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化周有长策 大军撼山东
八年后,周室遗民又一次疯狂了。
其时,作为周室遗民封地的小东周尚留有七城,史称七县,以当时地名分别是:河南、洛阳(王城之外的洛阳县)、穀城、平阴、偃师、巩、缑氏。已经灭国的周室遗民能保留如此一片相当于一个三流诸侯国的封地,在战国之世实在是破天荒了。至少,此时还没有灭亡的两个老诸侯——鲁国、卫国的地盘已没有小东周大。尽管如此,周室遗民对秦国还是大为不满。个中原因,是周室遗民的这块足够大的封地不是自治诸侯。也就是说,周人只能在这方土地耕耘生存,向自己的东周君交纳赋税,除此而外,必须遵守秦国法令。
秦国对周人的治式的选择,来自严酷的前车之鉴。
自夏商周三代有“国”伊始,战胜国对待先朝遗民的治理方式大体经历了两个过程:最先是封先朝遗族为自治诸侯,后来则是保留封地而取消治权。这一过程的演变,是血淋淋的复辟反复辟较量的结果。三代更替,商灭夏,周灭商,初期都曾经尊奉先朝遗族,许其在祖先发祥地立国自治,也就是允许其作为一个有治权的诸侯存在。其时,自治诸侯意味着几乎是完全意义上的军政治权。只要不反叛,只要向天子纳贡称臣,中央王室对自治诸侯几乎没有干涉。新战胜国之意图,重心是要通过保留并尊崇先朝王族,使天下庶民信服本朝之王道仁德,从而心悦诚服地臣服于新王朝。
然则,事实却总是与新战胜国的期望相反。先朝遗族一旦作为治权诸侯存在,便千方百计地图谋复辟旧时王制,最终每每酿成颠覆新政权的祸根。最先尝到苦果的,恰恰是力倡王道德化的周室新朝。周人自诩德治天下,灭商后非但准许殷商遗族原居故地做自治诸侯,还分别将神农氏、黄帝、尧、舜、禹等“圣王”的后裔部族,一律封为自治诸侯。然而,仅仅过了两三年,周武王刚刚病逝,殷商遗民首领武庚立即策动了大规模叛乱,非但联结了几乎所有的“圣王”遗族诸侯与东方夷人部族大举叛周,且匪夷所思地鼓动了周室王族中的反叛势力一起反周,其声势之大,只差点儿淹没了这个新王朝。靠着那位雄谋远略的周公的全力运筹,周王朝才终于平定了这场以殷商遗民诸侯为根基的大叛乱。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华夏内战,更是一则极其惨痛的治国教训。
它使普天之下都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有着数百年悠久传统的先朝王族,其复辟祖先旧制的愿望几乎是永远难以磨灭的;若不能将先朝王族后裔与其赖以生存的遗民分开治理,有治权的旧王族便随时有能力发动复辟战争。自诩德治的周王室终于醒悟,重新确立了一种新的诸侯制度:以周王族做遗民聚居地的诸侯国君,以周室礼法治理殷商遗民,如此便有了以周武王少弟康叔为诸侯国君,而实际“收殷余民”的卫国;先朝王族后裔的祭祀地虽保留“诸侯”名义,然先朝遗民却最大限度地迁徙到前一诸侯国,如此便有了重新选择的殷商王族后裔微子开的宋国。也就是说,殷商遗民与殷商王族后裔从此脱节,分为两个诸侯国。
自此开始以至战国,形成了另一种传统:大国但亡,其遗民聚居地至多只能做无治权诸侯国;小国灭亡,遗民则直接化入战胜国郡县,不再保留遗民封地。
从名义上说,周王室仍然是战国之世的天子之邦,是最大的先朝。无论哪国灭周,灭后都应当以某种形式保留封地,许遗民聚居并建立宗庙祭祀祖先,以示战胜者抚慰之德。更不说秦人与周人有着同出西土的悠长渊源,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也不会不照拂周室遗民。然则,秦昭王一代雄主,毕竟不会不顾及前车之鉴而留下无穷后患。灭周之初,秦昭王定下了“留其封地,秦法治周”的八字方略,将周室遗族封地纳入秦国郡县,只使封地仅仅成为周室遗族事实上的聚居之地而已。
周室遗民的疯狂,源自八年中无数难以忍受的自认的屈辱。
第一件难堪事,是胸前那方“秦周人”身份的标记。
新朝料民,原不意外。然周人心中的“料民”,只是各族族长将人丁数目开列上报官府,官府统计登录而已,与寻常国人并无干系。谁知秦法料民大大不然,料民黑衣吏亲自登门入户,举家无论男女老幼都要被登录到官册上。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最令周人不可忍受的是,所有十六岁以上的成年人丁,都要在特定期限内亲自到县令官署制书“照身”。所谓照身,是一方打磨光洁的竹片或木板,上端事先已经烙好了官印徽记,并已刻就“秦周人”三个大字,最下端则是“某县”与天干地支组合的编号,譬如“平阴甲申号”等等;而后,由黑衣吏当场确认来人与上门登录的官册相符合,在竹片木板上刻下各人姓名,画上各人头像,或径直写上诸如“长大肥黑”之类的本人长相特征。如此一切就绪,黑衣吏宣明:但凡出门,“照身”必得悬于胸前,以便关隘客栈查核。若无“照身”,客栈不能投宿,关隘不能放行,总之是寸步难行。
周人拿着这方竹片木板,人人吃了苍蝇般恶心。在周人的久远传统中,只有奴隶与牲畜两样物事上官市交易,才在该物事鲜明处挂上一方竹木或草标,大字标明男女公母岁齿重量,以方便成交。如今胸前挂上如此一方竹牌,岂非与奴隶牲畜一般无二!甚叫身份标记?玉佩、剑格、族徽、车徽马具、服饰刺绣图样等等,那才是身份贵贱之标识。如此物事公然于大庭广众之下晃荡胸前,分明秦政羞辱周人也!愤愤然归愤愤然,面对秦国官吏的一丝不苟,秦军甲士的一片肃杀,老周人打掉牙肚里吞,总算生生忍住了。
第二件难堪事,民无贵贱皆服徭役。
周人入秦,原本的贵贱身份如过眼云烟,除了东周君与原先的一班老孤臣保留着自己的爵号,其余“国人”一律都成了“秦周人”。除非重新立功得秦国爵位,所有的“秦周人”都只是秦国的庶民百姓,没有任何特权。战国多事,国忙民忙。除了该当的耕耘劳作,庶民的经常性义务是两种徭役:其一是开通沟洫疏浚河道修葺城堡要塞等邦国工程,其二是为大军充当辎重营脚夫或各种工匠。大体论之,秦统一六国之前,各国徭役都是后者居多。秦赵长平大战,秦昭襄王亲赴河内,征发所有十五岁以上男子悉数入军,大数在百万上下,便是一场规模最大的战事徭役征发。秦国奖励耕战,这个“战”字包括了战场徭役。也就是说,民服战场徭役有功,与军功同赏。秦国多战,本土老秦人尚不能例外除役,正当中原冲要而临近战场的“秦周人”如何能免却徭役?
