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残政如血(3)
绝望羞愧之下,李斯想到了自杀。
那日深夜,昏睡的李斯蓦然醒来,清晰地听见了秋风掠过庭院黄叶沙沙过地的声音,只觉天地间一片萧疏悲凉,心海空虚得没有了任何着落。李斯支走了守候在寝室的夫人太医侍女人等,挣扎着起身,拄着竹杖到庭院转悠了许久。霜雾笼罩之时,李斯回到了寝室,走进了密室,找出了那只盈手一握的小小陶瓶。
这只陶瓶,伴随了李斯数十年岁月。自从进入秦国,它便成了李斯永远的秘密旅伴,无论身居何职,无论住在何等府邸,这只粗朴的小陶瓶都是李斯的最大秘密,一定存放在只有李斯一个人知道的最隐秘所在。
李斯清楚地记得,那是在离开兰陵苍山学馆之前的一个春日,自己与同舍的韩非踏青入山,一路论学论政,陶陶然走进了一道花草烂漫的山谷。走着走着,韩非突兀地惊叫了一声,打量着一丛色泽奇异的花草不动了。李斯惊讶于从来不涉风雅的韩非何能驻足于一蓬花草,立即过来询问究竟。口吃的韩非以独特的吟诵语调说,这是他在韩国王室见过的一种剧毒之物,名叫钩吻草!如此美景的兰陵苍山,如何也有如此毒物?一时间韩非大为感慨道:“良药毒草,共生于一方也!天地之奇,不可料矣!”李斯心头怦然一动,竟莫名其妙地想将这蓬草挖出来带回去。然则,李斯还是生生忍住了。过了几日,李斯进兰陵县城置办学馆日用,又进了那片山谷,又见了那蓬钩吻草。终于,李斯还是将它挖了出来带进县城,找到了一个老药工,将钩吻草制成了焙干的药草,装进了一只粗朴的小陶瓶。李斯再去兰陵拿药时,那个老药工说了一句话:“此物绝人生路,无可救也,先生慎之。”李斯欣然点头,高兴地走了。
李斯始终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如此做。李斯只觉得,不将那个物事带在身边,心下总是忐忑不安。后来的岁月里,李斯每有危境,总是要情不自禁地摸摸腰间皮盒里的那只小陶瓶,心头才能稍稍平静些许。被逐客令罢黜官职逐出秦国,走出函谷关的时刻,李斯摸过那只陶瓶;体察到始皇帝末期对自己疏远时,李斯摸过那只陶瓶;沙丘宫风雨之夜后进退维谷的日子,李斯也摸过那只陶瓶……然则,摸则摸矣想则想矣,李斯始终没有打开过陶瓶。毕竟,曾经的绝望时刻,都没有彻底泯灭过李斯的信念,总是有一丝光明隐隐闪现在前方。然则,时至今日,一切不复在矣!天下风雨飘摇,李斯始作俑也!叛法阿意之劣文,李斯始作俑也。如此李斯,何颜立于人世哉!
也就是在这个秋风萧疏的霜雾清晨,李斯蓦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数十年不离这只陶瓶,根源便是自少年小吏萌生出的人生无定的漂泊感,也是自那时起便萌生出的人生必得冒险,而冒险则生死难料的信念。唯其如此,李斯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李斯准备着随时倒下,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人!捷报!三川郡捷报!”
若非府丞那万般惊喜的声音骤然激荡了李斯,便没有后来的一切了。当李斯走出密室,听府丞念完那份既是公文更是家书的捷报时,木然的李斯没有一句话,便软倒在地上了……良久醒来,李斯仔细再读了战报,又听了李由派回的特使的正式禀报,白头瑟瑟颤抖,老泪纵横泉涌了。在万木摧折的暴乱飓风中,独有李斯的儿子巍巍然撑起了中原天地,独有三川郡守李由激发民众尉卒奋力抗敌,硬生生将盗军假王吴广的十余万大军抗在荥阳城外,何其难也!儿子挽狂澜于既倒的喜讯,使李斯心田弥漫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坚实的暖流。所有关于李斯的责难,都将因李由的孤绝反击而消散。李斯对帝国的忠诚,将因此而大大彰显。李斯因拥立胡亥而遭受的老臣们的抨击,将因此而大大淡化。李斯因无奈自保而写下的阿意上书,将因为李由的坚实风骨而变为周旋之举。李斯在事实上已经失去的权力,将因此而重新回归。李斯在帝国庙堂的轴心地位,将因此而重新确立……暖流复活了死寂荒疏的心田,善于权衡全局的李斯,立即洞察了三川郡抗敌的所有潜在意义。
李斯神奇地走下了病榻,重新开始了周旋。
深秋时节,周文盗军数十万进逼关中,图谋一战灭秦。李斯立即与冯去疾召太尉府并少府章邯秘密会商,迅速拟出了以骊山刑徒与官府奴隶子弟成军,以章邯为大将,大举反击盗军的方略。李斯明白剖析了大势:目下盗军初起战力不强,无须动用九原大军,只要章邯战法得当,后援不出纰漏,击败盗军并非难事。章邯素来景仰李斯,慨然拍案道:“只要丞相后援不断,我二十余万刑徒军定然悉数扫灭盗军!”李斯倍感振奋道:“当此关中危难之际,陛下必能尽快决断,扫灭盗军,重振大政,必指日可待也!”于是,三府合署连夜上书,各方都开始了紧急谋划。果然不出李斯所料,这次上书批下得很快,只隔了一个晚上。李斯自信地以为,这便是李由三川郡孤守的影响力,皇帝再也不能说盗军只是几群正在追捕的作乱流民了,只能倚重一班老臣平定天下了。李斯反复思忖,纵然这个皇帝远非自己当初预期,也不至于昏聩到连大秦河山都不要了的地步,而只要欲图守定天下,舍李斯其谁也!
