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去向何方?谁将主宰?
吉米告诉我:“我的车子差点让我发生车祸。”
“你的车子?怎么可能?”我问。
“在高速公路上长驱向前时,我使用自适应巡航系统(adaptive cruise control)。你知道,它能让汽车保持匀速前进。当前方有车时,车子会自动减速,以保持安全距离。就这样不久,路上汽车越来越多,所以我的车也减速慢了下来。后来,我快到达出口,就把车子转进右侧车道,准备离开高速公路。到那时,我已经使用自动巡航系统很久了,一直保持在低速下,连自己都忘了自动巡航系统还在开启中,可是车子没有忘记。我猜想它一定在自言自语:‘好棒啊,我前面终于没有车子了。’然后它开始加速,直至高速公路上的限速——尽管此时正行驶在出口匝道上,需要慢速行驶。幸亏我很警觉,及时踩了剎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如何适应科技,正处于重要变化之际。直到现在,人都还在主宰机器。我们控制机器的开关,指示它做何操作,并引导它完成一系列的操作。当科技越来越强大和复杂,我们就越不能了解它如何作用,更难以预测它的行为结果。当电脑和微处理介入,我们经常会感到迷惘和困扰、烦恼和气愤。我们仍然自认为在主宰机器。而实际上,现在我们的机器正在逐步接管一切。它们看似颇具智慧和意志,其实不然。
机器善意地监控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当然,这是为了安全、方便或者精确。当一切都正常时,这些聪明的机器确实有帮助;增进安全,减低重复动作带来的无聊,使我们的生活更方便,而且比我们更精确地完成任务。当一部车子突然从前面硬挤进来时,我们的车子能自动平稳地换挡减速,的确是件很好的事。同样的,微波炉知道马铃薯已经熟了,也是件不错的事。可是,如果机器失败了呢?如果它做了不当的动作,或与我们争夺控制权,那会怎么样?吉米的车子注意到前面没车,因此在出口匝道上以高速公路的速度加速前进,结果如何?同样的机器在正常状况下很有用处,然而在突发状况下却会降低安全,减少舒适性和丧失准确性。对我们身处其境的人,它会导致危险和不适,带来挫折和气愤。
现今,当机器设备出现问题时,大都有提示和警报信号来表示自身的状态。当机器有了问题,经常需要操作者在没有预警的状况下参与控制,经常没有充分的时间做出适当反应。吉米幸亏能及时纠正汽车自动巡航系统的错误。如果他没有及时发现问题呢?也许就会因此造成车祸而受到责怪。而讽刺的是:现实中,当一部所谓的智能设备导致出现事故时,经常会被归咎于人为错误。
要让人和智能设备之间顺畅地互动,合理的方法是同时增强人与设备双方的协调与合作。可惜设计这些系统的人往往不了解这一点。设备是如何判断什么事情重要或不重要的?尤其当某情况下重要的事,而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也许并不重要?
我曾经告诉数家汽车公司的工程师有关吉米和他的汽车的故事。他们通常有两种反应:首先,他们责怪开车的人,驾驶者在即将驶入出口之前为何不关闭定速巡航系统?我解释说他忘了。工程师们的另一个反应就是:他的驾驶技术不好。这种“责备-培训”(blame-and-train)的哲学常常让使责备者、保险公司、立法单位或社会人士自我感觉良好:人若犯错,加以惩处。可是这样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不良的设计、不良的流程、不良的设施和不良的操作习惯通常才是真正的元凶,人只不过是这一连串复杂流程的最后一步。
尽管汽车制造商认为驾驶员应该记住车子自动控制系统的模式,从技术上来讲没错,但这不能作为不良设计的借口。我们应该设计利用科技,使其契合使用者的实际行为方式,而不是要规定他们应该怎么做。更何况车子自动控制系统的设计并不能帮助驾驶员记忆。事实上,反而促使他们容易遗忘。定速巡航系统几乎没给驾驶员提供任何有关系统现况的线索:车子最好能够提醒驾驶员正在使用哪些系统。
当我向设计汽车的工程师提起这点时,他们立即做出下一个反应:“是的,这是一个问题,不过,不必担心,我们会改正。你说得对,汽车的导航系统应该知道车子到了高速公路的出口匝道,然后应该自动断开巡航系统,或者至少切换到安全车速。”
这说明了一个基本的问题,机器并不聪明:智慧在设计者心中。设计者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试图想象汽车和驾驶员之间所有可能发生的事,然后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设计者怎么能决定对意外事件该如何反应?当我们遇到异常状况,可以应用有创意、有想象力的方法解决。由于我们所设计的机器的“智能”并非真正存在于机器中,而是存在于设计者的脑子里,当意外事件发生时,如果设计者不在场从旁进行帮助,机器通常就会出问题。
对于意外事件,我们有两点认识:首先,它们经常会发生;其次,它们发生的时刻,往往无法预期。
有一次,一家汽车公司的工程师给了我关于吉米故事的第三种反应。他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也碰到过被巡航系统误导的事情,但那是另外一种情况:变换车道。在繁忙的高速公路上,驾驶者若要变换车道,必须要等到自己想要进入的车道有足够的空档,然后快速插入并道。这意味着,并道时,距离前后的车距都很近。在这种情况下,自动巡航系统很可能由于判断与前车距离太近而剎车。
“这有什么问题吗?”我问。“哦,也许会惹恼对方,但对我自己应该安全。”