然在周人的传统中,国人是没有徭役的。当然,国人没有徭役不等于周王朝没有工程战事征发。所不同者,周人之徭役都由“家臣”(奴隶)充当,国人则只做战车甲士、带剑骑士、重甲步卒等荣耀武士,奴隶是没有资格充当此类武士的。唯其如此,但有徭役征发,都是各部族、家族依据国府指定人数派出自家庄园的奴隶承担,无论工程劳役还是军中劳役,皆算做主人的赋额。后来,周人的奴隶渐渐逃亡得所剩无几,周室几乎是无仗可打无工程可开,极少量的修葺城堡宫室类的徭役,便依然由寥落的国府官奴与大家族的奴隶支应,国人依旧没有亲自品尝过徭役劳作的滋味。
如今世事一变,要民无贵贱皆服徭役,对周人不啻一声惊雷。
分明是主人,却要与昔日奴隶一起气喘吁吁地劳作,一起接受黑衣吏的呵斥挑剔,一起被论优论劣赏赐惩罚,颜面何存?秦国郡守第一次征发的徭役是修葺残破的洛阳城垣,郡守令发下:每户出两名成年男丁,期限三个月,三千人一期轮换修葺。秦周人闻讯顿时炸开了锅,有爵位的族老五六百人纷纷从六座小城赶到外洛阳围住了东周君宫殿,痛心疾首地大呼苛政猛于虎,声称不免除徭役宁死不为秦周人。郁闷的东周君大是惊慌,心知劝阻国人必遭唾弃,只好向秦国郡守如实禀报,力请郡守以王道之心体恤民情。谁知秦国郡守想也没想便是一声冷笑:“违法民情,何由体恤?”立时召来郡法官与执法郡吏赶赴东周君宫殿前车马场。
面对汹汹周人,郡守毫不惊慌,先令郡法官宣读有关徭役的法令,而后郡守亲自申明:在场人众若有法令疑难,法官可一一答疑。然老周国人根本不听法官与郡守解说,只一口声大呼:“废除苛政!复我王道!”郡守勃然变色,当即召来一千铁骑,将请命族老五百余人全数缉拿。次日国人惊魂未定,便有执法吏飞骑七城传下处罚令:族老乱法,先服徭役两期六个月;若不服罪,罚为终身苦役;其余人众若再拒服徭役,死罪无赦!
