没有人温柔地哄我入眠。除了沦落为一个弱不禁风、骨瘦如柴的婴儿,我还会怎样呢?虽然受到忽视,我还是成功地存活了下来,而且日渐学会了诅咒生活,(她说着,表情逐渐狰狞起来)我的不幸遭遇磨砺了我的心智。我被关在一个阴湿的破屋里,挨个摇动一大堆摇篮。我年纪轻轻却长成了一副老婆子的模样,或者像一个枯萎瑟缩、即将化为乌有的糟老太太。忧思、操劳的皱纹反衬着我年轻的面颊,也让我时刻警觉的眼睛折射出一种超自然的野性。这段时间里,我父亲娶了另一个共事的仆人,比起我的母亲,她不那么爱他,也更懂得控制他的激情。她也怀上了孩子,他俩决定开一家店:为此,我的继母——如果我这个非法的后代[19]敢斗胆这么称呼她的话——积攒了丰富的社会关系。

“她分娩后不久,便说服父亲将我接回了家,这样既节省了寄养的花销,又免去了雇女孩帮她照顾孩子的花销。那时我还小,这千真万确,不过已经早早懂事,也许能驯化成个小劳力。于是我被带到了她的房子,而不是家里,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家。她对自己的这个女婴爱屋及乌;而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去帮着宠她,顺从她所有的奇怪念头,而且忍耐她所有的任性。她感到了自己的重要地位,在学会说话之前,就习得了折磨我的好手段。而且只要我敢抗拒她,就会挨一顿毫不留情的耳光,或者会被罚禁吃午饭和晚饭。我说过,照顾这个孩子是我每日工作的一部分,像奴隶般地卑躬屈膝;而这仅仅是一部分。一年四季里,我总会不停地被派来遣去,搬移远超我力所能及的重物,而且不允许靠近炉火,也从未得到过能让我欢欣鼓舞的激励与善意。那么也难怪,歧视让我开始心生嫉妒,久而久之开始憎恨这个全家的宠儿。不过我完完全全地记得,让我初尝嫉妒不满滋味的,是我继母的爱抚与温和的神情。一次,我刻骨铭心地记得,当她正在徒劳地呼唤她任性的孩子去亲吻她,我跑过去说,‘让我来亲您吧,夫人!’她把我推开,说道,‘我才不要你亲,小鬼!’我悬在嗓子眼里的心猛地那么一沉,我的灵魂是怎样的低贱啊!还有一天,她穿上一件新长袍,心情欢悦得开了花,竟出乎意料地对着我,叫了这声再正常不过的“亲爱的”,这让我觉得无论如何也消受不起。我高兴坏了,对生活的期望值也随之飘升。

“她女儿逐渐长大,糕点瓜果享用不尽,而我呢,则简直是用残羹冷炙和她丢掉的垃圾喂养大的。我相信,小孩总是贪嘴的,而我也曾对任何甜味的东西毫无抵抗力,只要有不被发现的机会,就忍不住去偷拿。每当我被抓住,她不会满于自己当场责打我,而是等晚上我父亲回来之后(他经营着店铺),谈论的主要内容就是细数我的罪过,然后将其归于我从母亲那里遗传下来的、天生的恶劣脾性。他着实成功地在我身上留下了憎恨的印记,然后又去和我妹妹玩耍以寻求慰安。——那个时候我真可以把这娇小姐给弄死。为了让自己免遭这种残酷的惩罚,我学会了说谎,而我死不改口的谎话又被专横的家人拿来证实对我“恶劣天性”的野蛮指控。我的妹妹看到我受到轻蔑的对待,衣食又总是比她不好,她对我产生了鄙视之见,这也成为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切温情的阻碍;而我的父亲因为不断地听到我的过错,开始认为我这个祸害是他自身罪过的报应:他从而很轻易地被说服,将我发落到继母的一个朋友那里当学徒,这人在沃平[20]开了个服装作坊。我在这里展示了自己的本色(据他们所说);但她吱吱嘎嘎地捏着手指,‘保证’说,‘要击碎我的志气或心灵’。

