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大众经济学(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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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家的讨论议题

世界各地人们的生活有巨大的差异,这已经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在我们这个能够游历世界的年代,这甚至成为了一种再平凡不过的现象。我们早已预料到并恐怕早已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贝基和德丝塔将会面对迥然不同的未来。然而,如果我们猜想,这两个女孩在本质上十分相似,也不应被认为是过于轻率:她们都对玩耍、美食、闲聊这样的事情乐此不疲;她们与家庭成员关系密切;当她们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向自己的母亲倾诉;她们都喜欢漂亮的穿戴;她们也都有可能情绪低落、充满烦恼,或是笑逐颜开。

她们的父母也十分相似:就各自生活的世界而言,他们称得上是知识丰富;他们关心自己的家庭,能够因地制宜地解决不断出现的问题,譬如创造收入,将资源在家庭成员之间做出合理分配,还要不时地应对突发的紧急情况。因此,要想探寻造成他们生活状况存在巨大差异的根本原因,一种切实可行的入手方法就是,先要注意到这两个家庭正面对着截然不同的机遇和障碍。从某种意义上讲,德丝塔的家庭在能够达到的状态和能够从事的事情上,要比贝基的家庭受到更多的限制。

人们的生活之所以是现在这样,是因为受到了一些进程的影响。而经济学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要力图揭示这些进程;这门学科还要试图去找出那些影响这些进程的因素,以此来改善那些在能做能为方面正在受到严重限制的人们的前途。前一种行为包括寻找解释,后一种则偏重于开出政策良方。经济学家们还会就今后的经济生活状况会变成什么样子做出预测。但如果要认真对待这些预测的话,就必须首先理解那些塑造人们生活状态的进程,这正是寻找解释的努力要优先于做出预测的努力的原因。

寻找解释与开出良方的环境背景可能是一家一户、一个村镇、一个区域、一个国家,甚至有可能是整个世界——人口和地区的综合程度仅仅反映了我们在研究这个社会性的世界时所选择的细节。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希望了解在一个社区之中,食物在家庭成员之间进行分配的基础,那么家庭收入无疑将会起到一定作用;但如果想要了解食物是依据年龄、性别抑或是地位来分配的话,我们还需要更深入地研究这些家庭。当我们找到了答案,我们还应当问一下自己,为什么这些因素会起作用,什么样的政策良方(如果有的话)会被接受。与之对照,再来设想一下,我们想要知道比起50年前,整个世界是否更加富有。因为这个问题与世界平均水平相关,所以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抹平家庭内部和家庭之间的差异。

取平均值在跨时段研究中也是必须的。研究目标和收集信息的成本会影响取均值的单位时间选择。例如,印度的人口普查统计每10年进行一次。更频繁的人口普查将会更加昂贵,而且并不会得到额外的重要的信息。相反,如果我们需要研究季节间的房产销售量的话,即使是年度的统计数据也不能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作为一个不错的折中方案,月度房产销售统计数据兼顾了细节和收集细节所需的成本。

现代经济学——我指的是,目前在顶尖大学中教授并实践的这种经济学——倾向于自下而上的研究问题的方式:从个人开始,到家庭、村镇、地区、州郡、国家,直到整个世界。数以百万计的个人决策会从不同程度上影响人们所面对的可能发生的情况;理论、常识和事实都告诉我们,我们都在做的事情,其结果会有无数种可能性。这些结果中的一部分是我们所希望的,但很大一部分又是我们所不希望的。然而,这里又会出现一种反馈信息,因为这些结果反过来会决定人们接下来能做些什么,会选择做些什么。当贝基一家驾驶汽车和使用电力时,或是当德丝塔一家制造混合肥和烧柴做饭时,他们都会使地球上的碳氧化物排放量有所增加。这种增加量当然可以忽略不计,但如果这种增加量以百万计,就会成为一个相当可观的数量,招致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有可能经历的各种结果。反馈信息有可能是“正的”,因此总增加量会大于各部分之和。引人注目的是,我们并未期望的那些结果中可能会包括必然存在的情形,例如在某些市场价格下产品的需求基本等于其供给。