老周遗民不禁愕然。五百余族老人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袭爵贵胄,个个都有赫赫大名的家世先祖,几乎便是目下周族的全部有爵国人;若在周室治下,举国族老请命,简直就是天崩地裂般的大事,其威力足以改变任何既定的王命。不想做了秦周人,举国族老的请命竟轻飘飘一钱不值,非但没有改变辱没国人的徭役法令,反倒是最有尊严的族老们先做了徭役,是可忍孰不可忍!在周人各族密谋暴动反秦时,东周君带着两个“大臣”昼夜兼程地奔波于七城,苦苦劝住了义愤填膺的国人……秦周人又一次生生忍住了。
徭役事件方罢,不堪之法接踵而来。
最使周人悲愤莫名者,无过于“人无贵贱,同法同罪”了。
五百余族老首服徭役,原本已经使周人难以忍受,不想跟着又出了一件更令人不堪的事体。被周遗民们暗中呼为“太子”的东周君的长子姬桁,春日在洛阳郊野踏青,与一少女在林下篝火旁野合。次日清晨太子醒来,少女已经在春草中剖腹自杀了。太子唏嘘一番,给少女胸前挂上了自己的一副玉佩,要离去唤家臣前来掩埋。恰在此时,一个秦国执法吏不期撞到了面前,绕着少女尸身查勘一圈,不由分说便将太子缉拿了。
消息传开,周人大哗。
在周人的传统世界里,春日踏青时的男女野合,无论身份贵贱,都是不违礼制的情理中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之谓也。女子死去,与太子何干?退一万步说,纵然太子用强而女子死,又能如何?寻常贵胄犯法尚且无刑,况乎皇皇太子。“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此之谓也。秦人竟因一庶民女子缉拿太子,岂非咄咄怪事?愤愤然之下,周人在三日之内呈送了一幅割指滴血的万民书,一幅三丈六尺的麻布上只有紫黑色的八个大字——请命更法,王道无刑!其余布面便是密密麻麻鲜血斑驳的“冠者”姓名。也就是说,周人遗民中的加冠男子全部割指血书姓名,分明是举国请命。秦国郡守倒也快捷,连夜便将万民书送到了咸阳。
两日之后,秦昭王特书颁下:“王道已去,代有国法。秦法不赦王族,况乎入秦遗民也!着三川郡守查实案情,而后依法论罪,报廷尉府并国正监纠劾。”此王书一出,郡守再不理会包括东周君在内的任何周人的任何请命,第三日便在城门张挂了《决刑书》:
查:公子姬桁与家臣女芦枝野合于桃林,芦枝愤而剖腹。先是,芦枝为官奴隶身,因善绣锦服而出入东周宫室。姬桁歆慕其窈窕姿色,多求媾和。芦枝请先除隶籍,姬桁虚与周旋,未果。春来踏青,姬桁追随其女竟日不去。芦枝又请,姬桁首肯,遂野合于桃林之下。事毕,芦枝请姬桁出信物以为除籍凭据,姬桁沉吟不答,径自睡去。芦枝愤然,遂剖腹自裁于树侧草地。次晨姬桁虽有怜惜之态,然终无除籍之举。其后,东周君与其子民多为姬桁请命,终无一人一言提及其女除籍也。秦法无隶身,人皆国人,一体同法。是故:姬桁食言而致女死,以律斩首不赦!芦枝除隶籍,许其族人脱周自去,人若阻拦,依法问罪!
决刑书下,周人呼天抢地号啕不已。行刑那日,七城周人空巷而出,红压压围住刑场却是万众无声。这是周人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与天子同一血统的太子伏法,谁能不惊惧惶愧。周人实在想愤然反秦,然则面对那幅言之凿凿的决刑书,却总觉得少了些底气,终是咬咬牙又生生忍住了。然则,周人的厄运并没有从此结束,几乎是衣食住行每件事情,都与“凡事皆有法式”的秦法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尽纠缠——
村社分界量地,丈地者步伐难免大小有别,此等伸缩周人向不计较。可秦法偏偏有“步过六尺者罚”的法令,直教族老们无人敢于举步丈地。
每日清晨官市交易,斤两稍有出入,周人也是浑然无觉。可秦法偏偏明定度量衡规格,在官市设有校准度量衡的法定尺斗秤。你纵不去校准,市吏却经常在市间转悠查勘,但有哪家衡器出错,吏员便登录入册报官处罚。素来不善市易的周人胆战心惊,索性不入官市,私相在邻里之间做起了“黑市”买卖;若是几尺布几斗谷之类的小宗互易,官府倒也不问,然若是土地牲畜车辆兵器之类的器物做私相交易,又是大大违法。
最为寻常的道路街市的整洁,秦法也有严厉条文。道边严禁弃灰,街市严禁污秽;但凡路边倒灰、牛马道中拉屎、店铺泼脏水污秽街市者,一律黥刑——在脸上烙记刺字。若是直接对弃灰、赶车、打扫店铺的仆人黥刑还则罢了,毕竟周人的仆役是奴隶。可秦法却是仆役弃灰,主人受刑,五六年中竟有一百多个“国人”的鬓角被烙印刺字。
“疬罪”更教人毛骨悚然!
疬者,医家谓疬子颈,民人谓烂脖子,后世谓颈项间结核。此等病常因体虚气郁而发,常三五枚串生于颈项间,日久蔓延胸腋糜烂溃疡,此收彼起,非但使发病者“恶死”,且可能染及他人,其时根本无法医治。亘古以来,“疬病”视同瘟疫,一旦发作于某地,往往酿成人口大祸,历代圣王之治都是无可奈何。周人崇尚王道,对诸般瘟疫恶病都视作天命听之任之。秦人却心硬手硬法更硬,法令明定“疬者定杀”,瘟疫等同!定杀之法有二:水边疬者溺杀,而后捞出尸身掩埋;远水疬者生埋,后世谓之活埋。那年,洛阳恰恰有五六个国人生疬。东周君与七城官吏根本没有觉察,周人自然也不会去举发。不想却被定期料民的秦国黑衣吏发现,立即请命调来三百甲士,在洛阳王城外将几个有爵国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真活埋了……
日积月累,在推行一件迟来的法令时,周人终于发作了。
这件法令,是周人无法想象的什伍连坐法。
连坐法,商鞅变法首创。在秦国行之百年,秦人已经由最初的反对习以为常了。岁月悠悠,连坐的秦人倒生发出一种邻里砥砺、族人互勉、举相奉公守法的新民俗来,违法犯罪者大减,血肉同心者大增。战国中期秦国已有五个“方千里”的广袤土地,占当时整个中国的三四分之一,已经有几近两千万人口,占整个古中国人口的一小半。举国却只有一座云阳国狱,可见犯罪率之低。在后来的扩张中,秦国凡建新郡县,必行连坐法。究其根本,也是因了此法在老秦本土行之有效。尽管如此,秦国对周室遗民还是宽松了些许,终秦昭襄王之世,始终没有在三川郡推行连坐法。直到秦孝文王嬴柱即位,三川郡守上书言事,以为八年过去,当在秦周人中推行连坐法,否则战事但起,只怕周室遗民难以守法。嬴柱觉得并无不妥,下诏准许了。
然则,对于老周遗民,什伍连坐简直就是反叛天理辱没人心!