“我继母诉怨道,‘如果有人能让我变好些,那就非她这类聪明女人莫数了;虽然在她这儿,一切努力都成徒劳;她善良的天性是她的缺陷’。

“当我回想起那时自己所要承受的虐待,我就害怕得发抖。不仅生活在监工师娘的皮鞭下,也干着侍女、学徒工和童工的苦力,我未曾尝到一丝人性的善良,无以减轻严酷而无尽的劳力。我一开始就被认作是这家人同仇敌忾的对象,一个我的继母——虽然她还算善良,让我和她自己的孩子住在一起——怎样都调教不好的生物。我被说成是个坏蛋,必须终日像骡马一样围着磨石干活,还得把石头给拴牢才行。像猫狗一样粗暴地对待我,似乎的确是他们优越天性的特权。如果我稍微殷勤,就被说成是奉承,如果固执,就说我是头倔驴,我也真如一头沉重地扛着他们所有谴责的驴。我的师娘有时自己记性不好,便经常把我从厨房间差来遣去,拎着我的头往墙上撞,往我脸上吐口水,那股前无古人的野蛮劲儿让我不忍一一列举。而在雇工那里,类似的遭遇还要一遍遍上演,还加上了别的侮辱,让我常被奚落为杂种。但我不打算让你们完全理解我的处境,免得你们认为我在夸夸其谈:你们可能根本就没听说过人类苦难的糟粕。

“于是我开始偷面包——纯粹出于生理需求;而其他所有我根本没本事偷到的下落不明之物,也都栽赃到了我的头上。我就是那偷腥的猫,是饿狗,哑巴的畜生,必须忍耐这一切;只要我斗胆为自己开脱,一句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住,你从不说真话”,就能让我哑然。甚至我呼吸的空气都浸染着鄙视之情;因为当我被派到临近的店去时,额头上写着“饿鬼”“骗子”或者“贼”。这在开始的时候是最为苦痛的惩罚;但是,消沉的自尊、或者一种愚蠢的绝望渐渐让我开始对鄙视置之度外,这些鄙视在我喘息的时间里吸干了我孤独的泪水。

“这样,我在十六岁之前一直是虐待的标志;之后我苦难的形式才转变成了另一种;持续了多长时间我并不知晓。让我先澄清一个观点。回顾过去,我不禁把大部分的苦难归咎于自己被抛却人世,却没有生命最大的支柱——母爱的支持。没人关爱我,让我受尊重,或让我变得可敬。我是一枚掉落在沙地上的蛋;天生的乞人,号呼转徙,无枝可依——也没人愿意收留我。我自打降生就受到歧视,没有在社会中立足的机会。是的,我甚至从没被当作过同类——而同我一起生活的所有人,都在蝇营狗苟的生计中,在可鄙的贫困轮回中,丧失了人性;他们并非没有同情心,只是这同情从未幸临到我身上。我实则是生为奴仆,终世被恶名之锁缚为奴仆,没有任何伙伴以同情之心减轻我的苦水,也没有人用她们的前例告诉我如何超脱。不过,我下面继续我的故事——

“十六岁时,我突然长高了。一个星期日,我腾出时间洗净了脸,换了身干净衣服,显得近乎清秀了。有一两次,我的师傅在过道里拉住了我;但我本能地躲开了他令人恶心的抚摸。然而有一天,在家里进行卫理公会聚会时,他设法独自与我留在了屋子里,扇耳光——是的;用耳光和恐吓强迫我屈服于他的兽欲;而且,为了避免师娘的暴怒,我被迫在之后的日子里顺从他,虽然厌恶感与日俱增,却还是按他的命令偷偷摸摸地溜到阁楼上去。

“现在郁积在心头的仇恨似乎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我开始将我的想法扩展到身外,为人类的苦难哀伤,直到我惊恐地发现——啊!非常的惊恐!——我有了孩子。不知为何,我感到心中交融着绝望和温柔两种感情,只是,听惯了私生子的称呼,生下一个私生子是件能激起我无限同情心的事。

