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活从此被颠覆(5)
郑芸在走廊磕磕巴巴行走的过程中,一边头顶着诸多目光里复杂的压力,一边快速而欢愉地在心里完成了甄别比较,并下了结论,无比坚定地给自己下了诊断。
“干嘛不排队?”快到诊室门口了,一个气势汹汹的男声不合时宜地响个了起来。
护士也起了高腔:“你还不让了呢?!”
“我早上四点就来排队挂号了,他们电脑预约的在我前头,也就几个,我没话说,这眼看就快轮到我了,你来插队,这是什么道理,说说!”男的说着把夹克撸了撸,露出一身胸前起球的暗蓝色毛衣,涨红的脸上满是凶气。话一挑起,后面马上有几个人附和喊道:“后边排队,排队去!”
护士迟疑了一下,知行赶紧靠上去,低声道:“我们是汪曼萍教授的亲戚……我是她侄子,这是我姐姐……”
男子眼皮掀了一下,没吭声,从夹克上放下的手顺带提了提皮带。
“我们昨天就约好了,本是早上八点前就看的,也不想影响大家,但是我姐姐过来远,路上塞车,才耽误到现在。”知行还在解释,诊室的门开了,汪教授探头喊“知行!”
随着知行应一声,刚才还愤懑的人群瞬间泄了气,男子也让开了身体,讪讪地退到一旁坐下,偏过了脑袋。在他的旁边,一个女人抱着个跟牛牛一般大小的男孩,正在喝着一瓶果粒橙,瓶子已经见底了,他却还在死命地吸。
郑芸心底一刺,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牛奶,换下了孩子手中的空瓶子,这时候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僵硬,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丝笑容,却又仿佛被沉重禁锢着全身,只剩下双呆滞的眼睛,转了转,虚无地落在郑芸脸上。
这表情说不出的熟悉,郑芸陡然间想到了自己,那种无法言状、凭空而来,而又无处不在、让她百般抗拒的恐惧,忽然就侵入了她毛孔,极其顽固地纠缠过来。她在令人窒息却又不能言说的心悸中,逃也似地进了诊室。
汪教授寒暄了几句,问候了自己的同学,知行的父亲,就转入正题,仔细地看了孩子,问了一些情况,安排先去做检查。还好其他医院的检查结果都认可,只是测试要重新做,因为评价体系不同。按理测试室也要预约,好在知行有先见之明,昨夜提前联系好了,等了十分钟不到,孩子和大人都进了测试室。流程大体相同,不同的是,在牛牛单独做测试的时候,郑芸夫妇和公婆分别在单独的隔断间里电脑答题,夫妻可以商量,两组之间却不能通气。
半个小时四个大人都交卷了,没过多久护士把牛牛带出来,摸着他的头,笑吟吟地说:“宝贝表现很好哦。”
郑芸一听,全身都轻松了,仿佛心上的石头就此卸下了,她忙不迭地道谢,感觉离自己想要的结果又近了一步。她开心地抱起儿子,就地转了个圈,喜滋滋地说:“牛牛,再去医生奶奶那里打个招呼,我们就回家了!”
“儿子你太壮了,妈妈腰不好,爸爸抱。”会超将测试结果往口袋里一揣,伸手接过牛牛,牛牛就势趴在会超肩膀上,探手拍郑芸的头。
“别淘,才表扬你乖呢,总是手不停脚不住的。”郑芸拨开牛牛的手,不到一会,胖乎乎的小手又伸了过来,冷不丁罩着郑芸的头“啪啪啪”几下,然后抓住郑芸的头发用力揪扯起来,猝及不防的郑芸大脑发蒙,乍地感到天地晃动,头皮发麻,然后天灵盖嗡嗡作响,痛得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她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往一边躲去。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一家人都呆住了,过了一会反应过来,会超将牛牛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教训道:“你怎么可以打妈妈?!”扬手就要给他屁股一下,郑芸揉着脑袋赶紧拦住:“算了,等会还要去汪教授那里,别弄得他情绪不好,到时候不合作,更麻烦。”
周建设赶紧抱起孙子,连声道:“回去再教,慢慢教。”
牛牛懵懂着一张脸,蜷缩进爷爷怀里。
护士轻轻地拉了拉知行的胳膊,靠近叮嘱了片刻。
汪教授平静地翻看着检查结果,一家子都屏息静气,等待着她开腔。
“基本可以确诊,”汪教授的话没有留半点余地:“你们应该稍微松口气……”
郑芸一喜,笑容未及展开,就听见了晴天霹雳一般的下文“孩子的情况比较乐观,但是需要马上治疗,通过长期的训练,是能够有效地缩小跟正常孩子的差距的……”
怎么回事?怎么是这样的?郑芸不可抑制地叫起来:“他怎么能是自闭症?”
