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枯坐三年 研究边患
王守仁再次落第,失败了得有总结,败了也得明明白白,不能糊糊涂涂。第一次失利,情有可原,病魔缠身;再次失利,身体没病没灾,脑子利利索索,头名状元也许没有绝对把握,一个进士名额,应该是囊中之物。但是事与愿违,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父亲还是没有责备王守仁,他的科举之路比儿子走得更慢,他只是要儿子反省自己,总结经验教训,做到吃一堑长一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华一次下班回家,在晚饭桌上笑谈朝中趣事,说到谢迁和王鏊两位同事,因为一份考卷竟然争论到了要靠皇帝他老人家来做最后的裁判。
王华:“据木斋先生说,这份答卷,如果这个举子不是逞能,就凭本经《礼记》一经的答卷,成绩最少前十名。结果呢,守溪先生不同意录取,圣上担心读书人好高骛远,贪多求全,误导天下,金口玉言:弃置不用。虽然有些可惜,毕竟年轻人太过气盛,像写字一样,写出格了。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惜是小聪明,没有智慧,不知道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像这碗里的饭菜一样,火候正好,色香味俱全,多烧一把火的话,饭煳了,菜老了,没滋没味。从这件事看,伯安,记住一点,聪明不可使尽,要留一分,更不能像这个举子,滥用小聪明。为什么会这么做?肯定是心不归位,没有静下心来。”
王守仁听着父亲的评判,窘得满脸通红,一脸汗珠,甚至坐不稳凳子,强忍着等父亲说完,便起身,朝父亲跪了下来。
王守仁:“父亲大人,儿子不孝,是儿子耍小聪明,贪多求全。”
王华本来就对这件事有所怀疑,按儿子平常的成绩,凭儿子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凭儿子文章的灵气,一身进士衣冠他是不难穿到身上的。只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他知道,每件事情的成败,都是各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自己当过乡试考官,当过会试考官,有些文章确实才情横溢,但是不符有些考官的文风和思路,就会被弃置。他自己苦于多年科举路上的艰难跋涉,同病相怜,本着良心,不怕吃苦,对自己主管的评判小组,被下属评为弃置的考卷,也要大体地浏览一遍,担心埋没了人才,误人一生。他还真从所谓的废卷中挽救过几个读书人的命运。所以,今年的考试,对聪明儿子的落第,他既没有责备儿子,也没有抱怨考官。考官们十天阅卷期,起黄昏搭五更,没明没夜,整天埋头于一篇篇的蝇头小字,个个累得脑昏眼花,无意的疏忽不可避免,故意坏良心的事毕竟少之又少。但是,今年儿子的失利,不是因为不聪明,竟然是因为聪明过了格,他竟然耍小聪明,竟然逞能,这一耽误可又是三年啊。当是别人家的笑话,现在坐实为自家的丑闻。他的笑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刚才还舒畅的心脏一下子揪紧了,揪紧的心脏里泵出来的是一股热血,这热血点燃了一把无名火。王华猛地把左手中的饭碗往桌子上一蹾,涨红着脸,要开始一场火爆的批判。没想到,王华饭碗往桌子上猛地一蹾,惊动了两个孩子,九岁的女儿守让,一口饭噎在嘴里,呛着了,猛一咳嗽,一口饭喷在了妈妈杨姨娘身上,两岁的儿子守俭吓得“哇”一声哭了起来。两个孩子的举动让王华回了神,墙上张挂的“忍”“静”“制怒”,使他压下怒火,静下心来,示意夫人和如夫人安抚好孩子,指着王守仁说:“自己作孽,再吃三年苦吧。记住,吃一堑长一智,只有一而再,不能再而三了。起来吃饭吧。”
王守仁躲过了父亲的责骂,他不能逃掉的是自责。
王守仁已经养成每日三省的习惯,晚上自罚跪了半夜,向爷爷和娘亲的在天之灵忏悔,是自己辜负了爷爷和娘亲的期望;向父亲忏悔,吃着父亲的白米饭,还惹父亲操心和烦心;向自己忏悔,自作聪明,耽误自己。
自我惩罚归惩罚,王守仁有自知之明,考进士的知识储备够了,考试技巧也检验过两次了,现在所缺的只是第三次考试机会和端正的考场态度了。
摇头晃脑的背诵没必要了,辛苦的八股文模拟操练不必要了。二十五岁了,得自立了。进入国子监大学学习,一月有两石白米,连家眷都给养着了,不能辜负朝廷的养士好心。这样,一边等待三年后的考试,一边学习新知识,好,就这样决定了。