“我把这个可怕事实和师傅说了,他同样对这个消息感到张皇失措;因为他怕他的妻子,也怕开会时众人的指责。几周的深思熟虑下来,我始终害怕自己形体上的变化被人发现,师傅给了我一小瓶药,希望我吃掉,并且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这药的效用。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觉得这药会把我自己毒死的——但像我这样的人还值得继续苟活于世吗?他咒骂我是蠢货,撇下我让我独自思量。我无法下决心服下这万恶的药剂;而用旧袍子把它包起来,藏在了我箱子的一角。

“尚没有人怀疑我,因为他们习惯了将我看作非其族类的生物。但是尽管时刻小心,暴风骤雨终于还是降临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一个礼拜天的晚上我像往常一样留下看房子,我师傅酩酊而归,我便成了他兽欲之下的猎物。他醉得太厉害,忘记了他惯常的警惕,而我的师娘进来发现了这一幕,与我一样,她对此情此景憎恨得无以复加。她丈夫是个‘酒后勇士’,那一刻他并不怕她,也没什么理性,因为她立即转换了愤怒的风向标。她扯走我的帽子,对我又抓又踢又殴打,直到耗尽了力气。她停手的时候声称,‘我从她那儿骗走了她的丈夫——她本来出于纯粹的善心才把我这个可怜的东西带回家,但人又能对一个可怜人有多大指望呢?’这是怎样的一股脑儿的宣泄?最后,她几乎喘不上气了,便总结说,‘我生来就是个婊子;它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包庇我的人都不会有任何好结果’。

“当然,我的处境被发现了,她宣布我一个晚上也不能再在这个老实人家的屋檐下待下去了。于是我被推出了门外,我的物什也随后被扔了出来。它们还在走道里被轻蔑地检查过,以免我偷走什么东西。

“看看我随后流落街头、困顿至极的样子!我能爬到哪里去寻求庇护呢?在受辱之前,父亲的住所尚且不是我的庇护所——现在我瑟缩回去,就像是从死亡边缘归来,从我母亲的残酷指责下、父亲的诅咒中回来的。他对我出生之日的诅咒让我忍无可忍,虽然生命本身就是对我的诅咒。我想到了死,但是心中涌起一股迷惑的恐惧之情。我站在一根柱子前,把头靠在上面,同时盯着来来往往的每个脚步,生怕是我的师娘回来,要把我的心撕碎。作坊里的一个男孩路过,听了我的遭遇,就立即去找师傅,向他描述了我的境况;他切中了要害——如果我向每一个询问的人讲述我的故事,就会引起很多流言蜚语。这个理由传到师傅那里,他因为妻子的盛怒变得清醒了,我走之后那股怒气就发泄到了他的身上。他给了那个男孩半个基尼[21],希望他能为我找到一间收容屋,乞丐、穷人、社会的弃民常在那里过夜。

“我在恍惚或说绝望下度过了这个晚上,我恨人类,也恨自己。

“早上,我冒险出了门,在师傅通常外出的时间里走在他常走的那条路上。我走近他时,他‘骂我是个私——,声称我打破了他家庭的安宁,而他向他老婆发过誓,再不会理我了’。他离我而去,不过立即又转回来,告诉我他得去找他的一个做行政区官员的朋友,为他还未出世的孩子找一个保育员;他还建议我,如果我想远离教养院,那就别随便提他的名字。

“我匆忙跑回自己的破窝里,绝望代替了愤怒,我找出那瓶可致流产的药剂,吞了,希望它能掐断那个新生命带给我的所有难以名状的情感,兴许也会给自己一个了断。我的脸肿了起来,心脏变得难受,在濒临崩溃的恐惧中,精神的痛苦被吞噬了。药效十分猛烈,我几天不能下床;但是,年轻和强健的体格占了上风,我又一次挺了过来,重问自己那个残酷的问题:‘我应该去向何方?’我口袋里面只剩下两先令,其他的都用掉了,付了我和同房一个可怜女人的床位和生活必需品的费用。

