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靠着两匹马的遮挡,爷儿俩猫着腰跟在马屁股后面,而缰绳却紧紧地攥在手中。卫万知道,这样的天气,马一旦脱了缰,就会撂下主人一路小跑着回营子,因为马也饥肠辘辘了,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后面的路还很长,全仰仗两匹马了,不然他们即便不被狼啃了,也会冻死,最后被狼啃了尸首。
缓缓的走了一截路,卫万才感觉到身上有了暖意,为了以防万一,他催促谷大愣上马。看不着摸不着的雪摔打在脸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硬生生的石子一样,卫万在翻身上马的时候不留神把脸迎向了风。尽管骑在马背上屁股火辣辣的疼,可相对于徒步,还是在马背上轻松些。
谷大愣一抖手中的缰绳,骟马已经蹿了出去,老骒马紧随其后向离营子最后的二十几里路奔去。
马是最通人性的牲畜。老骒马刚刚从后草地买来的时候,还桀骜不训,生人无法靠近,靠近了就连踢带咬。卫万那时天不怕地不怕,有的是力气,扯了缰绳一跃就骑到了它的背上。还是小骒马的老骒马撒着欢尥着蹶,前蹄就扬了起来。卫万早有防备,一把薅住了它飘逸的长鬃毛,没被它摔下背。恼羞成怒的小骒马扬起四蹄原地开始打转,一时间尘土飞扬。卫万抓着缰绳就是不撒手,任由它左三圈右两圈地折腾。
最后卫万一撩缰绳,双脚一夹它的肚子,它就顺着牛羊路撒开四蹄一路狂奔到了刚刚翻过的湿地里。一进了新翻的土地,小骒马就后悔了,可惜也晚了。卫万用缰绳使劲地抽打着它的屁股,让它奔跑。可惜在那样松软的土地里驰骋,力气再大也是白扯,很快小骒马就累的喘开了粗气,冒出了热汗。可卫万还是不放过它,继续用缰绳抽打它的屁股,“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跑啊,跑啊。”可惜小骒马实在跑不动了,四蹄急促地抬起放下,放下抬起,就是不往前奔。卫万又抽了它几缰绳,“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跑啊,你跑啊。”
小骒马乖顺地回到营子的时候,浑身就像水洗的一样湿透了,腾腾地冒着热气,看它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卫万又疼又爱的,一边替它梳理鬃毛一边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图甚。”小骒马仿佛懂了他的话一样“咴咴”地叫着,连续地打着响鼻。
日子过的真快,眨眼的工夫,小骒马变成了老骒马,而他也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离营子越近积雪越深,走起来越艰难,老骒马跟在后面明显的有些吃力。虽然黑洞洞的,但卫万也知道来时走过的痕迹早被风雪掩埋了,所以老骒马完全是凭着直觉跟在骟马的后面行走。其实别说老骒马了,就连卫万也看不见前面带路的谷大愣,而且耳边除了风的呼啸声,听不到骟马走动的一点声音,但他知道谷大愣就在他前面不远处。一想到谷大愣就在前面,他就有了力气,默默地催促着老骒马跟紧谷大愣。
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卫万想狼不会出没吧。可他忘记了这样的夜晚狼是会饿的,而且越是这样的夜晚狼越难以寻找到果腹的食物,所以借助着风雪狼会成群结队的出没。一只狼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狼,尤其在这样的夜晚,狼借助着自己体重轻的优势,踩在积雪上,几个回合就会把马的肠子从肛门扯出来。由于马匹重,四蹄会踩空,就像陷入沼泽的人一样,越挣扎陷的越深。而且马越是拼命的挣扎则越危险,马失前蹄,一旦倒地则再没有机会站起来。饿狼们会“嗷嗷”地嚎叫着扑向倒地的马匹,从它身体最柔软的部位撕咬下去,活生生的就会把一匹马撕咬的鲜血淋漓,最后剩下一堆白骨。
谷大愣扯动缰绳,让骟马停了下来。凭感觉他知道卫万已经落的很远了,他得等他,不然这样的天气会很危险,人在马背上骑久了会麻木,手脚都会冰凉,然后无意识的会扯动马缰绳,马会领悟错,随着缰绳会偏离方向,这样会离家越来越远,最后迷失了方向。
卫万撵上来的时候,谷大愣扯了下马缰绳让过老骒马侧身喊:“爹,你走前头吧。”卫万知道,那是谷大愣怕他走后头不安全,所以心里暖乎乎的,越发想把娥子许配给他做老婆。
凭直觉,卫万觉得快到摞摞石了,爬上黑压压的梁就到了。越往上雪越深,卫万都觉得老骒马走的太吃力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有些憋气。几次忍不住想下马牵着它走,这样它就可以省点力气。可他又担心一旦自己下了马没膝的雪,他只能连滚带爬,很快就会筋疲力尽。那样一旦遇到狼,就连抵抗的力气也没有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攥了攥手中的镰刀把,硬硬的。他又想如果遇到狼,他会毫不留情的割断它们的脖子,然后驮回家剥了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的。
