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子过的真快,营子里的其他几家大户已经开始种地了,可大愣一点都不着急。卫万又龇牙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咋还不开种?”大愣说:“爹,这风刮的,子种甩不进垄里。”
果然后晌那几家大户都停种了。在卫家营子,卫万是大户中的大户,因为他地多,七百多亩,短工每年雇二十多个,秋收时三十几个。粮食是好东西,人吃了能活命,可没有土地那里来的粮食。
短工们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大愣吆喝了。在那些短工眼里,卫家是真正的大户,不但粮食给的比其他大户家多,而且茶饭也好,只要你肚子够大,你就可劲的吃。二愣还没学会扶犁,牲口咋也不听他使唤,耕出来的地垄歪到了姥姥家,大愣就让他打磙子。打磙子简单,是个孩子就会,牵好牲口,跟着犁巴走就行,看着磙蛋别跑出地垄就行。卫万怕大愣说他偏心,就让卫大毛跟着二愣一起打磙子。可卫大毛怕风沙眯了眼,只顾牵着牲口埋头走,磙子早跑偏了。磙子一跑偏,子种就埋不上土,露在了外面,芽都发不了。气的卫万踹了他好几脚,“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娘的,磙子都打不了。”
对于谷大愣和卫大毛,卫万的心里是有期许的,一个是自个未来的女婿一个是养老送终的儿子,可他怎么瞅都觉得卫大毛比不上大愣,用他的话说,大毛就不是种地的料,可不种地你吃甚喝甚,难不成喝西北风。
其实打卫大毛的心眼里,他就不乐意和二愣和大愣一样下地劳动,更甭说打磙子了,要那么多长工做甚,还有大愣和二愣,是卫家收留的他们,他们劳动是理所应当的。可他怕他爹,他爹让他和二愣一起打磙子,他不敢说不。还有大愣,爹踹他,他头都不回,呵喊着牲口继续犁地。更可气的是跟在他后面甩籽的亮子,当着爹的面对他指手画脚,说:“你让牲口走墒渠,磙子就埋住子种了。”他眼一翻说:“我知道。”
没想到爹又狠狠地踹了他屁股一脚,“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知道还跑偏。”卫大毛疼的嘴一咧哭了。爹更来气儿了,就着黄毛风骂他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水蛋壳,还知道哭。”大愣呵喊着牲口已经到地头掉头了,甩籽的亮子还墨迹,“快甭哭了,赶牲口走吧。”卫大毛迟愣了一下,又挨了爹一脚。
眼泪婆娑的卫大毛乖乖地牵着牲口上了墒垄,一边走一边抹眼泪。他恨大愣,更恨爹。他觉得爹有病,谷大愣可是他后小子,他对他那么好,甚都听他的。卫大毛不服气,种地谁不会,还要学,安个脑袋就会,可爹偏偏让他跟大愣学种地。他想如果他会种地了,那要谷大愣谷二愣做甚。可恨归恨,他还得乖乖的跟在亮子屁股后头打磙子。
更让他觉得可气的是,同样是打磙子,爹不瞭着谷二愣,偏偏跟在他屁股后头瞭他。那么大一块地甚时候才能种完啊,瞭着那块地卫大毛都愁。风刮的呼呼的,呛风跟在亮子屁股后头,眼都不敢睁,一天下来腰酸背疼不说,脸像花脸猫一样,一洗半盆黄汤。
卫大毛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恼怒,眼泪流的哗哗的,几遭磙子打下来,那张白嫩的脸就粘满了灰尘,再加上他不住地抹眼泪,和泥猴儿没甚区别了。亮子问他,“哭甚?”他抹一把泪拿眼翻他,“哭你!”亮子恼了,“哭你爹。”“哭你爹!”卫大毛还嘴。
如果不是卫万在后头跟着,两人非打起来不可。亮子把挎在肩膀上的子种笸箩往地垄上一放,指着卫大毛的眼窝说:“你再说一句。”卫大毛被唬住了,痴愣了半天,把牲口缰绳一撂哭着向营子方向跑了。卫万露出一排沾满灰土的牙一指亮子,“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招他做甚,招他做甚。”亮子不服气,“我又没招他。”说话间,谷大愣呵喊着牲口到了跟前,他“吁”了一声催亮子,“不甩籽,你磨蹭甚。”亮子这才一把挎起子种笸箩。谷大愣鞭子一扬,“驾。”两匹马并肩又开始犁地了,走了几步他回头对卫万说:“爹,你回吧,风刮的。”