“我与这个不幸的人一道沿街乞讨,忧郁的面容让我从闲逛的人们那里获得了几便士的小钱,使我仍能睡起一张床;直到我病好了,有人教我用自己的破衣烂衫尽力捯饬一番,然后被一些不同动机的衣冠禽兽勾搭上,并屈服于他们的兽欲。他们与我那更灭绝人性的师傅一样,同样让我心怀厌恶。后来我在小说里读到了摇尾奉承的诱惑手段,但我被引向罪恶的时候却不曾感到丝毫的快意。

杰迈玛插话说:“我不能把你们的想象引向所有不幸和堕落的场景,而这正是那些我曾因为看一眼便受到责骂的场景;我也不愿述及我不同阶段的下贱苦难。命运拖着我混迹社会的臭水渠:我仍然是一个奴隶、一个私生子、无亲无故。我希望不向你们隐瞒任何事情,熟知罪恶的我,从侮辱我的醉汉身上偷东西;而且我的做法验证了一点,那就是,在猜忌本应终结的时候,他们加在我身上的那些词句,是我活该应得的。

“我憎恨着,同时也重视——若可以用这个词的话——这份夜间的职业,我的独立不过是可以选择在哪条街道游荡或有了钱时能在哪个屋檐下藏身,一段时间后,我来不及三思,便匆匆去了一家声名狼藉的馆子,是一位偶然在街上与我攀谈起来的女孩推荐我去的。我被一群经常交往的镇上该片区的警卫追猎得几乎发狂了;我先前无意中冒犯了其中一个,他把话带给了他们全部的人。你很难想象这些恶棍的暴行:他们本身就在违法,却把自己想象成法律的工具,这托词让他们变得心如铁石。他们不满足于仅从我们这些(让其他女人袒护的)违法者身上获取这种野蛮的无偿满足,好似这是他们公职的特权,他们还向妓女行业征收什一税,并且威胁骚扰那些可怜人,她们的生计负担不起任何方法来平息这贪婪的咆哮。为了逃避这样的迫害,我再一次担起了劳役。

“相对规律的生活让我恢复了健康;——别打断我——我的举止也有所改善,而身处的环境里,堕落设法诱惑人心,培养品味若不是为了提升心智,也只是为了装点外表。此外,一般的谈吐礼仪与我所习得的粗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们就像是对文明的打磨修饰。我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不过,我仍然被劳役的羁绊所烦扰。我的女主人常常雷霆大发,令我害怕突然被解雇,据我所知这是常有的事。所以,虽然我害怕男人,却还是被说服,接受了一位绅士提供的工作,让我在他生命衰退的年岁里做他的管家,他家的房子位于汉普斯特德附近一个怡人的小村庄里。

“他是个极有天赋的人,而且机智过人;但他也是个业已精疲力竭的放荡生活的信徒,随着欲望的衰退,他变得愈加挑剔,天性的温柔也由于想象力的削弱而腐化了。自由放荡和寻欢作乐的鲁莽生涯,对他的健康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以至于不论他的谈话给予我怎样的欢乐(而且他性情慷慨的佐证使我的尊严得到了保证),那都是他所谓的女主人花千金才换来的。对雅致的情感拥有如此敏锐的感知,想象力受到天才般的历练,他怎会陷入如此荒淫粗鄙的境地!