我已经对贝基和德丝塔的生活做出了简单的描述。要真正理解她们的生活,还涉及很多其他的内容;这需要做出分析,而分析通常要求进一步的描述。为了进行分析,我们首先需要确定这两个女孩的家庭在不确定的偶然性下所面对的物质前景——现在的,还有未来的。其次,我们需要揭示它们所做出的选择的特点,以及数以百万计的像贝基家和德丝塔家那样的家庭所做出的种种选择是通过何种方式来决定它们所面对的前景的。再次,相关地,我们还需要揭示这些家庭是通过何种方式继承了它们目前的情形的。

以上这些,可以说是无理的,甚至是有些令人望而生畏的要求。而且,我们头脑中很可能回荡着这样一种想法:既然万事万物都有对万事万物产生影响的可能性,我们如何来弄清这个社会性的世界?如果我们被这个忧虑压倒,我们就不会取得任何进展。我所熟悉的每一个学科,都是通过给这个世界画“漫画”来弄清世界的本质的。现代经济学家则通过建立模型来完成这个任务。这些模型被“剥掉”了对外部现象的表述。当我用“剥掉”这个词时,我的的确确是要表达“剥掉”的意思。在我们经济学家中,着重强调一两个有因果关系的因素,而将其他因素排除在外的情形并不罕见,这样做是希望这能使我们理解现实的各种方面是如何运作并相互作用的。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是这样描述我们这个学科的:“经济学是这样一门科学:它把按照模型进行思考与选择和当今世界相关的模型结合起来。”

当经济学家对能够量化的对象(消耗的卡路里数、工作的小时数、生产钢铁的吨数、铺设电缆的英里数、被破坏的赤道雨林的平方公里数)进行研究的时候,所用的模型几乎都是用数学方法建立起来的。这些模型其实可以用文字来叙述,但在表述一个模型的结构时,数学却是一种效率极高的方法,更为有趣之处则在于用它来发现一个模型的深层含义。应用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一点了,但经济学家们开始大胆地采用这种研究技巧,则仅是在20世纪下半叶的时候。相关的学科,如生态学,也是如此。可以通过模型对少数几个有因果关系的因素进行着重考察,成功建立模型的艺术可以使得人们领会更多的东西。我用了“艺术”这个词,是因为建立一个好的模型是无章可循的。一个模型所面对的最严峻的考验,就是它是否能从一个现象的多个解释中,辨别出最好的那一个。那些通过了实证测试的解释被接受下来——至少能够保留一会儿——直到有进一步的证据来推翻它们。这时,经济学家们就要重新回到他们的绘图板前,建立更好的(并不一定是更复杂的)模型。后面的事情就依此类推了。

我在这里简要描述的这个方法论,能够让经济学家们做出一种预测,这种预测并不是对未来的预测,而是要去预测:尚未从当前世界中收集到的那些数据能够告诉我们什么。这可是件很冒险的事情,但如果想让一个模型具有启发性的话,那么它就不应当仅仅做些“事后诸葛亮”式的解释工作了。

经济学家研究经济史的方法,和历史学家研究社会政治史的方法一直相差无几,这种情况直到最近才有所改变。通过指出他们所认为的事件发生的关键驱动力,经济学家们试图揭示为何事件能够在某个特定的地点,以特有的方式发生。这里的重点在于所研究的事件的独特性。这种研究模式中的一个经典题目是去探究为何第一次工业革命发生在18世纪,而它又为何发生在英国。我们可以看出,这个问题的提出是基于三个前提假设之上的:的确有第一次工业革命存在,它发生在18世纪,它又发生在英国。这三个前提假设当然都曾受到质疑,但就是在通过历史研究而认同这些前提假设的人们当中,仍然有大量的遗留工作没有完成。结果是,围绕着这些问题而写出的文献就成了经济史中最伟大的成就之一了。