圣贤学问 三个层次
国子监负责培养官员。学习内容有三个,一是“四书五经”经义;二是太祖皇帝发布的金科玉律,如《大诰》《大明律》《太祖语录》《太祖选集解读》,以及《历代名臣奏议》等;三是田土、水利、收粮纳税等行政实务。学生来源有四个,最高一等的学生是像王守仁这样的考进士落第的举子;二是全国各府学、县学推荐过来的、乡试中屡考屡败的、年龄偏大、五十岁左右的秀才们,这一类称为贡举生,这是国子监学生的主体;三是恩生,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孙,有死谏忠臣烈士的子弟,有见义勇为者,比如擒贼杀盗的立功者;四是例捐生,每个入学指标八百石白米,用于国家赈灾或者边防建设事业中,当然这也不是有钱就可以滥竽充数的,例捐生必须有秀才身份。
监生们天天“四书五经”,这些追求功名利禄的读书人,并没有沉下心去修学“四书五经”的身心学问,对真正的田土、水利和钱粮刑名这些行政实务,更是不关心。
这样的学习内容,这样看不到出路的学友,这样的学习环境,对王守仁来说,只有两个帮助,一是有个安身养命的地方,二是监生们正妻(不含姨太太和小妾)由国家发放生活费,由是,他可以把诸翠接来北京。学校对举人们要求很宽松,只要在国子监坐够两个月,你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孔圣人十五志于学,是学做圣贤还是学做其他什么呢?他三十而立,立的什么呢?安身立命吗?安的什么身立的什么命呢?王守仁不是没有学做圣贤的志向,格了七天竹子,碰了一鼻子灰,还耽误了三年的考试。圣人学问是什么?《论语》说得很明白,“志于道,据于德,游于艺”,这应该是圣贤学问的内容。王守仁快三十岁了,马上到而立之年,安身立命的事不能再糊涂了,你不知道安身立命的内容,你还怎么立?三十而不能立命,等于说做人连腰杆还没挺直呢!那又有何颜面立身人世?王守仁读过《道德经》,老子开宗明义地说“道可道,非常道”,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学呢?抓也抓不到,看又看不见,这可怎么学?对了,《论语》上好像说得很明白。有一天曾子请教过圣人后说过一句话,叫作“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这句话虽然不是圣人直接说出来的,那也是圣人的嫡传弟子亲口说的,应该八九不离十。这个忠,看字的结构,是心上一个中字,顾名思义,“中”就是不偏不倚,心不偏不倚,就是正,《大学》说“正心”是修身的前提。心怎么才能做到不偏不倚,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恰好呢?《中庸》上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就是说“中”是天下的根本。再看这个“中”字的结构,口字上被插了一根针,不让说话吗?沉默是金吗?这是不是爷爷经常提到的那个“静”字的意思?不见得是!为什么呢?王守仁自己有亲身体会,很多时候,自己一个人独处,没人可以说话,即便不说话,脑子里思绪纷飞,热闹非凡,好像有千军万马在脑子里开会,这当然不叫“静”。是不是像人说的,要死心塌地地尊崇谁谁,就叫忠呢?王守仁有亲身体会,自己父亲,虽然贵为状元,经常给皇帝他老人家讲课,是自己小时候的崇拜对象,但待自己长大后,发现小时候觉得像天一样伟大的父亲大人,也有说错话做错事的时候,也不是永远正确的。这要他死心塌地听父亲的,恐怕也会做错。这绝对不会是“忠心”的本义。这个先存疑。先按书本上教的,按忠心和忠诚理解吧。总有弄明白的一天。
再看这个恕字结构,心上一个“如”字,如心就是像心一样。心到底什么样子呢?是宽恕原谅别人吗?若是父亲骂我,他偶然骂错一次,哪怕他骂错三次,我都能原谅。但是,鞑靼小王子侵我边境,烧杀抢掠,我能原谅吗?我不能原谅的话,就是不如心吗?书上说“以德报怨”,这个亲朋同学乡里乡亲,都好原谅,但对烧杀我们边境的鞑靼敌寇,也要以德报怨吗?孔圣人说以直报怨,又怎么个直法?王守仁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标准。孔圣人说的“志于道”先隔过去,再研究一下“据于德”,这个还好理解,王守仁也在天天学习。《论语》的核心学问是一个“仁”字,“仁”是做人的追求,《论语》上还说,孝悌是做人的根本。这个容易理解,王守仁每天写日记,每天分别记录为善和过失,并有自我奖惩条例,几年来,这种方法对自己帮助很大。但是孝悌标准怎么制定,因为孝悌的对象并不是永远正确。这和“忠恕”两个字的标准一样,王守仁还不确定不明晰,不过孝悌这个“为仁”的根本问题,还没有在王守仁心中引起思想的麻烦。在“据于德”方面,王守仁自认自己既能理解,也能履行。