“但是,为了跳过一个我追忆起来就备感痛苦的话题,我必须告诉你们件事,好回答一个你们经常问的问题,‘为什么我的情操和谈吐会优于我所属的阶层?’那就是,这时我开始读书,来消磨我孤单乏味的时间,也为了满足一颗好奇而活跃的心。我小时候曾跟着一个民谣歌手,希望能听到一个忧郁故事被继续讲下去,即使清楚地意识到出来买东西回去晚了会受责罚。我仅仅可以拼字、造句,但我被允许负责在餐桌服侍时,席间聆听到各式各样的争论,虽然总是有下流话夹杂其中:有一两个文化人常与主人一道回来,并留下来吃饭、过夜。由于已经丧失了自身性别的特权,也许我的出现,而非约束,给了他们信马由缰发挥口才的余地;我仍然有聆听讨论的便利,这种特权在通常的生活中是将女人排除在外的。

“很容易想象,我是逐渐才开始理解他们探讨的某些话题的,或从他们的论证中得知了那些能够称为是非观的东西。但我对阅读的喜爱在增长,我的主人也时不时把自己关起来静思,整星期整星期地写作,让我有了很多进步的机会。最开始,曾经声名狼藉的我认为钱(“我是对的!”杰迈玛叫道,语调一变)是唯一获得尊重的方式,甚至也是唯一获得人性宽容的方式,所以我毫不顾虑地私藏了一部分托我保管的钱,并且用一套谎言避免自己被发现。但是,当我接受了新标准后,便开始心怀大志,想回归有尊严的世界,我没什么头脑,心想这是有可能实现的。我谦逊的导师尽管对自身实力心中有数,做派却依旧朴实,他的关注激励了我的幻想。有时他从我幼稚的评论中发现思维火花,便总是引导我去谈论他正在探究的话题,而且会给我读他尚未发表的作品,希望发自淳朴感情的评论能让他获益。他的作品是为了触动心中最简朴的律动;他鄙视那些自诩的箴言、自封的哲学家,他们吓走了想象,筛去了真知的谷粒,证明了理解力迟钝是一种智慧。

“如果不是主人不堪入目的放荡生活让我日益痛苦,我得说,这是一段充满阳光的日子、是我生命中的幸福时光。——而且很快,我确然带着极大的苦闷去回想那些日子,那时他突然暴毙(因为他用劲头最烈的甜酒来维系他那欢快的兴致),再次将我抛进人类社会的沙漠之中。我确信,假若他肯花一点时间来反省,他就会把他掌控下的那点财产留给我:但是甚至在我被告知他的死之前,他的继承人,一个严守道德的人,在城里患了要命的中风,偕来他的妻子来接管了房子和家产,‘为了防止像我这样如她所推想的生物’,她颇费心思地暗示我,‘把他们洗劫一空,若把此重大消息及时告知我的话我一定会这么做’。

“惊闻这个消息给我带来的悲恸,起初并不掺杂任何私情,但却遭到了轻薄,而且他们命令我卷铺盖走人;慷慨的故人送给我的几本书、几件饰物也引发了一番争论,他们一边谴责地摇着头,一边虔诚地希望‘上帝怜悯她有罪的灵魂!’费了一番周折后,我拿到了欠下的工钱;但是当我请求——这是贫困与污名带来的后果,让灵魂备受折磨——自己的诚实与勤俭的口碑时,这一点神明可鉴,这个——我为什么必须把她称作女人?——告诉我说,‘推荐[22]一个被包养的情妇有违她的良心’。涌出我眼眶的是滚烫的泪;有时,可怜之人会受到轻蔑的贬低,但他们知道自己不该当此罪。

“我回到了市区;但是历经了社交的快活以后,栖居陋室的寂寞让我感到难以置信地凄凉。我已经学会了玩味与他人对话,而现在隔绝于人际交流,我就像是飘荡于人群之中的游魂。不仅如此,我预见到我微薄的积蓄马上就要用光了,这让我的命运更加多舛。我努力学做针线活;但是,我小时候没有学过,而我的双手又因为干重活而变得笨拙了,现有的亚麻布店里有很多女人资质更好,我想被录用的话还不够熟练。由于没有品行推荐,我无法得到一个岗位;因为奴役之苦定会让我心生厌恨,因此假若可行,我本该再去试试找针线活的。我不喜欢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我必须服从的不平等条件。在我与一个博学的人一同生活的五年里,偶尔和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人谈话,我已经获得了一些文学品味;现在要回到俗世的最底层,这种程度的不幸是不可能让人无动于衷的。真的,我没有品尝过柔情的魅力,但是我熟悉人性的高贵。