自后稷成族,周人以农耕立身,刀耕火种致力稼穑,安土重迁敦厚务本。无论治族治国,周人都以王道德治为本。一部《周本纪》,字里行间处处弥漫着世代周人笃厚礼让敬老慈少礼下贤者的民风。在周人的传统中,不能说完全没有强制性法令,但确实可以说,周人秩序的基本规范是传统习俗与种种礼仪。礼仪渐渐丰富,终成礼制。究其实,礼制可说是一种具有普遍制约作用的软性律法。也就是说,在周人的天地里,夏商王朝的种种硬性王法都化作了无数弥漫着人情气息的礼仪德行,邦国、部族、井田、奴隶、征伐、赏赐,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种威严肃穆而又温情脉脉的礼制中运行着。此种治民传统对后世发生了重大而又深远的影响。春秋时期的道家、儒家、墨家,都很是推崇这种不依赖赤裸裸的法令而达到的王道之治,都将这种远古德治描述为最为理想的“大同”世界。其中以孔子最为推崇周王朝的德治礼制,慨然赞叹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1]
随着周人势力的壮大,由部族而诸侯,由诸侯而王天下,周人治理天下的礼制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春秋伊始,德治礼治的成分渐渐减少,法治的成分渐渐增多;王道德化的方式渐渐减少,诉诸武力与官府强制的方式愈来愈多。在不断滋生的士人、地主等新生族群看来,此乃世之相争使然,无可避免也。而在周人看来,这却是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无日不思回复到那恬静悠远的古堡庄园里去,主人踏青放歌,奴隶莘莘劳作,主人为奴隶劳心谋划,奴隶为主人献身效力,讲信修睦,盗贼不作,万事唯以德化,此万古王道也。尽管这种美妙日月在周人自己的王国中也不复存在了,仅有的几万周人子孙已经打得争得不可开交,然周人的族群邻里乃至家庭人口之间的相处准则,却依然是尊奉礼制的,是温情脉脉而井然有序的。
一朝入秦,情势陡变!
这秦法不要人互相礼敬,却要人互相举发,互相告罪,周人当真瞠目结舌。为大人隐,为圣人隐,为贤者隐,总之是为一切身份高于自己的人物隐瞒过失罪责,这是周人笃信力行的德性。然则,这秦法却要小人公然举发大人,卑贱者公然举发尊贵者,天下还有做人礼数么?更有甚者,举发有功,小人竟得爵,大人竟入狱,还有世事么?天下大势原已沦落,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王道式微诸侯坐大,以致乾坤之变目不暇接,周人无可奈何地认作天命还则罢了。可如今,却要在自己的卧榻厅堂之内,邻里族人之间,活生生地撕开面皮六亲不认地相互撕咬,小人做瓦釜雷鸣,妇人做乾坤颠倒,直与禽兽一般无二,周人顿时要闭过气也。
面对心头扎来的一刀,周人终于鼓噪起来。
七城的县人、里君[2]并一班族老齐聚东周君宫室,唏嘘哭诉慷慨激昂,声言东周君若不挺身救周,周人便要自行逃散到楚国岭南去也!东周君原本也是六神无主,想顺从秦国守住宗庙,可秦人老是给自己难堪,以致连自己的长子都杀了;想反秦自立,又担心国人一盘散沙;如今见官民同心反秦,精神陡然一振,再无虚言安抚,只是昼夜密谋。君臣民一拍即合,反秦大计在无比亢奋中秘密确定了。
旬日之间,东周君的九路特使接踵上路,除了分赴山东六大战国,其余三使联结剩余的实力诸侯卫国、鲁国与中山国余部。密使兼程出发,周人立即忙碌紧张起来,密组王师、修葺战车、征发兵器、整顿甲胄,一时不亦乐乎。
一月之后各路相继回报:韩魏两国力挺王师反秦,非但同时发兵,且愿为王师提供三万精兵的粮草兵器;楚赵燕齐四国也欣然拥戴王师,承诺在王师举兵反秦时立即出兵攻击秦国后路;鲁国、卫国各向王师纳贡六百金并三千斛军粮,发兵之时运送到军营;中山国余部慨然允诺,联兵匈奴攻击秦国上郡。也就是说,只要王师举兵,天下便成汹汹反秦之势。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诚所谓也!”东周君感慨万端。
又是命舛事乖,极为隐秘的合纵谋划,兵马未举却惊动了秦国。正当立秋举兵之时,秦国的三川郡守前来郑重宣读王书:秦王特命相国吕不韦为特使、上卿司马梗为副使,旬日之后前来抚慰东周,督导疏浚三川沟洫,重建洛阳要塞,使三川郡真正成为秦国坚不可摧的东大门。东周君大是惊慌,立即密召一班昔日在天子殿前“协理阴阳”的高爵老臣前来商议对策,同时命卜师在太庙以最正宗的文王八卦占卜吉凶。
想不到,太庙卜师卜出了一个坎卦!