其后,章邯连战皆捷,李由连战皆捷,朝局果如李斯所料有了明显转机。最显然的不同,便是那个寻常不出面的赵高又来拜谒丞相府了。赵高一脸恳切地诉苦说:“关东群盗日见多也,皇帝却急于征发阿房宫徭役,聚狗马无用之物。在下多次想谏阻皇帝,奈何位卑人贱,言语太轻。此等大事,正是君侯高位者之事也,君何不出面谏阻皇帝?”受到久违了的敬重,李斯顿时被赵高的恳切言辞打动了,长叹一声道:“当然如此也,老夫欲谏阻皇帝久矣!然皇帝不坐朝廷,只在深宫。老夫欲谏,无法见到皇帝也,奈何哉!”赵高恳切道:“丞相诚能谏阻,在下自当为丞相留意陛下行踪,但有时机,在下立即知会丞相。”李斯很是感谢了赵高一番,此后便一边筹划进谏一边静候赵高消息。
为这次进谏,李斯做了最充分的筹划:联结冯去疾、冯劫一起联署奏章,而由自己出面晋见皇帝说话。二冯同为三公。冯去疾是右丞相,是李斯副手,素来在大政事项上以李斯决断为取向,一说向皇帝进谏减民赋税徭役,立即欣然赞同。冯劫情形不同,其御史大夫的三公职权已被免去,然爵位仍在言权犹在,却是赋闲在家终日郁闷,早已经对这个二世胡亥大是恼火,多次要李斯出头联结老臣强谏,都因李斯百般迟疑而作罢。这次李斯一说,冯劫虽指天骂地发作了一阵,最终还是欣然赞同了进谏。三人商定后,李斯主笔草拟了一道上书,言事很是简约直接:
臣李斯、冯去疾、冯劫顿首: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甚众,然犹不止。盗多者,皆因戍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为天下计,老臣等三人请:中止阿房宫建造,减省四边之屯戍转作,以安天下民心也。非此,盗不足以平,国不足以安,陛下慎之慎之!
诸事就绪,赵高处却迟迟没有消息。这日冯劫冯去疾大是不耐,力主不能信赖赵高,该当立即上书。李斯不好与这两个老臣再度僵持,便决意进宫了。不料正在此时,赵高派了一个小内侍匆忙送来消息,说皇帝回到了东偏殿书房,请李斯即刻去觐见。
李斯没有丝毫犹豫,立即登车进了皇城。可走进东偏殿一看,二世胡亥正在一排裸体侍女身上练习大字,提着一管大笔忙碌得不亦乐乎!李斯大窘。胡亥则很是不悦,偏偏不理睬李斯,只径自提着朱砂大笔在一具具雪白的肉体上忙活。李斯在外室静待了片刻,终觉太过难堪,还是走了。又过几日,李斯又得赵高消息,立即匆忙赶到了兰池宫。不料又是胡亥与一大群妇女光溜溜鱼一般在水中嬉戏,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水迹象,李斯只得又踽踽去了。不过数日,李斯又得赵高消息,匆忙赶往章台宫,其所见无异,又是胡亥与一群裸身女子做犬马之交的嬉闹。李斯不堪入目,立即转身走了。
如是者三,李斯自然不会再相信赵高了,然欲见皇帝,又确实难以觅其行踪。万般无奈,李斯只有依着上书程式,将三公上书封好,交于每日在皇城与官署间传送公文的谒者传车呈送皇帝书房。如此一天天过去,上书却作了泥牛入海。李斯终日皱眉,冯劫骂树骂水骂天骂地痛骂不休,冯去疾则黑着脸不说一句话,三人一时都没辙了。
却说胡亥三次被李斯滋扰,不禁大为恼怒,召来赵高愤愤道:“我平日闲暇也多,丞相都不来觐见。如何总是在我燕私之乐时,老来滋扰生事!”赵高的回答是:“丞相所以如此,殆(托大)矣!当初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权贵未曾大增。丞相之心,欲图裂地而王也。陛下不问,臣不敢言,还有一件大事:丞相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楚地大盗陈胜等,都是与三川郡相邻之民,也都是与丞相故里相邻之民。楚地群盗公行,根由在此也!群盗流过三川郡,李由非但不击杀治罪,反与其文书往来……高早闻此事,只是未经勘审,不敢报陛下。再说,丞相居外事大政,权力之重犹过陛下,老臣为陛下忧心也!”