“有一位绅士,之前我常和他一起用晚餐,他待我就像同伴一样,他在街上遇见我并询问我的健康。我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形容我的境况;但是他急着去赴宴,并在那里参加一个上等灵魂们的高级聚会;所以,他没有等我把话说完就匆匆塞给我一个基尼,说,‘真可惜你这样通情达理的女人竟是如此的不幸——他发自灵魂地祝我安好’。

“我给另一位绅士写信,说明了我的情况,并且寻求建议。他是一个真情流露表达方式的拥趸;而且他总是当着我的面议论贵族和富人专制下的社会中滋生的罪恶。

“回信是一篇关于人类心智能量的长篇大论,其间不断暗中提到他的人格力量。他补充说,‘能够写出像我寄给他那封信的女人,只要她向内发掘自身的力量,就永远不会无计可施;苦难是懒惰的后果,而至于我隔绝于社会的事,甘心忍耐某些困苦是男人的事儿’。

“我听过多少次了,”杰迈玛中断了她的讲述,评论道,“在谈话间,在书里,说想工作的人都能找到事儿做?我认为这一主张在涉及男人时,就是在没心肝的懒散下生成的含糊观点;但如果关系到女人的话,我确定这是谬论,除非她们愿意从事最卑微的体力劳动;而且对很多因为不幸或愚蠢而让名声受到玷污的女人来说,甚至做苦力也是求之不得的。”

“那些致力成为自由和道德进步之友的作家们,怎么会主张贫穷不是罪恶呢?我不能想象。”

“我也不能,”玛利亚插话说,“而且他们甚至还悉数描绘了穷苦独有的幸福,当一个人勉强维持着生计,我想不到除了浑身不自在的一点休息外,还有什么幸福可言。理智往往被囚禁在它小小的樊笼里;并完全忙碌于对栖息地的修整,根本无暇外出漫游,寻求进步。智识之书紧紧闭合,那些为了逃避死亡而忙于每日沉重体力工作的人打不开它;而且好奇心很少受到思考与知识的激发,荒废在停滞的无知之湖上。”

“据我所能观察到的,”杰迈玛回答,“随机衍生的对于进取无路的偏见,为穷人们所固持;他们没有工夫去进行任何程度的推理或反思,也没有灵活的头脑能够实施行为准则,而行为准则很可能是每个阶层获得满足的唯一基础。”[23]

“还有独立,”达恩福德说,“甚至是藐视迫害者时应具有的独立精神,对他们而言也很陌生。如果穷人是幸福的,或者能够幸福,那么当下的情况就非常好。而那些争着要体制变革的作家们支持这样的观点,我想不出他们的原则何在。看到问题另一面的作者则更能自圆其说,他们是实事求是者;同时也坚持认为在一生中受压抑是多数人的命运,用温和的方式将穷人又托付给另一种命运,以匡正其错误的侧重点和手段,也是为宿命论正名的唯一途径。我有一个,”达恩福德接着说,“通过用心观察得来的最坚定的一个观念就是,虽然财富不一定带来合乎其比例的幸福,贫穷则通过关闭所有上升的途径而普遍与幸福绝缘。”

“至于感情,”玛利亚叹了口气,补充道,“除非有不断进步的思想来调剂,否则它们会变得无比粗鄙,甚至痛苦纠结!我相信,心灵的修养从来都是与头脑的修养同步的。不过求你讲下去,”她对杰迈玛说,“尽管你的故事引发了对现代社会状况最痛苦的反思。”

