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贝利·芬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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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估计再过三个晚上,我们就可到达伊利诺伊州南部的开罗镇。这里是密西西比河和俄亥俄河的交汇处,也是我们打算要去的地方。我们准备卖掉木筏,搭乘汽船,然后沿着俄亥俄河逆流而上,到禁止蓄奴的自由州去,彻底摆脱麻烦。

第二天晚上,河上起了大雾,不方便行船。我们只好朝一座沙洲划去,想等着雾散了再继续漂流。我带着缆绳,撑着独木船往沙洲划去。快靠近时,见岸边长着几棵幼树,便把木筏缆绳就近系在一棵幼树上。这时,一股激浪突然打来,幼树被连根拔起,木筏顺流漂去。雾气越来越浓,木筏已漂得无影无踪。二十码以外的地方,什么也看不清。我心里发慌,一时吓得不敢乱动。我跳进独木船,跑到船艉,抄起划桨,使劲往外撑,可它一动不动。原来我情急之下,忘记解开缆绳。我站起身,解开缆绳,却紧张得两手发抖,不听使唤。

我解开缆绳,顺着沙洲拼命向木筏追去。这段水域还算顺利,沙洲长不过六十码。独木船刚漂过沙洲尾,一头冲进白茫茫的浓雾中。我就像死了一般,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漂流。

我心想,光一个劲儿地划桨不行,船随时可能会撞上河岸,或者沙洲,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必须坐稳,任凭它顺水漂流。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叫我闲着两手,啥也不能动,简直是活受罪。我大喊一声,侧耳细听,隐约听到下游远处传来一个微弱的喊声,顿时精神大振。我一边划桨继续追赶木筏,一边仔细倾听,想再次听见那个声音。喊声又响起,我发现船并没朝它行驶,而是偏向右侧方。喊声再次响起,船已偏到左侧方,没法靠近。因为船一直漂浮不定,一会儿漂到这边,一会儿漂向那边,一直在那个喊声的前方,左右飘摇不定,始终无法靠近。

我真希望,那个傻瓜别光喊叫,快想办法弄一口搪瓷锅使劲敲,好让我听见他在什么地方。可是,他却没这么做。最让我讨厌的,是两次喊声之间的那阵沉默。我继续划桨,忽然又听到喊声从我身后传来。我感到莫名其妙,那大概是别人的喊声,不是吉姆在叫我。要不然,就是我的船已掉了头。

我扔掉手里的划桨,又听见喊声,仍从我身后传来,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喊声不停地传来,不停地变换地方,我也不停地呼应。不久,喊声又在我的前方响起,我这才明白,原来是激流把船头冲向了下游的方向。我心想,如果那不是别的船夫在叫,而是吉姆在喊我,那我就走对了方向。在浓雾中,我无法辨别声音,因为雾中的一切听来都不自然。

喊声仍在继续。过了大约一分钟,只听轰的一声,我的独木船撞上了陡峭的堤岸。但见岸边迷雾缭绕,大树林立,恍如鬼影。一股激流涌来,将船冲到左边,浪花飞溅,咆哮着冲过断桩残枝,奔流而下。

刹那间,眼前又是白茫茫的一片,四周悄无声息。我静静地坐在船上,只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我仿佛停止了呼吸,感觉心一连跳了一百下。

等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由感到心灰意冷。陡峭的堤岸原来是一座小岛,根本不是什么沙洲。吉姆已经到了它的另一边,十分钟之内不可能绕过去。这座小岛和别处的小岛一样,也长着高大的树木,长达五六英里,宽约半英里多。

我仍静静地坐在船上,侧耳听着周围的动静,大约听了十五分钟。我知道,我的船一直在顺水漂流,时速大约四五英里。但我感觉不到它在漂流,一点也感觉不到。我只觉自己躺在水上,一动不动,活像个死人。看着残枝从旁边漂过,我却感觉不到船在急速漂流。我屏住呼吸,心中暗想,天啊,那根残枝怎么漂得那么快!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在漆黑的夜晚,独自漂流在浓雾弥漫的河上,有多么孤单凄凉,你不妨亲自体验一下,就会知道我的感受。

接下来的大约半个钟头,我不时地喊叫,后来终于听见刚才那个喊声,又从远处传来。我循声往前划桨,却划不出这个地方。我猜想,船一定是陷入两座沙洲之间的夹道,因为左右两岸隐约可见,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水道,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因为我能听见挂在岩壁上的朽木残枝经流水冲刷发出的声响。没过多久,我被沙洲阻隔,再也听不见喊声。我本想再去追寻,但又停了下来,因为这比追赶鬼火还要难。喊声东躲西藏,变化不定,你根本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拨正船头,让它偏离岸边,以免撞上突出水面的暗礁。我估计吉姆的木筏一定也不时地撞上堤岸,要么已经漂出很远,我根本听不见,因为它比我的独木船漂得更快。

不久,我好像又漂流到宽阔的河面,却听不见一丝喊声。我心想,吉姆的木筏可能撞上了礁石,彻底完蛋了。我虽没事,但却很累,便躺在船里休息。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想再费事去找他了。我当然不想睡觉,但我困得实在不行,就想打个小盹。

不过,我估计那个小盹一打就是很长的时间。因为我醒来时,见夜空群星闪烁,雾霭已经散去,而我的独木船正船艉朝前,顺着一个大河湾往下游冲去。起初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等完全清醒过来时,我感觉一切都好像是发生在上个礼拜。

这里河水波澜壮阔,两岸高大的树木密密麻麻,在星光的映衬下,就像一堵厚实的墙。我朝下游的远处望去,见水上有一个黑点,便撑船朝它驶去。等靠近一看,才发现那个黑点,原来是捆绑在一起的两根锯材原木。接着,我又看见一个黑点,又撑船靠近,仍不是木筏。后来我又看见一个黑点,再撑船靠近。这下可算找对了,正是我要找的那只木筏。

我跨上木筏,见吉姆坐在那里,头埋在膝盖间呼呼大睡,右胳膊还搭在划桨上。另一只划桨已经破裂,木筏上到处都是污泥和树枝树叶。这样看来,他的木筏也曾历经艰险。

我把独木船系在木筏上,躺在吉姆跟前,开始呵欠连连。我伸出拳头捣了吉姆几下,说:

“喂,吉姆,我刚才是不是睡着了?你怎么不把我叫醒?”