胡亥被赵高说得心惊肉跳,惶恐问道:“那,能否立即治罪李斯?”
赵高道:“若急治李斯,其子李由必作乱也。冯去疾、冯劫一班老臣,亦必趁势通联施救也。老臣之见,还当先治李由,削李斯羽翼为上。”
“那,三公上书,朕当如何处置?”
“先行搁置,待机而作。”
“好!先治李由,叫李斯外无援手。”胡亥思忖一番,大觉赵高说的有理,立即下令赵高派出了特使秘密案验三川郡守李由通盗事。
不料,李斯却意外地知道了这个消息。
在帝国功臣家族中,李氏与皇室关联最是紧密,虽蒙氏王氏两大首席功臣亦不及。李斯的儿子都娶了始皇帝的女儿为妻,李斯的女儿都嫁了始皇帝的皇子为妻。以秦法之公正严明,以始皇帝之赏功正道,不可能以此等联姻之法做额外赏赐。更重要的是,战国传统下的所谓皇亲国戚,还远远不是后来那般具有天然的权力身份,李斯的儿子没有一个因为是始皇帝女婿而出任高官显爵的,长子李由也不过是一个郡守而已。所以如此,最大的可能是李斯多子女,且个个都相对出色。而蒙恬蒙毅之蒙氏,王翦王贲之王氏,则可能因为毕生戎马征战居家者少,后裔人口繁衍便不如李氏旺盛。由于这一层原因,李氏家族与皇城各色人等多有关联,说千丝万缕亦不为过。除却李斯丞相身份所具有的种种关联,每个儿子女儿还都有各自的路径。寻常之时,这些路径也并不见如何举足轻重,危难来临,却往往立见功效。
“禀报大人,长公主求见。”
“长公主?噢,快教她进来。”
这夜枯坐书房的李斯,正在费心地揣摩着连续三次觐见皇帝遭遇尴尬的谜团,突然听说长媳求见,不禁大感意外。长公主者,长子李由之妻也。李由是李斯长子,其妻也是始皇帝的长女。胡亥杀戮诸皇子公主之时,因长公主出嫁已久且已有子女,故未遭牵连而幸存。此后年余,长公主闭门不出,与皇城事实上已经没有了往来。即或于丞相府,另府别居的长公主也极少前来,可以说,李斯这个公爹与这个长媳事实上也很是生疏。如此一个长媳能夤夜来见,李斯心头怦然一动,不自觉站了起来。
长公主匆匆进来,一做礼便惶急地说,赵高撺掇皇帝,要派密使“案验”李由通盗事!李斯惊问,长公主何以知晓?长公主说,是她的乳母进皇城探视女儿听到的消息。乳母的女儿不是寻常侍女,是皇帝书房职司文书典籍的一个女吏。这个女吏与一个侍女头目交谊甚厚,是侍女头目听到了赵高与皇帝的说话,不意说给了女吏。因与李由相关,女吏才着意告知了母亲。李斯问,此话在何处说的?长公主说,在甘泉宫。李斯问,大体说得几多时辰。长公主说,大约顿饭辰光。
骤然之间,李斯心头疑云豁然大明,一股怒火顿时腾起。
赵高能出如此恶毒主张,根源自然不在李由,而在李斯。皇帝能与赵高说起李斯,必是因自己三次连番晋见而起。皇帝必责李斯无端滋扰,赵高必诬李斯居心险恶。厚诬李斯之余,又诬李由通盗。案验李斯二冯心有顾忌,于是便拿李由开刀了。李斯毕竟久经沧桑熟悉宫廷,一听些许迹象,立即便推断出这则阴谋的来龙去脉,不禁对赵高恨得入骨三分。这个赵高,以如此低劣之圈套愚弄老夫陷害老夫,下作之极也!沙丘宫密谋以来,虽说李斯对赵高之阴狠时有察觉,然赵高毕竟没有直接以李斯为敌,故李斯始终对赵高只以“宦者秉性,卑贱自保”忖度其言其行,而没有将赵高往更恶更坏处想去,更没有估量到赵高的吞国野心。
李斯始终有着一种深厚的自信:以自己的功业声望,任何奸佞不足以毁之。唯其如此,即或三公九卿一个个倒下,李斯也始终没有想过竟会有人公然诬陷他这个赫赫元勋。如此心态之李斯,自然不会有洞察赵高野心阴谋之目光了。目下李斯对赵高的愤怒,与其说是洞察大奸巨恶之后的国恨,毋宁说是李斯深感赵高愚弄自己之后的报复之心。当然,若是赵高仅仅愚弄了李斯,而没有实际直接的加害作为,很可能李斯还能隐忍不发。毕竟,李斯也不愿在这艰难之后刚刚有所复苏的时刻,同赵高这个“用事”近臣闹翻。然则今日不同,赵高要一刀剜了李由,显然是要摧毁李斯方始艰难恢复的声望权力,要一举将李斯置于孤立无援之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