但凡周人,皆大体通晓八卦,知道坎卦乃是凶险卦象,兆其所事不宜轻动。周文王的《彖辞》对坎卦的释义是:“习坎,重险也。”也就是说,坎卦的总体征兆是重重险难。其“六三”位的阴爻最为凶险,周公写的《爻辞》释义云:“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春秋孔子写的《象传》对“六三”解释得更直接:“来之坎坎,终无功也。”坎坎者,险难重叠也。窞者,深坑也。意谓所卜之事进退皆险,终究不会成功。听卜师一番拆解,东周君不禁惊愕默然。
“我君毋忧,可效太公毁甲故事!”昔日老太师白发飞扬慷慨拍案,“武王伐纣,以龟甲占卜,卦象不吉,武王沉吟。太公闯入太庙,踩碎龟甲,大呼‘吊民伐罪,上合天道,当为则为,何须以朽骨定行止也!’其时雷电骤起,风雨大作,举座无不变色。然武王却肃然一拜太公,决然定策伐纣,始有过孟津、会诸侯、直入朝歌。若听凭卦象,焉有周室八百年王业矣!”
“老太师大是!”昔日在王室掌军的老司马立即呼应,“文王八卦虽我周室大经,然终以事用,不为大道之断。终文王之世,通连诸侯,筹划反商,几曾问过八卦吉凶?我君当断则断,无虑卦象也!”
“当断则断,我君无虑卦象!”举座异口同声。
“上下同欲,夫复何言!”东周君大是感奋,底气十足地拍案而起,“吊民伐罪,兴灭继绝,本君决意大兴王师,反秦复周!”
“万岁大周!”小小殿堂一片呐喊。
大计一定,立即开始兴师筹划。第一件大事,颁行誓词。三代之世大兴王师,该王都要在发兵之日亲临军前发布激励将士并晓谕天下的慷慨之辞,谓之“誓”。史官或以演说之地冠名,或以演说之王冠名,记载为《某誓》。夏有《甘誓》,是夏启讨伐有扈氏时,兵临有扈氏国都之外的“甘”地所发布的阵前演说。商代开国之王汤起兵讨伐夏桀,在大军从都城出发前激励王师,而有《汤誓》。周武王发兵讨伐商纣,兵临牧野之地将与商军决战,周武王亲临军前,左持黄钺右持雪白旄节,对将士们慷慨誓词,而有《牧誓》。在周室遗民心目中,这次反秦复周,是周人八百多年后又一次联兵诸侯大兴王师,自当隆重肃穆垂范天下,岂能没有一篇传之青史的“名誓”?一番紧张忙碌,“协理阴阳”的老太师与一班老臣,终于煞费苦心地为东周君拟出了一篇《河誓》,谋划在兴师之日于大河南岸的孟津渡口会兵明誓,以激励将士激励天下诸侯。
然则,东周君还没来得及将那拗口的誓词念熟,又是秦国郡守前来知会:丞相吕不韦与上卿司马梗的车队已经到了城外郊野六十里之地,请君筹划礼仪,明日出城迎候。
情急之下,东周君连连点头应命。送走秦国郡守,东周君又紧急召来几个老臣密议,而后断然下令:派出密使连夜飞赴新郑,敦请韩国急速发骑兵五万,从河南道秘密包抄吕不韦后路;自己则亲率一万王师将士,以隆重仪仗出城“郊迎”,届时合力缉拿吕不韦司马梗,以为反秦第一举。东周君特意叮嘱密使:“务对韩王昌明此理:拿得吕不韦司马梗,便能胁迫秦王归还韩国故地,周室亦可复国。两厢得利,良机万不可失!”
洛阳距新郑不到三百里之遥,密使换马飞驰,两个时辰便到。
这时的韩王,正是那位已经在位二十四年且最善“乌龙”谋划的韩桓惠王。前述战国四大“乌龙”,前三乌龙尽皆这位奇谋国王之杰作。此公听东周君密使一番说辞,比东周君还兴奋,连连拍案赞叹:“妙也!大妙也!兵不血刃而复国脱困,堪称亘古奇谋也!”转身紧急召来老将韩朋,下令其立即调齐五万铁骑星夜秘密进入洛阳外河谷埋伏,务必一举擒拿吕不韦以为人质。
韩朋吭哧道:“秦军正谋东出,只恐此中有诈。怕,怕是不中。”
“何诈之有?如何不中?”老韩王顿时黑了颜面,“吕不韦只带三千人马入洛阳,你五万铁骑何惧之有?秦军尚未出关,纵使有诈,能片时之间飞出函谷关?待我拿得吕不韦,他再出关何用?此谋中,大中!”