其实谷大愣也想不明白,在家待着多舒服,可爹偏偏每天都跟在地里,指挥指挥这个,教训教训那个,风刮的灰头土脸的。三百多亩的一块地,七具牲口同时耕种,扶犁的扶犁,甩籽的甩子,打磙子的打磙子,一样都不会落下。短工们早就烦他了,一会儿犁的垄渠浅了保不住墒了,一会儿子儿甩的不匀了,长出的庄稼秃显头了,反正尽是事儿。
谷大愣那里知道,卫万对土地的感情。那一亩亩一分分土地都是他和他爹亲手开垦的,起五更睡半夜的谁知道那辛苦,若不亲眼瞭着谷大愣他们播种,他不安心。他也知道自个在地里甚忙都帮不上,可他就是想待在地里,闻着风沙中泥土的味道,那样他觉得塌实。
七具牲口你来我往地从他身旁过来过去,短工们很少和他答话,所以他刚刚踹卫大毛屁股的时候,他们停都没有停,依然呵喊着牲口们犁他们的地,甩他们的子儿,打他们的磙子。二愣在他面前总是很谨慎的样子,不像大愣有甚说甚,常常向他请教种地的学问。所以卫万常常把他们仨放一起比较,可怎么比较都觉得卫大毛不顺眼。为此卫万十分的感慨,可再怎么感慨,他都是自个的小子,是自个的种。谷大愣谷二愣再好,都姓谷,不姓卫。虽然他们也叫他爹,可爹和爹是不一样的,将来顶他卫家门户的永远是卫大毛。
卫万自从盘算着把娥子嫁给谷大愣就开始矛盾上了,谷大愣的善良和勤劳他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他和大愣娘说想把娥子嫁给她的小子大愣,她会高兴坏的。可那样的话,他卫家的土地是姓卫呢还是姓谷呢。娥子要吃要喝,将来有了孩子也要吃要喝,就得有粮食,有粮食就必须有土地,可土地是他卫家的,总不能让谷大愣给他卫家打一辈子长工吧,就算他卫万愿意,那娥子愿意不。
想想这些他就头疼,就算谷大愣不是他的亲儿子,不给他娶老婆,娥子可是他亲女子啊,那个做爹的不想着女子找个好婆家,找个老实能干的男人。怪就怪卫大毛不争气,将来有一天他两眼一闭,看他咋活。
谷大愣让他回家,其实他也想回家,可他回了家谁替他瞭着土地。谷大愣虽干活是把好手,可毕竟那土地不姓谷啊。他再咋精心耕种,卫万都觉得心里不塌实。
其实卫万不怕谷大愣的娘说他偏心,他说甚他都不会在意的,在他的心里,她就不配做娘。虽说娥子不是从她的肠子里爬出来的,可她也不能那样啊。自从她带着谷大愣谷二愣走进卫家的门,从他收留她的那天起,他对谷大愣和谷二愣不敢说一碗水端平,可他觉得对得起自个的良心。
他踹卫大毛屁股的时候,谷大愣始终没吭声,卫万有点怪他,最起码你吭一声啊,如果他踹的是谷二愣呢,他也不吭声么。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卫万牵过了牲口的缰绳打起了磙子。谷大愣又到地头了,回头的时候,瞭见了卫万在打磙子,就把犁铧扎进了土地里,呵喊一声,两匹马又乖乖地迈开了步。走到和卫万顶头的时候,谷大愣说:“爹,你回吧,我打吧。”说着他喊亮子,让他前面扶犁杖,他跟在屁股后头一边甩子种一边打磙子。
卫万没再坚持,把缰绳递给了谷大愣。谷大愣利索地和亮子交换了下笸箩,亮子一撑缰绳,马儿又走上了。谷大愣又说了声:“爹,你回吧,风吹的。”卫万抹了把胡子说:“这鬼天气。”谷大愣以为他回去了,打了一遭磙子,才发现他又去地那边了,他没再理他。
七具犁杖,一天不歇的耕种,三百亩地也得六七天时间种完。四顷地沟每年倒茬,种荞麦和山药胡麻。山药不用犁杖,一人一把铁锨,挖一个坑儿点一个山药瓣,抓一把粪。
莜麦种罢得下窖取山药,切山药籽。山药不像莜麦,没粪能长,山药没粪结的山药蛋子不大。粪去年就沤好了,开春风大不能往地里送,送的早了,种的时候都被风卷跑了,所以每年种多少山药拉多少粪,抓不完当地挖个坑埋了,第二天挖出来再抓。
大愣没事的时候老想,甚时候就不刮风了。他几乎从来到卫家营子起就开始想了,可几年都过去了,风依然在刮,一年一年,从冬到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就没住过似的。
塞外的春天,天短的很,再赶上后晌黄风连天,所以犁杖早早的就歇了。卫万被风吹的站都站不稳,问谷大愣还能不能甩子儿。谷大愣又试了几把说:“爹,不能甩了,风太大了。”卫万大声地吆喝:“那就歇了吧。”