爹说他吃过狼肉,和狗肉一个味道,他还没有吃过狼肉呢,如果有机会一定尝尝狼肉甚味道。
谷大愣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不住地帮他喊呵老骒马,希望它走的快点。可惜无论他怎么喊呵老骒马都走不快了,因为雪太深了,就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不但走不快,而且老骒马还不时的失蹄,有几次错一点把卫万从背上撂下来。
卫万的速度一放慢,谷大愣就和他二马错了镫,错镫的间隙谷大愣伏身在马背上大声地问:“爹,摞摞石真有狐狸精么?”卫万愣怔了一下明白了大愣的意思,就着呛人的风雪说:“你看看你,这孩子,那有甚狐狸精。”
关于摞摞石狐狸精那个美丽的传说,卫万年轻时也曾经笃信那是真的,而且他讨了老婆后还幻想碰到那栓正的狐狸精。或许那是不少男人的梦吧,憧憬着讨到一个狐狸精一般的老婆。卫万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说:“狐狸我见过,狐狸精甚样我没见过。”谷大愣没有言语,一直沉默着。卫万知道他陷入了对那只栓正的狐狸精的幻想,如当年的他一样期待碰到她。
可他也说不清,如果真的碰到了会咋样。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就算真的碰见了狐狸,它变成了栓正的女子,又能怎样,所以卫万觉得谷大愣此时此刻问这样的问题有点可笑。在他看来此时此刻最最要紧的是安全的回到营子回到家,而不是想什么没影儿的狐狸精。
显然谷大愣还陶醉在那个美丽的传说中,因为他始终低着头信马由缰,有几次老骒马走着走着都撞到骟马的屁股了,他不由的有些生气,就嘟囔说:“你看看你,不好好走路,瞎想甚。”或许是他的声音太低的缘故,也或许是风太大的缘故,反正谷大愣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自顾慢悠悠地爬着梁。
卫万恼了,趁他没主意,摸黑狠狠地抽了一下谷大愣坐骑的屁股。骟马一激灵冷不丁的向前蹿了几步,谷大愣没提防,错一点摔下来。骟马的反常让他的神经绷紧了,虽然黑暗中他看不清周围的情况,可他还是顶着风四下里瞅了瞅,风中,四周显得出奇的安静。
“你看看你,不好好走路,瞅甚瞅。”天虽然一团黑,可在雪的映衬下,卫万还是感觉到了谷大愣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就说:“就算是有狐狸,也冻的出不了窝儿。”可让他和谷大愣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就在他们刚刚爬上梁的时候,老骒马和骟马都莫名其妙的打着响鼻乱了步伐,原地踏着步不但不走,反儿像受到了甚惊吓似的“咴咴”地叫着。
伴随着两匹马慌乱的叫声,卫万真切地看到了一个黑影,顺着摞摞石那几块叠加在一起的大石头后面一晃就消失了。谷大愣一惊一乍地叫:“爹,狐狸!狐狸!”
虽然卫万没有完全看清楚,但他也确定那是一只狐狸,因为野兔子的体形没有那么大,狼的体形又没有那么小,獾子冬天是不出洞的。谷大愣以为卫万没听见他的话,就又说:“爹,真的是狐狸。”“是狐狸又能咋!变成女子又能咋!”卫万的气不打一处来。
在梁上磨蹭了很久,两匹马才迟疑地开始向摞摞石走去,积雪深的连谷大愣都有些怵。而且他知道越到梁底雪越深,马走起来越吃力,虽然距离营子很近了,可眼瞅着就是到不了营子。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骟马的吃力,可没想到返回来的路上,路会被雪埋的更深。为了减轻马的负担,他翻身下了马。骟马抖了抖身上的毛,像是在给自个加油。
已经顾不了太多了,谷大愣腰一猫,把一只脚从雪窟窿中拔了出来,另一只脚迅速跟上。长时间在野外,他的脚基本感受不到冰凉了,即便积雪灌满了鞋壳篓,他也感觉不到了。卫万没有下马,死巴牛一般地跟在骟马后面暗中替谷大愣使劲,好象比他自个走还吃力。
卫万听到了狼嚎,清清楚楚的,他压低声音喊:“大愣!大愣!”其实谷大愣也听到了,而且不止一只,顺着雪掩埋的沟谷嚎的森人森人的。谷大愣叫了一声:“爹!”然后扯了下马缰绳,他害怕骟马受到惊吓,那样它会不受他的指挥挣脱缰绳。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它,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子。卫万也轻轻地拍打着老骒马的前胯,希望它安静。
狼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了,伴随着风声像是塞进了卫万的耳朵一样,他多想把那些让他胆战心惊的嚎叫声从耳朵里掏出去,可他不能让谷大愣感觉到害怕,那样他就更害怕了,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卫万下意识的又攥了攥了手中的镰刀把儿,心思:来吧,有狼肉吃了。
谷大愣侧身躲在骟马身旁,说:“爹,两只!”
