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社会学的地位
社会学与科学
自我们开始瞩目于人类对物质世界的理解和支配之日起,科学家和哲学家们就一直试图将成功的现代科学,与诸如从石头里炼出金子或通过占星来预知未来这样的死脑筋区别开来。遗憾的是,所有这些努力都没有提出泾渭分明的界线,当我们审视真正的科学家实际所做的一切时,往往发现科学的工作寿命与哲学家们所描绘的图画并不匹配。不过,我们可以列出一系列特征,比如,这些特征更可能存在于天文学而不是占星术中。尽管我们无法绝对肯定地将关于物质世界的一些观点划分为科学和伪科学,但我们仍能有益地讨论“或多或少”具有科学性的事物。
良好的起点是先肯定任何一种好的科学理论应该是内在一致的。这就直接地将科学理论与一般认为的圈外人观点区别开来。我的母亲经常自相矛盾。她这回说的与她下回说的是两码事,但她几乎从来没有为此而感到不安。她曾经批评一家路边咖啡店,说那里的食物很糟,但同时又说分量太少了。
好的科学理论应该与证据相符合。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但在此方面,跟圈外人相比,科学家应该对一切有更严谨的要求。比如,传统医学与非传统医学遵循着截然不同的标准。尽管医药公司受到商业规律的驱动,要赶在竞争对手之前将新药推向市场,但它们仍须对产品加以长期而广泛的试用。在“双盲”测试中,大批病人被分成实验组和对照组,一组试用新药,另一组试用无害又无效的“安慰剂”。在试用结束之前这些分配是保密的,病人和医生都不知道谁在服用真正的药物,谁在服用安慰剂。只有当药物实验组病人的状况比安慰剂对照组有明显改善时,新药物的临床试验才被视为药物有效性的可靠证据。相反,信仰疗法、针灸或磁性疗法等非传统疗法很少得到测试;医生的个人经验,再加上一些奇迹般治愈的传闻,被认为足以证明其有效性。这类测试从来都不是双盲,因此,任何感知到的改善都可能是安慰剂的效果,并且这种可能性永远都消除不了。
第三,科学总是在不断变化。在某种绝对永恒的意义上,科学的发现永远都不是“正确的”;它们永远是暂时的,总是能被改进。此一世纪中令人信服的正统教义在下个百年会成为历史故旧。说科学导致进步有点牵强,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将去向何方,但我们无疑知道我们到过哪里,因而可以说科学逐步远离谬误。此外,如果将医学对实验证据的依赖和非传统疗法对传统的依赖加以对比,我们同样能看出端倪。在巴哈花药疗法、风水以及指压按摩领域,几百年来取得的成效(尤其是在未遭现代性污染的文化里)使它获得了合法性。鉴于如身体循环系统这类医学原理是较新的发现,某种观点的年代未给科学家留下印象就不足为奇了。
在坏的科学(如埃利希·冯·达尼肯声称埃及金字塔是由来访的太空人建造的)中,理论是由脱离语境的零星事实加以证明的。在好的科学里,用一种解释来替换另一种解释的关键,在于系统收集与这个问题有关的大量数据资料。
但这样做还不够,因为几乎没有什么观点会荒诞到完全无法找到支持的证据。要找到相信的理由是很容易的。一种更有效的检验是寻找不信的理由,寻找不符合这些观点的证据。在好的科学里,最具说服力的是这样的观点,它们经受住了试图证明其错误的多次尝试。
这向我们展现了好的科学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即它对待失败的方式。想象一下我提出一种关于次原子粒子行为的新理论。在实验室里,在那些我按照自己的观点训练过的学生们的辅助下,我获得了与我的理论吻合的大量实验数据。但随即,别的地方的科学家重复了我的研究,却没有证实我的发现。此时,我应该根据这个新的证据重新考察我的理论。假如我的理论能通过修正而涵盖新的结果,或能解释为何新的实验数据存在误导,它就站住脚了。假如不能,我们就该放弃它。
倘若我们看一下另一种方法,这种研究方法的价值就显而易见。一位患有严重皮疹的病人到一个巫医那里求医。巫医用药使一只鸡中毒,然后,根据这只鸡临死前摇摇晃晃的姿态,确定病因是病人的弟媳妇对他施了魔法。巫医于是给了病人一个符咒,嘱咐他戴上一周,魔法自会被驱除,皮疹自会消失。但这一招并不灵验:一个月之后,病人身上的皮疹丝毫没有好转。巫医没有总结说,皮疹由恶魔引起的说法是无稽之谈、符咒没有任何医治功能,相反,他解释说符咒不灵验是因为病人缺乏诚意。看起来失败之事反而成了这一信仰体系进一步的佐证。
这一例证援引自非洲的传统医学,但我们在现代科学家身上可以找到许多同类的例子,他们以同样的独创性来竭力维护自己所偏爱的理论。绝对好的科学要仰赖这样的科学家,他们全力投身于科学事业却并不过于迷恋自己的特定学说。但是,科学家也只是人。使科学事业不必依赖于那些圣人般超凡脱俗的个体科学家的,是竞争这一事实。花了二十年提出某种次原子粒子理论的人,很可能会为使他成名的那些观点竭力辩护。然而,自然科学的职业结构意味着同一领域里将会有许多其他人在工作,这些人未受这位伟人任何恩惠,为了提出自己的竞争理论,他们正不顾一切地试图证明他是错的。
科学是在自由交换思想和智性竞争的基础上繁荣的。当外部机构试图将并非植根于这一学科工作的某种正统理念强加给科学家时,科学便停滞了,正如在天主教统治下的中世纪和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所发生的情形。在19世纪,一些遗传学家声称,个体在一生中获得的特征会通过基因而遗传。法国生物学家拉马克认为,长颈鹿之所以颈子长,应归功于它伸长脖子吃树叶的习惯。相反的观点会认为“长颈性”是一种遗传编码的特性,拥有该特征的那些长颈鹿比不拥有的有更佳的生存机会。因此,遗传种群是通过“自然选择”而不是通过习得发生改变的。到1920年代,拉马克学说基本上被淘汰了,但却在苏联残留下来,原因是自然选择学说被认为太接近资本主义的逻辑,因而在政治上难以接受。李森科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将拉马克学说融入官方的共产主义哲学,那些反对他的遗传学家或者被迫放弃主张,或者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直到1950年代,苏联生物学才脱离了李森科的影响。遗憾的是,官方对错误学说的支持不仅扼杀了苏联的生物学,也危害了苏联的经济。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对“资产阶级”遗传学的拒斥,割断了苏联农业与西方农作物发展的伟大成就之间的关系。
现在人们对科学方法能确保真理这一观点通常予以嘲笑。社会学表明,科学运作的方式往往与普通人用来理解世界的常规方法相似,科学家总是受到让他们无法超脱的兴趣和价值观的影响;这样一来,社会学在削弱科学所提出的宏大主张方面就起了重要作用。不过,现代科学非常成功地(许多批评家或许会说过于成功地)让我们理解并操纵自然界,以至于当我们考虑研究人类社会时,它明确指出了该从哪里入手。换言之,在多数大学的院系结构里,我们发现社会学被归入“社会科学”院系而不是“人文学科”,这并非偶然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