谷大愣摆了一下手,其他几具犁杖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牲口们拉着空犁杖向营子走的很快。大愣不能走,他得收拾地里没甩完的子种,都得用花轱辘车拉回去。卫万也没走,一直忙前忙后地帮他,确定收拾利索了,地里没落甚东西,才坐上谷大愣赶的花轱辘车回了营子。
一进家,卫万就瞭见了炕上躺着的卫大毛,顿时他就火冒三丈地吼开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给老子起来,没瞭见你娘和娥子做饭呢。”卫大毛吓了一跳,赶紧从炕上爬起来,下了地,立在炕沿下却不挪窝。卫万更火了,骂他是戳丧棒,“烧火去!”卫大毛这才不情愿地出了堂地,往灶火坑一戳,戳着不动了。卫万跟出了堂地说:“娥子你起来,让你哥烧火。”
娥子看着爹说:“爹,我烧吧。”卫万急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娥子又说:“爹,我烧吧。”卫万恼了,“起来!”娥子这才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离开灶火坑。平时大愣娘在他面前低声下气的,不敢大声说话,可那天偏偏说的声音特别的高,她说:“你叫甚叫。”不但声音高,而且还对卫大毛说:“大毛,肝儿,别听你爹的,烟狼顿气的小子家家的烧甚火。”
幸亏烧的是长柴火,不然风匣一住,锅里蒸的馒头非塌塌了。卫大毛磨蹭了一下想进里屋,没提防被爹一脚踹进了灶火坑,倒在了柴火上。他也不烧火也不起来,就在柴火上半躺着,娥子抓柴火都没办法抓。灶火里已经没柴火了,“哥,你起来。”可他就是不起来,赖在灶火坑的那堆柴火上。
“大毛,肝儿,快起来。”大愣娘哄劝他,可他还是不起来,卫娥急了,“哥,你起来!”卫万脚一抬,“小兔崽子,你起来不起来。”卫大毛溜溜的起来,钻进了里屋。卫万还嘟囔着骂:“小兔崽子,忙忙的死狗羊肠的炕上躺着。”喋喋不休的要追到里屋,大愣娘拉了他一把,“快去喂牲口吧。”卫万这才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就惯他吧,龇牙八瓣的。”
牲口们,大愣和二愣已经喂上了,不需要他操心,每天耕地回来,他都要亲自进马圈牛棚走一圈,看看槽里的草。牲口可是卫万的宝,没那些牲口那些地咋种,靠人拉犁累死也种不完。
老骒马毛连抖擞的,草料也不肯吃了。卫万拍拍它的脖子,它打着响鼻用脖子蹭他。老骒马和他的感情,他也说不清楚,可如今它真的老了,今年开春连磙子都打不了了。圈里有几匹马都是它下的驹子,可它却老了。
卫万在马圈里待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大愣进马圈瞭那些马,他还待着呢。大愣对那些马也是有感情的,每一匹他都熟悉的很,尤其是开春,必须喂好,那些地都指望它们拉着犁杖一垄一垄的种呢。
看见卫万,大愣叫了一声,“爹。”他知道爹在担心老骒马,其实他也在担心,不知道它还能不能吃到青草。卫万叹息了一声说:“草也不好好吃了。”大愣说:“一会我喂它点莜麦吧。”卫万没言语,出了马圈。
二愣前脚进牛棚,娥子出来抱柴火,后脚就拐进了牛棚。她看看大愣不在,想出去,可二愣以为娥子是去瞭他,一把就抱住了她,就那么抱着不让她动。娥子胆战心惊地说:“二哥,你松开,爹来了。”二愣这才急忙松开娥子。
二愣总忘不掉娥子那白瓦瓦的奶子,想再看看,可都没有机会。开春了,种地忙的更没有机会了,所以二愣的心里堵的难受。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是娥子不听他的话,总躲着他。为此二愣特别的后悔,后悔那天在碱土坑里没看个够。
大愣进牛棚的时候错一点和娥子撞上,娥子却说:“大哥,给我抱点柴火,没柴火了。”二愣却抢着说:“娥儿,我给你抱。”娥子一闪身出了牛棚,碰巧爹刚进堂屋,娥子很心慌,她怕爹瞭见她进过牛棚。
柴火是二愣帮她抱的,可她一点都不高兴,就问二愣,“大哥呢?”二愣说喂牛呢。娥子往灶火里塞了一大绺柴火,风匣拉的哗嗒哗嗒的响。由于柴火塞的多,风匣拉的急,炕洞眼儿出不迭烟,火从灶火门反扑了出来,“呼”的一团火球就把娥子的头发燎了,如果不是她闪的快,头发非得燎光了不可。可娥子身儿都没起,继续哗嗒哗嗒地拉风匣,二愣被呛的连声咳嗽,出了院子还在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