经过分析,王守仁发现,圣贤学问的三个组成部分,好像还有依次递进的关系,顶层是“道”,像天空一样,高高在上,有星星,有日月,有时候清晰,有时候模糊,即使在树上架个梯子,也还是够不到摸不着。第二层是德,虽然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存在,严格要求自己,就能进步。疑问是,德的标准是什么?“仁”是“德”的最高境界,那么这“仁”究竟是什么?学到哪一步算到头?疑问归疑问,这个疑问没有影响王守仁的心情,没有像那个“道”一样令他迷茫,令他无力,令他自卑。
第三层,“游于艺”,《周礼》上写出了具体内容,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这可是一门一门的技艺,不学不会,一学就能学会,如果这个确实是圣贤学问,那么学做圣贤,就不再茫无头绪了。也不至于去傻坐七天,竹子没有格明白,却把自己脑袋格晕了。在国子监,有充分的时间让王守仁分析问题,并分析明白。哎呀!分析,是不是“格”的意思,分析,如果有“格”的意思,分析问题就是格物。
六艺的第一艺“礼”,王守仁专修《礼记》,《礼记》是家学,是余姚的地方显学,父亲王华从童生荣升秀才的敲门砖,就是一篇名为《三礼》的文章。礼,是按层次分类,第一级,是天子礼,第二级,是诸侯礼,第三级,是家礼。关于家礼,宋代先贤司马光和朱熹,都有专著。礼按性质和内容分类,为五礼,即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这五礼,在民间,就是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接朋待友;在官场,不过是朝廷大典、出征和凯旋、外藩来宾等。王守仁自认需要学习的是国家大典礼节和军礼。王守仁理解到,礼的目的就是秩序,那么,军礼,顾名思义,就是军队保持有效运转的战斗秩序。他认同圣人的教导,“不学礼无以立”,懂礼,守礼,行礼,做到彬彬有礼,为人处世,才能进退有据、左右逢源。
再说“乐”,也是王守仁的家学传承,爷爷竹轩翁,不管是出外教学还是在家赋闲,随身都要携带一把古琴,兴致一来,抚琴一歌。爷爷仙逝后,这把古琴就像爷爷一样,时常陪伴在王守仁身边。吟诗诵歌,是竹轩翁每天早晨必修功课,这方面从小耳濡目染,王守仁有家学渊源。鞠躬舞拜,这更是识礼之家的必修课,春秋四季祭祖时,小家庭的祠堂,大家族的宗庙,每个成年男人都要学会这一套。读书人还要在文庙向孔圣人行礼跪叩,当了官入了朝,对着皇帝他老人家,更要跪叩。王守仁需要学习的上朝礼仪,等进士及第后,礼部专门培训。“乐”这一艺,王守仁可以自己打分,过关了。
射,可以说是射箭、射击,也可理解成身体锻炼,最深一层的理解应该是战斗手段。就看练习者身份,是学生就说锻炼身体,是军人就是制胜手段,是猎人就是射杀技术,是娱乐就是比赛技术。王守仁喜欢军事,在他看来,射箭是一个军人的基本素质,可以备而不用,但是必须得会。
御,理解成骑马可以,说成驾车也行,它的核心是管理和驾驭。管理自己不胡思乱想是御,管好自己的身体,非礼勿视、听、言、动,这是御,管理家庭、安居乐业是御,教育好孩子是御,管理好一个县一个府是御,统率军队打胜仗是御。王守仁觉得这是一辈子的学问。
书,这是文字的智慧学问。汉字充满智慧,一个字的结构,横竖撇捺,处处有智慧。每一个灵性十足的汉字再组合成一句话,可以是魅力十足的,再组成一篇优美的文章,可以读起来让人如饮甘露。
数,十个指头是数,《九章算术》是数,勾股是数,河图洛书是数,《易经》中的象、数、理更含有阴阳之数,简直是天地的气数。