“你觉得他什么都正常,就是有些小小的不正常,你也会觉得,那是孩子的个体差异。”汪教授显然见多了质疑,不恼不急道:“自闭症是这几年才引起重视的,从前多数家庭都认为孩子是性格内向或者发育迟缓……”
“我知道,我查过,自闭症是一类以严重孤独、缺乏情感反应、语言发育障碍、刻板重复动作等反应为特征的发育障碍疾病。可我们家牛牛,一岁半就会叫爸妈,他经常跟爷爷一起玩,他不是呆呆的,而是很活泼,”郑芸急切地说着,转向公婆:“你们说是不是?”
“你能自主地去了解自闭症,很好啊,”汪教授和蔼地说:“但是你可能了解得还不太全面,自闭症的儿童一般都伴有多动症,这都是大脑皮层发育的原因。”
“你说,他一岁半就会叫爸妈,但是现在他会主动开口叫吗?他不会主动叫,他会回避任何需要开口说话的机会,他理解不了你的指令,也无法发出寻求帮助的语言,甚至都不会主动去寻求帮助,比如说,平时他要拿什么东西,拿不到,他不会叫你们,会自己想办法去拿,或者爬桌子上,或者拿小板凳来踩上去,再拿不到,就会抓住你们的手,朝东西晃动,让你们去理解他的意思,拿给他。”汪教授耐心地解释:“你好好想想,回家再仔细观察一下,很多情况,要么就是你们疏忽了,要么就是你们知道却没有放在心上。再比如,把他放在小朋友中间,他会主动去跟小朋友玩吗,会打招呼吗?”
“他看见小朋友就躲开。”周建设悻悻地插话:“我不喜欢人多,以前一看见人多,就抱着他走开,后来他也这样,人多就走开,一个人玩。”
“还有,他会逃避一切需要用语言表达的事情,这是沟通的障碍。有时候,他还会显得不听指挥,在你们眼里喊不动啊,置若罔闻啊,包括谁离开他都可以,看着最亲近的人出门都不跟脚,也不哭闹,其实都是缺乏情感反应的表现。”汪教授说:“一般两岁多的孩子,都粘人,妈妈出门上班,必然要跟在门口哭闹一阵,你的孩子肯定没有这种情况。”
“是没有。”刘心美叹口气:“谁走了他都好像没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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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刚才,你们没有抱在手上的时候,他往大人的两腿中间缩,在家里,他肯定也是很喜欢一些逼仄的空间,越是小小的、拥挤的,他越是喜欢蜷缩在里头,睡觉喜欢拱在被子里、枕头下,只有在局促的空间里,他才有安全感。”汪教授一点点地提示:“不会玩玩具,偏好圆的东西,比如球,汽车轮子,还喜欢把自己的身体当成玩具,转圈,转个不停……”
郑芸哑了,她曾经在牛牛放肆转圈的时候,得意地表扬牛牛平衡能力好。
“他的东西,一定要放在同一个地方,每天要做的事情,都必须做到,你仔细想想他那些刻板的行为,要排除你教育养成习惯的想法,因为一个两岁多的孩子,还不会出现习惯……”汪教授的话,勾起了郑芸记忆里的细节,教牛牛漱口杯放在哪里,牙刷插在杯子里,是牙刷头朝上,以后牛牛的杯子一定要放到那个位置,有几次牙刷是她随意放了,自己都没在意,牛牛出了洗漱间,还要折回头,非得把牙刷换过来,牙刷头朝上才作罢。郑芸表扬儿子细心,正如汪教授说的,她认为是儿子习惯好,却没有想到……
汪教授拿出测试单:“孩子的确是在正常和非正常的中间值,但是,要排除家长评分时候的不实成分,因为用非专业的眼光来看,他们在幼儿阶段几乎跟同龄孩子没有很大不同,除非程度特别严重,一般的家长是不可能意识到他们的反常的。”
“我要给出的保守诊断,就是自闭症倾向,但是因为是熟人,我也不想这个诊断给你们什么侥幸,因而耽误孩子的治疗,所以,我只能如实告诉你们,孩子基本可以确诊为自闭症。”汪教授没有任何的回避,直白地说:“不过根据测评和我的观察,孩子程度比较高,通俗点说,就是自闭程度比较轻,完全可以通过后续的康复治疗缩小他和正常孩子的差距,预后好的话,他可以实现正常人80%的生活功能。”
仿佛是当头一棒,郑芸浑身一噤,便石化了。会超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和嘴巴,刘心美手里拿着的大杂物包滑落地上,周建设的手抄进棉袄口袋里,腿也神经质地抖动起来。
一家人此刻都失魂落魄,诊室里安静,忽然响起牛牛没来由的笑声,咯咯咯咯咯,他拉会超的手圈紧自己的脖子,踢着腿,吊儿郎当地跳起来。会超默默地注视着疯癫般狂笑的儿子,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
汪教授显然见多了,面对这情景没有丝毫的意外,很宽容地任他们站在办公桌边,柔声说:“赶紧联系治疗机构吧。现在自闭症发病率比从前大幅增高,也可能是大家都比较重视了,每个康复中心都人满为患,许多孩子排队都要大半年,还不知轮不轮得上……主要是治疗时间长,要不间断治疗,所以轮上了的很少退出来……”
“这样的孩子啊,要舍得治,真的花不少钱呢,”她说:“还有数不清的时间和精力,千万不要性急,慢慢来。”
郑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会超艰难地发声了:“医生,你们这里做康复治疗吗?”