“我王圣明,说中便中!”韩朋再不犹疑。
东周密使三更离开,韩国五万骑兵随后衔枚上路,清晨时分绕进了洛阳西北部郊野的山谷地带。思忖是一场小战,韩朋下令人马立即进入山林埋伏,偃旗息鼓不许埋锅造饭,军士只冷食歇息待战。部署方罢,韩朋登上山顶密林远眺,只见洛阳官道历历在目,骑兵突击顷刻即到,届时借东周君铺排礼仪之时冲出,擒拿吕不韦当易如反掌也。
初秋的太阳爬上了广袤的山塬,古老的洛阳沐浴在混沌的霞光之中。卯时刚过,东周君的王师仪仗宛若一片红云,悠悠然拥出了洛阳西门。肃穆的王乐弥漫在清晨的原野,《周颂·有客》的优雅歌词清晰可闻,当真一片祥和。王师迎出十里,西方官道有一片黑云迎面缓缓飘来。韩朋看得清楚,这支人马除了徒步行进的步卒甲士,便是苫盖得严严实实的连绵牛车,虽则成列,却并不整肃,咣当轰隆之声弥散原野,活似一支商旅车队。
“好事!”韩朋嘿嘿冷笑,“财货全收,教小东周干瞪眼。”
“将军万岁!”山顶几员骑将顿时呼喝起来。
此时,红黑两片大云在悠扬肃穆的乐声中相遇了。破旧却不失雄浑古朴的王亭之外的官道上旌旗开合乐声大作,诸般礼仪铺排了开来,依稀可见红黑两点在一片大红地毡上蠕动着……韩朋知道,东周君开始了冗长郑重的郊迎大礼。依着老规矩,这套礼仪至少也得大半个时辰,若稍增周旋,磨过一个时辰也不为多。
四野空旷山川如常。“啪”的一声,韩朋猛然甩下了红色令旗。
随着尖厉的号角,韩国骑兵分别从三个山口潮水般杀出,弥漫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向王亭包抄了过去。在这片刻之间,短促的牛角号连响三声,一字长蛇般排开在王亭外的千余辆牛车突然全部掀开了苫盖的牛皮,各自赫然亮出了一架大型弩机!车下驭手原本已经在停车之时撩下刮木,连车轮也用砖石夯得结实。此刻驭手挽住牛缰一声大喝,车旁三四名甲士飞一般跃上大车合力上箭。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奇特的长号,一千多张大型弩机箭雨齐发,正正对着原野上的红色骑兵铺天盖地浇了过去。
韩军将士满心一口吞下秦国丞相这方正肉,既掠大批财货,又大出一口多年被秦军压着打的恶气,心下丝毫没有强兵对阵的准备,乍遇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强大弩阵箭雨,顿时阵形大乱,在原野上胡乱冲突起来。当此之际,立功心切又料定秦军没有后援的韩朋正好率领百骑护卫冲出山谷,当即一声大喝:“司马!旗号发令:万骑一路,五路包抄冲杀,教秦军首尾难顾!杀——”长剑一挥,率领主力万骑便向王亭正面杀来。其余四万骑兵飞云般飘开撒在原野,从四面八方向小小王亭压了过来。
东周君正在亭外向吕不韦致洗尘酒,骤闻杀声大起,立刻做出一脸惶恐又愤愤然的模样嚷将起来:“我以大礼恭迎丞相,丞相却发大军攻杀,何其居心不良!”吕不韦一阵哈哈大笑:“东周君好权谋也!好!你来看看这支贼军如何下场!”说罢拉起东周君登上了王亭旁一架不知何时便矗立起来的三丈多高的云车。
云车上,白发苍苍的司马梗正在镇静自若地不断对掌旗司马发令,对漫卷原野的韩军全然不屑一顾。见吕不韦拉着东周君上来,司马梗不无揶揄地笑了:“丞相差矣!此君正欲号令王师里应外合,还是放他下去是也。”吕不韦一副恍然模样笑道:“原来如此,老夫何其蠢也!君自下车,号令王师去也。”东周君连连摆手:“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周室只有郊迎仪仗,何来王师?老夫倒是想观瞻一番,秦军战力究竟如何?”“好个观瞻!”司马梗冷冷一笑,“目下东周君所谋,无非是我这千张弓弩能否顶得住韩朋而已。顶得住,亭下便是仪仗;顶不住,亭下便是王师了。”东周君面色顿时涨红,只一串嚷着岂有此理,蒙受了莫大冤屈一般。吕不韦一摆手笑道:“水落石方出,此刻争个甚来,观瞻便是。”司马梗向原野遥遥一指忧心忡忡道:“东周君请看,韩军五路撒开遍野杀来,我只千张弓弩,分明是无法应对了。”
东周君从来没有登上过如此高的瞭望云车,鸟瞰原野分外苍茫视野分外开阔。遥见红色韩军遍野杀来,秦军一排弩机似乎滔天洪水前的一道短堤,眼看便要被洪水吞噬,东周君不禁开怀大笑:“天意也!秦军也有今日,两公已是老夫阶下囚也!”
吕不韦惊讶地盯着东周君,仿佛打量着一个怪物。司马梗再不理会,转身一声令下,掌旗司马将晴空下的大纛旗猛然画得一大圈。随着黑色的“秦”字大旗在天空翻飞旋转,无数牛角号呜呜吹动,长长的牛车弩机阵迅速合拢,恰似一条黑色长龙突然收缩,一个弩机圆阵顷刻成型。
东周君的万余王师原本环列在王亭之外,秦军的牛车队则一字长蛇地排列在这个巨大的红环之外。秦军开初列阵阻击韩军,王师始则愕然,继则欣欣然地在外围作壁上观,只要看秦军笑话。不想秦军弩机此刻突然飞动收缩,弩机圆阵倏忽之间缩进了王师环形之内,王师仪仗竟成了牛车弩机的外围屏障。眼看外面韩军骑兵潮水般漫来,里面秦军弩机则蓄势待发,王师直要做了石板石磙之间粉身碎骨的物事。扮做司礼大臣的王师老将不禁大骇,血红着脸一声大喝:“鸣金四散!退开三舍——”吼罢跳上东周君的青铜轺车轰隆隆飞驰而去。匆忙拼凑起来的王师原本没经过任何阵仗,见大将先逃,乱纷纷鼓噪呐喊一声,四散落荒而走。