她继续道:“当努力都成徒劳,有太多痛苦的感觉历历在目,为了不让你们劳心来听,我只能告诉你们,我最后终于被推荐到几户人家当洗涤工,他们把我接纳进他们的家庭,并没有过于严格地盘问我,这帮了我的大忙,我从早上一点洗到晚上八点,每天赚18或20个便士。关于每天在洗衣盆里享受的快乐我无须赘述;不过请允许我发表这样的见解:这是附属于性别的可怜处境。一个干我一半活的男人,而且我敢说,他要有我一半的能力,就能获得体面的生活,还能推掉一些团结他人的责任;而我呢,拥有理性的品味,——让我诚实而骄傲地说——甚至于懂得正直地享受生活,却被斥为社会的糟粕。被贬斥得像机器一样劳作,仅仅为了挣一口面包,就连这一口也是勉强得来,我因此变得忧郁而绝望了。

“现在我该讲到一件让我满心愧疚的事,我怕我会因此失去了你们的尊重。一个买卖人与我结识,并频繁地来探望我——最终我对他颇有了些影响力,他同意带我到他家里去。——想想看,亲爱的夫人,我正在饿肚子:难怪我成了一匹饿狼!——不立即带我回家的唯一原因是他家里有一个女孩,已经生下了一个他的孩子——而且这个女孩——我建议他——是的,我建议!我永远忘不了!——把她赶出门去:一天晚上他决定按我的建议办。可怜的人啊!她跪下提醒他,说他答应过要娶她,而且她父母都是老实人!——有什么用呢?——她被赶了出去。

“她走近她父亲在伦敦郊区的家门,——在百叶窗下偷听,——但是不敢敲门。一个看门人看到她来来去去了好多次——可怜的人!——(杰迈玛表现的悔恨好像随着讲述而渐渐刺痛了她的灵魂。)

“她离开了,走向一个饮马的水桶,决绝地坐了进去,并一直那么坐着——直到这决心已然僵化!

“那天早上我正好出去做洗涤工,期盼着自己能逃离这苦工的时刻。我上工路过那里时,正有几个男人把那具冷硬的尸体拖出来——不要让我回想那个可怕的时刻!——我认出了她苍白的面孔;我听了旁观者的讲述,我的心居然没有崩裂。我想着自己的处境,质问自己怎能如此禽兽不如!——我努力地工作;回到家发了烧。身体和心灵上备受煎熬。我决定不再和那个恶棍同住了。不过他并没有挽留我,而是径直搬走了。我又回到了洗衣盆边。

“这个境况虽然苦,却仍然有恶化的可能。一天我正抬起一件重物的时候,一个盆子砸在我的小腿上,非常疼。直到伤口变得十分严重时我才开始注意它;我被迫照常工作,否则就会忍饥挨饿。最后我发现自己一点都站不起来了,才考虑到去医院。医院似乎应该是专门为无亲无故的人修建的(因为那里是病人们简陋的住处);而如此说来,我在这个节骨眼上理当获得救助,我需要的是富贵人家的推荐信,于是我心力交瘁地待了几个星期,等候被医院收录;费用要求在入院时缴纳;而且更不合情理的是,还要求缴纳丧葬保险费,并且给我的慈善推荐信中并没有提到这一项开销。规定获助的数目是一个基尼——本来我很快能募到一大堆的;我也不敢向所属教区申请宽免,害怕万一他们通过了我的申请,我不知又会被安置在哪里。租给我房子住的那位可怜女人同情我的处境,把我介绍进了医院;而且我受伤地点所在的那户人家给了我六先令,其中三先令六便士让我在住院时上交了——我也弄不清这是什么费用。

“我的腿伤很快有所好转,但是没等治愈我就被遣走了,一个泼妇样的护士告诉我,这是因为我没钱洗我的床单,绅士们(那些外科医生们)来的时候显得不体面。我永远无法向你们说清楚医院有多么卑劣;所有事情都留给唯利是图的人来管理。侍者们好像都在忙碌的职务中失掉了所有同情感;死亡对他们来说太稀松平常了,他们并不急于击退它。每件事似乎都是按照医务人员和他们学徒的便利性来操办,他们在穷人身上做实验,为富人谋福利。有一位内科医生,我必须记得提起他,他在我最低落的时候给了我半克朗[24],而且为我点了一些葡萄酒。我考虑过把我的事告诉一位行事文雅的护士长;但是她冷峻的表情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她通常先屈尊端详一下病人们,然后问几个一般性问题,每周两三次;不过护士们对这套慰问的时间了如指掌,一切都理所当然。