“天哪,哈克,是你吗?原来你没死啊,你没淹死,你又回来啦?我简直不敢相信,乖乖,真是太好了!让我看看,小家伙,再让我摸摸。啊,没死,真的没死!你又回来啦,活蹦乱跳的。还是原来的哈克,还是老样子。谢天谢地!”

“吉姆,你怎么啦?是不是喝醉啦?”

“喝醉?我能喝醉?我哪有机会喝醉?”

“那你怎么胡说八道?”

“我哪胡说八道?”

“还说呢,你刚才不是说,我又回来啦什么的,好像我跑掉了似的!”

“哈克,哈克贝利·芬,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你真的没跑掉呀?”

“跑掉?看你说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跑,我又能到跑到哪里去?”

“嗨,听我说,老弟,好像有点不对劲儿,真的不对劲儿。我是不是我?那我是谁?我是不是在这里?那我在哪里?我就想弄个明白。”

“这还用问,你明明就在这里。吉姆,我看你的脑袋是让驴给踢了,你真是个大傻瓜。”

“我是吗?喂,你回答我。你不是拿着船上的绳子,想把木筏拴在沙洲上吗?”

“没有。什么沙洲?我没看见什么沙洲。”

“你真的没看见沙洲?告诉我,是不是绳子松了,我的木筏顺水漂走了,你的船在大雾里迷路了?”

“什么大雾?”

“这还用问?河上的大雾,整整一夜没散。你一直在喊我,我也一直在喊你。后来咱俩都让那些小岛给弄得晕头转向。你迷了路,我也迷了路,谁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撑着木筏,碰碰磕磕地在那些该死的小岛之间穿来穿去,吃够了苦头,还差点淹死。你说是不是这样?老弟!是不是这样?你快告诉我。”

“吉姆呀,这我哪知道。我没见过什么大雾,也没见过什么小岛,更没遇到什么麻烦。我一整夜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后来你睡着了,可能我也睡着了。十来分钟前,我才把你叫醒。那么短的时间,你怎么可能喝醉,你肯定是在做梦。”

“他奶奶的,十分钟的时间,我怎么梦见那么多的事?”

“你奶奶的,你肯定是在做梦,因为你说的事一件都没发生过。”

“可是哈克,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就像是……”

“再怎么真实,梦总归是梦,一切都没发生。我一直就在这里,哪能不知道。”

吉姆一声不吭,坐在那里想了又想,过了大约五分钟后,他说:

“那么说来,我还真是做了个梦,哈克。他奶奶的,我还从没做过这么大的一场噩梦,都快把我活活累死。”

“嗯,没错,不过也没什么。有时候做梦,确实能把人活活累死。你这个梦倒是很奇妙。吉姆,把你的梦讲给我听听!”

吉姆便把他的梦从头到尾跟我讲了一遍,讲得和刚才发生的事一模一样。不过,他还加油添醋了一番,还说他要解解这个梦,因为那是个征兆。他说第一座沙洲代表一个能帮助我俩的贵人,河水代表另一个人,他存心不让我俩遇见那个贵人。他说喊声代表警告,它在不断地提醒我俩,要是不明白它的意思,就不能逢凶化吉,就会遭殃。他还说那些沙洲说明我们会和别人发生争执,因为他们代表爱惹是生非的家伙和各种卑鄙的小人。他还说,只要我俩莫管闲事,不跟他们犟嘴,不惹他们生气,就能渡过难关,冲出迷雾,把船划到宽广清澈的河上,到达没有黑奴制度的自由州,从此无忧无虑。

说来也怪,我刚上木筏的时候,乌云密布,一团漆黑,现在天气又晴朗了。

“啊,不错,吉姆,这个梦你解得太好了。”我说,“那么这些又代表什么?”

我指给他看木筏上粘的那些残枝败叶,还有那支断裂的桨。这些东西现在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吉姆看了看那些残枝败叶,又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那些残枝败叶。那个梦给他的印象太深,好像无法摆脱,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等他理清思路,明白过来后,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代表什么?我来说给你听。我使劲划桨,拼命喊你,累得实在不行,就睡着了。你失踪了,我的心都快碎了,我连自己和这个木筏都不管了。我醒来后,见你平平安安回来,我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恨不得跪下来亲你的脚。你可倒好,脑子里净想着怎么编个谎,捉弄我这个老吉姆。这些残枝败叶代表垃圾。你把这些脏东西倒在朋友的头上,故意作弄他,让他难为情。”

他慢慢站起身来,二话没说,走向舱篷,跨了进去。但他刚才的一席话却我觉得自己很卑鄙。我恨不得爬过去吻他的脚,求他原谅我刚才的话。

我犹豫了足足有十五分钟,想鼓起勇气,屈尊向这个黑奴道歉。我真诚地道了歉,事后也从没后悔。假如我知道那些作弄他的话会让他那么伤心难过,我绝不会随口乱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自私地作弄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