“!”云车上的东周君两眼一瞪喉头猛一呼噜昏厥了过去。
云车之下的原野上,已经乱纷纷铺开了一场奇特的攻杀。
韩国骑兵人多势众,然国力久衰,诸般装备老旧不堪——战马岁齿老幼不齐喂养精料不足蹄铁日久不修马力极是疲弱,马具笨重且破旧失修,兵器铜铁混杂长短不一,每骑士箭壶只有五六支长箭。更有甚者,这五万兵马是韩朋捧着王命金剑从三城紧急凑集而成,各军状况不一相互又无统属,冲杀起来全然没有章法。唯一能激励将士的,是韩朋事先下的全数夺秦财货的劫掠令,否则,还当真不知能否发动得第二阵多头冲杀?骑兵在平野上散开队形冲杀,原本对步兵阵形具有极大杀伤力。依战国寻常规矩,千张弩机结阵,大体当得两三万骑兵的猛烈冲击。目下韩国骑兵五万,照理秦军无法抵挡。然则,韩国骑兵对秦国步卒的弩机大阵反复冲杀,竟硬是不能突破这个小小的牛车圈子。两军战力之悬殊由此可见。
盖秦国军法极严,一应兵器装备只要入军,除非战场毁损,绝不许因任何保养修葺之疏忽失职而导致兵器装备效力降低。秦军弩机分为大中小三型:大型弩机专对城垣攻坚,每弩配备两百名大力步卒专司上箭发射,箭杆如长矛,箭镞如大斧,其威力堪称惊世骇俗。中型弩机专对骑兵战阵,是步卒列阵对骑兵的最有效兵器,弩机可车载可人扛,两人上箭一人击发,一次连发六到十支,箭杆箭镞比寻常的膂力弓箭粗大几分,对高速奔驰的战马具有极大杀伤力。小型弩机则是山地野战的轻弩,俗称“脚踏弓”,也就是以脚踩之力上箭,而后瞄准击发。此次秦军有备而来,千张弩机全部是中型弩,牛车厢内箭支满装满载,每弩带箭足在六千支上下,配备三卒也尽是技艺娴熟身强力壮的连发弩机手,连番应对韩军五万弱骑竟是从容不迫。然则,要彻底杀退或歼灭骑兵,弩机阵必须配以骑兵或步军冲杀。毕竟,弩机是结阵防守,射退敌军之后不能避长就短地去冲杀。再说骑兵灵动可躲可闪,若是纠缠不退,弩机阵再强也只能耐心周旋。
几番冲杀,韩朋知道了秦军弩机阵威力。本想退军,韩朋却畏惧韩王惩罚又垂涎吕不韦带来的财货大礼,寻思秦军之箭总有射完的时候,便督着几员大将似冲非冲似杀非杀地围着秦军回旋不去。秦军又气又笑,却也无甚妥善之法,只有与远远作势的韩军对峙。
“此其时也。”云车上的吕不韦笑了。
“丞相所言不差。”司马梗一点头转身下令,“伏兵夹击!”
“嗨!”掌旗司马应命,转动机关,将那杆高竖云车顶端还有三丈余高的“秦”字大纛旗呼啦啦大摆向西再猛然向东。如是者三,便闻隆隆沉雷动地,原先拥出韩军的谷口铺天盖地杀出了黑压压的秦军铁骑。一面“秦”字军旗与一面“蒙”字帅旗当先飞扬,在午后的晴空之下分外夺人眼目。四野韩军尚在惊愕不知所以,黑色铁骑已经风驰电掣般兜了过来,看气势足足在十万之众。韩朋面色煞白一声大吼:“东向新郑!突围——”一马飞出,红色韩骑发狂般蜂拥东逃。
然则已经迟了。秦军的牛车弩机阵在云车大旗摆动之时,已经松开刮木刨开夯轮砖石缓缓发动。此时,一条展开的弩机长龙恰恰迎在当面,号角凄厉箭雨齐发,韩军如同潮水陡遇山岩,轰隆隆又卷了回来。背后蒙骜铁骑又排山倒海般压来,三面兜开的扇形远远超过了韩军的驰突之力。片刻之间黑红交错杀声盈野,整个大洛阳都在瑟瑟震颤……仅仅半个时辰,三川原野在秋日暮色中沉寂了下来。
“禀报丞相:上将军已经率军攻韩!”
“好!”刚刚走下云车的吕不韦对蒙骜的军务司马一挥手,“转告老将军:我与上卿入洛阳,等候韩王特使,不立约不收兵。”
“嗨!”军务司马飞马去了。
司马梗摇摇头道:“韩王会来媾和?他若求救魏赵,我十万大军只怕少了。”
“上卿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吕不韦遥望着东方新郑悠然一笑,“自古兵家以政道为本,政道不明,虽孙吴无可施展。这老韩王乃天下第一‘奇人’。多疑若老狐,颟顸若草驴,小处锱铢必较,大处浑然无觉。以此公之心,大兵压境而求救强邻,终得受强邻要挟,或割地相报,或财货酬劳;秦军杀来,无非也是图地图财;唯其两方均要土地财货,老韩王必选秦国。”
“却是为何?”
吕不韦扮着韩桓惠王老迈矜持的语调一摆手:“割地与秦,一举两得也。既消弭兵祸,又结好秦国。求救强邻,则一举三失也!始招兵祸,继折财货,又罪山东。”
“甚甚甚?匪夷所思!”司马梗的雪白胡子翘得老高。
“若非如此,如何是天下第一奇人?”吕不韦一阵大笑,“以老韩王想来,若求救魏赵,便得先顶住秦军。顶不住,要亡国。顶住了,强邻再来援救,韩国还得割肉犒劳。再说,你只向魏赵求救而不理其余三国,楚燕齐不能分一杯羹,不是得罪人么?这便是老韩王的一举三失!如此比较,老上卿说他会不会与我媾和?”
司马梗连连摇头:“如此揣摩,未尝闻也!”
吕不韦笑道:“我料,韩国特使至迟三日内必到。”
“离奇荒谬,只怕未必。”
“好!我与老上卿赌得一赌。”
“呵呵,老夫不赌海外奇谈。”
“不韦单赌:韩使若来媾和,老上卿领三川郡守三年!”