卫万想:“一定是一公和一母,而且饿极了,或许还有嗷嗷待哺的狼崽子,不然它们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来捕食。”而且狼一般情况下不会攻击人和大牲畜,除非它们的崽子受到了威胁或者饥不择食的情况下。
一只狼在黑暗中悄悄地靠近了老骒马,灵性的老骒马脑袋一低,飞出去一蹄子。被踢飞的积雪顷刻间飞扬开来,形成了一团黑雾状的东西把那只狼包围了,狼失措地躲闪着,向后蹿出去十几米远。
卫万笨拙地展开手中的镰刀,“来吧,狼崽子们。”大愣紧贴着骟马的脖子,提防着狼从后面扑上来。卫万挥舞着手中的镰刀,风冷飕飕的,没有一丝的响动。摸黑的夜色里,那镰刀越发显得没有形状。
两匹马已经完全并肩了,脖子和脖子紧贴在一起,发出了骚乱的声音。谷大愣一边拍打着它们的鼻梁,一边招呼卫万,“爹,你抱紧马脖子。”说着扯一下两匹马的缰绳,又向雪地里艰难地走去。狼就在附近,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不能等待,只有进了营子才是安全的。两匹马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举足不前,而且拉的紧了还后撤。
狼的爪子非常的锋利,一旦叨住马肚,就会被开肠破肚。两匹马在黑暗中与谷大愣僵持着不肯走,卫万急了,挥起镰刀重重地拍了下老骒马的屁股。老骒马蹄子一扬,把卫万尥下了马背。卫万“扑通”一声就掉进了雪窟窿,手中的缰绳也脱了。骟马跟着一通上蹿下跳,错一点把谷大愣带倒。
卫万已经爬不起来了,本来麻木的身体突然重重的一摔,就像被霜冻了的青庄稼一样,不散架已经是万幸了。他“哎哟哎哟”地叫着,卫万一边紧抓着骟马的缰绳,一边“吁吁”地叫,一边还担心在雪窟窿里挣扎的卫万,“爹!爹!”
老骒马像发了疯似的在黑漆漆的雪地上咆哮着打转,黑暗中一时间鬼哭狼嚎,恐怖极了。谷大愣无法确定是老骒马踢中了狼,还是狼咬中了老骒马。骟马再一次开始骚动,谷大愣依然死抓着缰绳不放,嘴里还急切地叫:“爹!爹!”
卫万感觉到皮裤被甚东西扯了一下,他挥了一下镰刀,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叫声。谷大愣丢开了马缰绳,趔趄着几步扑到了卫万的跟前,“爹!爹!”“镰刀!镰刀!”卫万慌乱中把镰刀塞给了谷大愣。谷大愣紧攥着镰刀向扑上来的一团黑影勾去,由于用力过猛,那团黑影像面口袋一样从半空中跌落到了雪地上,然后一骨碌二次扑向了谷大愣。谷大愣双手反抓镰刀把,把刀头抱在了怀里,刀刃对准了扑上来的狼。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狼发出了类似绝望的哀号,然后那声音由大到小,慢慢的变成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同时一股热浪“刷”地喷涌到了他的脸上。
那只狼到死脖子都在谷大愣手中的镰刀上挂着,锋利的镰刀尖已经从它的下巴底穿过它的咽喉捅出了后脖颈子。
谷大愣永远记得狼最后发出的哀号声,伴随着塞北呜咽的风声,凄凉极了,恐怖极了。那声音他是熟悉的,可又是陌生的。那种似狗非狗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他的脑海里只有狗被打中要害部位才会发出那中近乎哀鸣般的犀利而尖锐的叫声,响彻在营子的上空,然后由高到低,拖着长音恢复了安静。
卫万心里清楚,是谷大愣不顾一切救了他的老命,不然他真的会被狼啃的。如果不是谷大愣丢掉马缰绳扑到他身边,凭他的力气是杀不死那只已经扑到他身上的公狼的。
那一年冬天,卫家的狼肉吃了很久,谷大愣觉得狼肉和狗肉没甚区别。娥子说:“狼肉比狗肉好吃。”卫万说:“还不是你大愣哥给你砍死的。”然后他边吃狼肉边自言自语:“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说完还叹息一声,仿佛在为那只狼惋惜一样。
那一年冬天总有一只母狼,一只没眼的母狼在卫家营子周围“嗷嗷”地嚎,那只眼是被老骒马踢瞎的。每当听到那嚎声,卫万总说:“你看看你,孤了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