直到近些年,经济学家们才在对过去的研究中加入了统计学的方法。这种新的研究方法将重点放在决定事件之序列的一般性上,与经济学理论紧密联系。它采纳了这种观点:一种理论理应揭示在经济路径上的不同地点和时间中所共有的特征。诚然,没有两个经济体是完全一样的,但现代经济学家们所研究的是人类实践的共同性,而并不是它的差异性。比如,你想要找出德丝塔和贝基所处的两个世界的同时代特征,这些特征能够解释为何前者的生活水平远远低于后者。一组经济学模型告诉你,这些特征由变量X、Y和Z来表示。你去查阅关于X、Y和Z的世界统计数据,样本量假定为149个国家。这些国家的统计数字各不相同,但你可以将这些变量本身看作是样本内各个国家所共有的解释因素。换句话说,你将这149个国家看作相同的经济体,而将每个国家独有的特征当作该国的特质来看待。当然,你不能随心所欲地将这些特质按你的喜好整合在模型中。统计学理论——在当前背景下称作计量经济学——将会限制你整合它们的方式。

以你的样本中这149个国家的统计数据为基础,你现在就可以做出测试,看看你是否应该有充分的理由相信X、Y和Z就是决定生活水平的因素。假设测试的结果告诉你,你有理由相信这一点,那么对数据的进一步分析会使你更加确定,样本中生活水平的变化有多少是由X的变化决定,多少是由Y的变化决定,多少是由Z的变化决定。这些比例会就决定生活水平的各因素的相对重要性,给你一个感性认识。假如80%的生活水平的变化可以由变量X的变化解释,而剩下的20%则由Y和Z的变化解释,那么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做出尝试性的结论:X是最主要的解释变量。

将统计学应用于经济数据的过程中,会出现不计其数的问题。例如,问题之一可能是你的经济学模型显示,决定生活水平的因素可能有67个之多(不仅仅是X、Y和Z了)。然而,你的样本中只有149个国家。任何一位统计学家都会告诉你,要弄清67个因素所起到的作用,149这个数字实在是太小了。还有其他问题在困扰着计量经济学家们。但在你抛弃统计学,回到叙述性的实证论述之前,请问一问自己,人们有什么理由会觉得一位学者的史实性叙述优于另一位的。你甚至还会吃不准,是不是这位学者的文学天赋影响了你对她作品的欣赏。现在有人会来打消你的顾虑,告诉你就连史实性叙述的作者心目中,都会有一个模型存在。他会告诉你,这个作者的模型影响了她对作品中所罗列的证据的选择:她是在对大量证据的筛选之后,才选择了这些证据的。你反过来会问,你应该如何判定她概念中的模型就一定优于别人的。这个问题又将我们带回到检验社会现象的可选模型上。在下一章中,我们会发现史实性叙述在现代经济学中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它是与建模和计量经济学检验共同起作用的。

作为计量经济学检验基础的一些默认的前提假设,是难以评价优劣的(如何将国家独有的特质整合到模型中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因此,经济统计学家们对问题的理解,常常最多只是处于“半透明”状态。数个相互对立的模型同时存在,每个都有自己的捍卫者,这也不是一件稀罕事。模型的建立、数据的可用性、史实性叙述、计量经济学方法的进步,彼此间互相加强补充。正如经济学家罗伯特·索洛所表述的,“事实要求解释,而解释反过来要求新的事实”。

在这本专论中,我首先想要给诸位一点感性认识——我们经济学家是如何对决定贝基和德丝塔生活的经济道路进行揭示的。我将通过讲述前面所提到的我们所关心的三个问题,来完成这个任务。接下来我会解释,为什么我们会需要经济政策,我们又是如何来确定最好的经济政策。无疑,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建立模型,但我将主要用文字语言来描述它们。我还将提到实证调查的结果,这些结果来自人类学、人口学、生态学、地理学、政治科学、社会学,当然还包括经济学本身。但我们将透过经济学的“透镜”,来研究这个社会性的世界。我们所采纳的关于生存状况的观点,突出了——无论是在当前还是跨时期的——稀缺资源的配置问题。我的想法是,带诸位转上一圈,看看我们究竟能够对身边这个社会性的世界做出多么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