“不,”工程师说:“这样很危险,因为后面的驾驶者不知道你会突然并道后又踩剎车。如果他们没有高度警惕,就会追尾。再说即使没有撞上你,后面的驾驶者对你开车的方式也会很不悦。”
“或许,”该工程师笑着说:“也许车子应该装上特殊的剎车灯,每当驾驶者没有踩刹车而车子自动剎车时,此灯就会亮起来。这样可以告诉后面车子:‘嘿,不要怪我,是汽车自动剎车的。’”
这个工程师虽然在开玩笑,但他这席话却道出了人与机器之间的紧张关系。人们会因为各种理由采取行动,有些是正当的,有些就未必,有时会设想周密,有时则不计后果。机器则比较一致,根据人们早已编好的电脑程式和逻辑规则,对实际状况加以衡量。但是机器有个根本的限制:它们对外界的觉察和人不一样,它们欠缺比较高层的目标,而且它们无法理解必须与其互动的人的目标和动机。换句话说,机器与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它们在某些方面比较强,特别是速度、动力和一致性,另外一些方面,像社交技巧、创意和想象力则比较弱。机器还欠缺同理心,即它们的行动对周遭的人会引起什么样的影响。这些机器与人的差异,尤其是社交技巧和同理心,正是问题的症结。更重要的是,这些差异也是冲突,是最根本的问题,不是简单快速地修改一下电脑程序逻辑,或补充一个感应装置就可以解决的。
如此,机器的行动与人的意愿就起了冲突。在很多情况下,这完全没有问题,譬如,只要洗衣机能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我不在意它洗衣服的方式与我的方法大相径庭。一旦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并开机,它就自动开始工作,那是一个封闭的环境。一旦启动,机器就开始接手工作,只要我不横加干涉,一切都顺利运作。
然而,在需要人和机器共同合作的状况下会怎样呢?抑或洗衣机开始工作后,我却改变了心意?如果让它知道我想重新设定洗衣程序?一旦自动洗衣流程已经开始运作,新的设定何时生效呢?还是要等到下一个加水时段?这个例子说明人和机器的反应迥异。有时,机器的反应看似完全武断强硬,然而,机器如果能够思考和说话,我猜想它会向你解释自己的做法,认为人类才是捉摸不定、反复无常的。对使用者而言,这种持续的钩心斗角会让人感到沮丧。对观察者来说,会深觉困扰,因为搞不清楚谁在控制,或者为何呈现某种特异的行为。人或机器,谁对谁错真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与机器的不一致,会导致激愤、挫折,有时甚至造成损害或受伤。
人与机器之间行为的冲突是一个根本问题,因为不管机器的能力如何,它们都不能对周遭环境、对人的目标和动机以及对经常发生的异常状况有足够的了解。在一个完全可控的环境里,没有令人讨厌的人在旁边干扰,没有突发事件,且一切都能正确预测时,机器会运转良好。这就是自动化发挥长处的舞台。
但是,尽管其所处的环境完全受控而机器运转良好时,它们的表现也并非完全符合我们的期望。以“智能”微波炉为例,它知道该用多大火力、多长时间烹调食物。当它工作时,一切都很顺利:你只要把新鲜的鲑鱼放进去并设定它你要烹鱼。时间一到,烹调得正好,不管是水煮鱼还是清蒸鱼,它都用自己的程式做到最好。使用手册上面写道:“感应器能测出烹调期间增加的温湿度,而且微波炉会根据不同种类和数量的食材自动调整烹饪时间。”但是,请注意这说明并未提到微波炉和人类的烹饪方式是否一样。人会试试食物的硬度,看看颜色,或者再测量一下食物内部的温度。这些微波炉都做不到,所以它只能做自己能做到的——测量温湿度,它利用温湿度来推论烹饪的程度。对于鱼类和蔬菜,这个方法好像没问题,但对其他食品则并不尽然。进一步说,感应系统的技术并非完美无缺。如果时间到了,食物却仍未做熟,对于二次使用感应器,使用手册警告说:“对同一道菜[1],不要连续用两次感应系统,否则可能烹煮过度,或者烧焦食物。”智能微波炉也有其限度。
这类装备能不能帮助居家用户?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如果机器被认为是有“主见”的,它们一定会非常傲慢,不会告诉人家为什么它要这么做或它怎么做的,也不会说它们正在做什么,食物成熟到什么程度,洁净度如何,或者衣物烘干了没有。这些机器都靠传感器控制,当结果不如所料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很多人有足够理由不愿使用这类设备,感兴趣的人想知道“机器为什么这样做”?对这个问题,设备无法回答,使用手册也只字不提。
在世界各地的实验室中,科学家们正在研究如何将更多的智能设备引进我们的生活里。有些实验中的房子能感应到屋中居住者的所有动静,自动开关灯,调节室温,甚至还能挑选音乐。正在进行中的项目不胜枚举:冰箱可以防止让你吃进变质的食品,马桶泄露你排出的体液状况给医生。冰箱和马桶看似不配的搭档,但它们合作起来可以监控你的饮食习惯,一个试图控制吃进身体的食物,另外一个测量和评估排出体外的东西。我们有苛刻的体重计时刻监控我们的体重,根据需要使用健身器材。甚至茶壶用尖叫来提醒我们注意水开了。
当越来越多的聪明的设备进入日常生活,我们的生活会变得有好有坏。如果机器满足我们所愿,那还不错。但如果它们做不到,或导致本来很有效率、创意的使用者变成机器的仆人,随时在监控、修理和维护机器,那就不太理想。这当然是不应发生的事,可事实确定如此。现在还来得及改进吗?我们对此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