王守仁很开心,从前他一直力图做圣贤,却无从下手,格了七天竹子,格坏了身体,圣贤学问毫无进宜。而在一直被进士们看不上眼的国子监,他得到了大悟。国子监教材《历代名臣奏议》中,有朱熹先生上宋光宗的一份奏疏,有几句话启发了王守仁,“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过去不是没有见过这句话,只是没有留心。“居敬”,娄一斋先生那里强调的“敬”字,王守仁一直坚守着;“持志”,一入蒙学,陆恒先生就教导同学们立志,说立志就是立命,立定志向持之以恒,关系到一个人的一生命运,王守仁一直坚守着自己少年的志向:学做圣贤。对照朱熹先生这几句话,自己所缺的是没有“循序渐进”。怎么循序渐进?科举考试能做到循序渐进,做到层次分明、步步为营、一步一个脚印;学做圣贤,却没有找到路径,没有找到入手处,过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格了七天竹子,一堆乱枝繁叶,杂乱无章。在朱熹这份奏章的启发下,王守仁把“四书五经”的一些句子捋了捋,还真捋出了名堂,捋顺了条理。圣贤学问中最高的形而上学问,看不见摸不着,先不管它,没有谁是一下子建筑起来空中楼阁的;眼下,这六艺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圣贤学问,是经过孔圣人认证过的,就从六艺学起吧。
身在学监 心在武学
历朝历代的历史证明了一个道理:识时务者为俊杰。时代发展需要什么,你具备了这个发展所需要的才能,就会脱颖而出,抓住施展才能的机会,为社会发展做贡献,成就自己的圣贤事业。本朝一百多年来,社会精英基本上都要进士出身,不通过进士这个门槛,即便有一肚子学问,也只能沤烂在肚子里。要学习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对照国家当前的形势,射和御的需要最为紧迫。
从鞑靼草原游历归来,王守仁一直比较关注边境局势,几年来,鞑靼草原,号称大可汗的小王子,纠集火筛等各部落,从东到西,对大明边境进行无数次的游击性侵扰。朝廷《邸报》边境动态栏目上除了边患,就是捷报。如果动脑子想一下,就会猜到这种所谓捷报的含金量。既然边军连战连捷,敌寇怎么会屡败屡战?敌寇大事抢掠,满载而归,那就是得胜而归。边军不过是以敌人逃跑为胜利罢了。鞑靼人战术是游击性质,鞑靼人生活是游牧性质,他们没有固定的老巢。十几年来,明军只有一次号称大胜的进攻性战斗,但那不过是围歼了小王子的一个留守窝点,歼灭了四百多鞑靼兵。朝廷为了表彰这久违且难得的胜利,指挥官加官晋爵,可是小王子有生力量没有丝毫损伤,不久,他们便对大明边境进行了报复性的烧杀。
王守仁从仓廪实知礼节这一层考虑,知道野蛮部落虽然野蛮,但是他们的侵边战争与大明朝廷屡屡拒绝他们的贸易要求,甚至封锁日用品的出口有关。不过,这不是遭受侵略的借口。恩准贸易是我大明的仁义,拒绝贸易是我大明的权利。作为大明,即便我们是礼仪之邦,武备要常备,军弱遭敌凌。有实力做后盾的礼仪,是自信的礼仪;没有实力的礼仪,是自欺欺人的礼仪和虚张声势的礼仪。王守仁常听父亲说起,皇帝他老人家常常操心的事,一是人祸,人祸就是边患;二是天灾,天灾有河患、旱灾和地震。王守仁要为皇帝他老人家解忧,要赴国难,就要学好六艺中的射和御。
射和御是武备学问。武备学问,有形的骑马射箭是一种技术学问,无形的用兵布阵是一种智慧学问,都是生存学问,以智慧操纵武力,以智慧制止暴力,武备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威慑和防备战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武备是自强不息。
国子监的射圃操场毕竟不专业,兵部下属的武学有专业的射击场,有军事课程。武学的教材除了“四书五经”,还有《武经七书》《百将传》,训练课程有骑射、剑弩、火攻和战阵等。
国子监有王守仁的同学倪宗正和张仲春,三位举人经常到北京武学蹭课。
王守仁听了两次武学课,就失去了听课的兴趣。来武学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到演武场骑马射箭,二是为了二十五卷本的《武经七书》。孙斌很帮忙,武学尊经阁对王守仁全方位开放。
王守仁和倪宗正、张仲春,与所能接触到的所有对军事感兴趣的朋友讨论、切磋、争论、交流、试验,一起布阵,一起破阵。
王守仁有一个疑惑,《论语》教他“仁”,《大学》教他“正心”,《中庸》教他“诚”,《孟子》教他“义”,娄一斋教他“敬”,《武经七书》中说到战争战术,处处离不了一个计谋,这和《道德经》所说的也很一致。《道德经》说治国用“正”,具体说就是一个“仁”字;用兵以“奇”,具体说就是一个“诡”字,那就是“诡计”。作为一个诚实的人,要运用这些阴谋诡计,而且做到笑里藏刀,脸不红心不跳,王守仁还得慢慢磨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