“我从医院出来后,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生计,为了不让你们腻烦,我就不反复说我那些一贯失败的尝试了,我不能再站在洗衣盆边了。我开始认为穷人和富人是天敌,于是做了个有原则的窃贼。我现在不能停止思考,但是我讨厌人类。我鄙视自己,但又为自己的行为正名。我曾被抓住,审判,然后被判在一个劳教所服了六个月的监禁。一想到那会儿所受的凌辱,我的灵魂就恐惧地瑟瑟发抖,直到背负着耻辱的标签被释放,落魄街头,身无分文。我从一条街流浪到另一条街,直到饥饿和疲惫把我耗尽,我瘫在一扇门外不省人事,那是我最后一次徒劳地索取一块面包的地方。我被那儿的住户送到济贫院,他粗暴地让我滚走,当我口干舌燥地求他怜悯时,他说‘他已经掏了足够多的钱来慰藉他的济贫之心了’。如果那些反对乞讨的善人们知道穷人在这些恶劣的庇护所里面受到的待遇,他们就不会说‘穷人都可以去救济区’,也不会怀疑穷人们会害怕走进那阴森的围墙里,来以此搪塞对乞丐的非自愿的同情心。一般的济贫院胜似监狱,许多可敬的老人被无度的辛劳耗尽了生命,最后像狗一样被抛进坟墓,在悲伤中与世长辞!”

一些模糊的响动让杰迈玛警觉起来,她慌忙站起来仔细听,而玛利亚转向达恩福德说:“我确实有被曾目睹的一个穷人的葬礼震惊到。一口棺材由三四个面黄肌瘦的可怜人抬着,很容易把他们想象成一伙刺客,想匆忙掩埋尸体,一路上还对受害者争论不休。我知道,我们入土的方式并不会影响我们什么;但是这种野蛮的漠然甚至动物都能有力地感受到,这令我开始关注那些苦命人悲惨和被遗弃的辞世方式。”

“的确,”达恩福德应道,“在富人们捐出更多的财产之前,在他们为受压迫者的需求付出时间和关照之前,永远别让他们鼓吹慈善。如果他们果真是被人性驱使的,那就让他们打开心扉,而不是他们的钱夹,并花心思来为慈善事业服务;否则慈善机构就只能为骗子们那下贱的需求所糟蹋。”

杰迈玛回到位置上,似乎急切想讲完她的故事。“这儿的督头从不同教区的穷人那里揩油,从贫苦人的饭碗里面抠出钱来购置了这所房子,用来做关疯子的私人收容所。他曾经在另一家这样的地方做过看守,发觉这个老本行能更容易地挣钱。他是个精明的——这么说不知是否合适——恶棍。”他在我的举止中看到某种刚毅的东西,愿意请我和他一起干,并且指导我如何处理精神失常的人,想让我来照管这些人。这项提议许诺我每年四十英镑的收入,而且可以让我离开济贫院,这不可能让我付之白眼,即使它附带要求我闭目塞听、冷酷无情。

“我同意与他合作;我照顾这些命苦的人们已经四年了,而且”——她压低了声音,——“见证了许多穷凶极恶的事。独处的时候我的心智似乎又恢复了力量,我在生命中唯一还算过得去的那段时期里所汲取的情智,其中很多也完全复苏了。是什么引导我去捍卫饱受摧残的人性?——谁可曾为了我铤而走险?——谁可曾把我当作一位同类伙伴?”——玛利亚执起她的手,常常被暴行压倒的杰迈玛这次却被善良完全征服,她赶紧跑出门去想掩饰自己的感情。

达恩福德不久听到了对他的传唤,玛利亚与他告别时许诺,一有机会就会讲述她自己的故事,以满足他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