“儿保中心就有康复治疗,我们医院的相对还是很专业,并且治疗条件比其他医院还好一些,但是估计,孩子应该都排满了,”汪教授喊一声知行:“你去康复科找人,赶紧地,治疗越早越好,这就是真正的跟时间赛跑。”
知行带着这一队人马出了诊室,又浩浩荡荡奔赴康复科,走到二楼转角,郑芸不动了。知行停住脚步,问会超:“要不再考虑考虑?”
会超坚决地摇头:“就争取今天落实。”几步过来,拽住郑芸的胳膊,拖着就上去了。郑芸还挣扎了几下,始终拗不过会超,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被丈夫挟着上了楼。一路走过,不停有护士过来阻拦他们,知行拿着工作牌,过每个关口都要跟医护人员通融,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到康复科。
入眼的情景把郑芸震住了,康复科不是她想象中的一个小科室,而是一个大厅。大厅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熙熙攘攘的程度丝毫也不亚于汪教授门外,大人们带着孩子,都在等待。
知行说:“我先去找找人,你们等一会。”
他前脚一走,郑芸就闭上眼睛,靠在了墙壁上。会超凑近前,低声道:“郑芸,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要好好想想汪教授的话,那都是些实在话。”
郑芸把脑袋别过去,会超又转向她脑袋这边,换了个话题:“就算你心里还有什么想法,我们回去再说。可是你看看知行,只是你表妹的男朋友,还算不上真正的亲戚,这一上午从早上开始,忙上忙下,到处找人,刚才他还跟我说,他姨妈正好是康复科护士长,但她今天休息,我们拿到测试结果时他就打电话了,请他姨妈专程来一趟。你想想,人家容易吗?这些就该是人家要为我们做的?”
“我们不能这样感情用事,不能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无视别人的付出,”会超说:“你可以保留你的想法,我们回去商量,但现在,就听我的,按照知行的安排去做。”
“就算你想放弃,排上了康复训练的名额,我们可以不做,但是你睁开眼看看这情况,你觉得弄到名额会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会超也靠在了墙壁上,黯然道:“我现在只希望能有一个名额。”
郑芸睁开眼,正好看见知行远远地从那头过来,走的很急,白大褂的下摆带着风都扬起了。她心里忽地一酸,丈夫说得对,知行确实不容易,这个人情,可是欠得太大了。思绪还来不及飘得太远,知行就到了跟前,憨憨一笑:“走吧,姨妈已经到护士站了。”
“谢谢你,知行,你看我光顾着自己的情绪,都没顾及你的难处……”郑芸涩涩的话语被知行堵了回去:“不说这些,我们先办正事。”
毕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马上就是真正的亲戚了,姨妈护士长很给力,一路带着上上下下奔波,手续很顺利,没有挂号直接复诊,等前头的孩子做完等级评定,下一个就是牛牛。在开测试单的时候,郑芸充满祈祷意味地自我安慰了一句:“复诊没事我们就不用再来了。”
护士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轻轻地笑了一下,宽和道:“复诊以后再说吧。”
会超马上接过话头:“还是麻烦姨妈留个治疗的空位吧。”郑芸忍不住瞪了丈夫一眼,什么都要往乐观的方向想,他倒好,还没确诊先灭了自己的志气,那万一牛牛没病呢?!周会超默然地迎着妻子的眼光,瞳仁里盈满了复杂的空洞。
等会超去交费的时候,郑芸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在人满为患的大厅里游走起来,这些等待程度评定的孩子跟汪教授诊室门前的孩子有太大的区别的,不是一眼看上去就能判断的智障,就是有些呆滞的模样。她再一次想起牛牛清澈的眼睛,甜甜的笑容。
怎么就到了等级评定了呢?牛牛还不是自闭症啊……她忽然对会超有了些恨意,为什么他非要把儿子往自闭症上面套?!我不在外面跟他为难,回家再好好理论,我就不信说服不了他。郑芸暗暗拿定了主意,把手抄进棉衣口袋里,抿紧了嘴唇,脸上呈现出一种固执的凛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