司马梗目光连连闪烁,终是笑了:“如此赌注,老夫却盼你赢矣!”
“一言为定。”吕不韦转身下令,“军马入洛阳!”
三日之后,韩国特使果然火烧眉毛般赶到洛阳,提出割让两城请秦国退兵。吕不韦问哪两城?特使说了颍水西岸两座小城的名字。吕不韦只摇头不说话。特使换了两个稍大的城池。吕不韦还是只摇头不说话。特使满面通红,吭哧半日道:“巩城、成皋。再、再大就只有新郑了。终、终不能秦国割我都、都城也!”吕不韦不禁莞尔:“巩城,算得韩国城池么?”特使高声道:“巩城固非韩国,然韩国救东周,东周已经将巩城割给了韩国!”吕不韦哈哈大笑:“贵使是说,用秦国之城救韩国之急么?老韩王果真好盘算也!”特使大是难堪,低头嘟哝道:“索性秦国再自选一城。除了新郑不中,其余都中。”吕不韦淡淡道:“成皋、荥阳[3]。否则与蒙骜上将军说话。”特使默然片刻狠声跺脚:“中!便是这两城!秦国何时退兵?”吕不韦悠然一笑:“城池交割完毕,我军不再攻韩便是。退兵不退兵,与韩国何干?”特使吭哧片刻急迫道:“也中!丞相立即派员随我割城,一面知会上将军停攻新郑,可中?”
“也中。”吕不韦大笑着学了一句韩语,“只是不能给我空城。”
“中!除了撤出守军,民人财货不动。”
“好!书吏立约。”
次日,老上卿司马梗随同韩国特使顺利接收了两座要塞城池。秦军停止了对新郑的围攻,大军驻扎在成皋、荥阳之间的汜水河谷,蒙骜星夜赶来洛阳。
原来,接到小东周联结诸侯谋秦的急报,吕不韦蒙骜嬴异人君臣三人已经商议好连番对策:吕不韦偕新上卿司马梗为特使入东周,以抚慰之名突然擒拿东周君;蒙骜亲率十万铁骑秘密东出,歼灭最有可能援救东周的韩军;若一切顺利,蒙骜大军则立即继续攻韩,压迫韩国献出成皋荥阳两城,与周室的三川王畿合并为三川郡;若皆无意外,则以饱有军政阅历的司马梗为新的三川郡守,着意经营为秦军山东大本营;若攻韩顺利,蒙骜则回军三川郡驻扎绸缪,来年大举进攻山东六国;除了协调各方,吕不韦着重处置周室遗民,使三川郡不留后患。
到目下为止,一切都按照秦国君臣的谋划进行着。
吕不韦与蒙骜司马梗一番计议,立即按照既定方略铺排开来:吕不韦颁布丞相令,宣布正式设立包括成皋荥阳在内的三川郡;秦王王书三日内到达,王命上卿司马梗兼领三川郡守,整饬民政聚集粮草,以为山东根基;蒙骜秘密调集关内秦军陆续东出,屯扎于三川郡内各险要地段休整练兵,准备来年大举东进。
大局部署就绪,吕不韦立即与一班随行吏员清查典籍,讯问被缉拿的周官,草拟各种文告。三日之后,洛阳四门张挂出第一张《秦国丞相令》:东周君反秦作乱,不株连三族,只依法斩首本族满门!周室封地取缔,全部王畿之地统归秦国三川郡;周室遗民之处置,待秦王诏书颁行后确定。
“丞相全权处置周事,何须请王书也!”司马梗大是不解。
“周室虽小,终究王畿,审慎为是。”
“老夫听着不对。”
“实言相告,”吕不韦见司马梗一副穷追究竟的神色,不禁一笑,“全权者,不变既定方略之谓也。当年灭周时昭襄王已经有明确方略:秦法治周。我欲稍变,焉得无王书?”
“你欲稍变?要立新法治周?!”司马梗更是惊讶。
“我变不在这个‘法’字,却在一个‘治’字。”
“变治?民无治则乱。你却如何变?”
“治变为化。秦法化周,化周入秦。老上卿以为如何?”
“只怕难也!”司马梗连连摇头,“当年周室灭商也是一个‘化’字,化出了甚?化出了武庚之乱!你要化周,只怕王族老臣们第一个反对。”
“唯其如此,方须上书劳动秦王也。”
“老夫也不赞同!”司马梗慨然拍案,“依法治国,政之正也!”
吕不韦淡淡一笑,转身从靠墙大铜柜中拿出了一卷竹简道:“此乃我草拟的上秦王书,老上卿可先行斟酌一番再说。”司马梗显然没有想到吕不韦已经草拟好了上书,惊讶接过打开,瞄得几行,不禁神色肃然地一气看了下去——
臣吕不韦顿首:周室尽灭,三川郡成,唯周室遗民之处置颇费斟酌。臣领三十余吏备细查勘灭周八年之治情,多有不如意处。一言以蔽之:东周之乱,与我秦法急治不无干系也。盖周人特异,王道久远,望重天下,故能以微弱之势而久存战国矣!我以实力灭之可也,我以强法初治不可也。为彰显秦法之包容天下,臣拟四字方略:化周入秦。何谓化?秦法为本,力行经济,缓法治民,分而治之,磨合入秦。具体言之:留祭祀之地,改其嫡系,另立周君;王族迁秦国腹地,周君领新嫡系留居宗庙之地。此谓夺其势而安其民,缓强法而成我事也。我王当审慎思之也。
人或曰:周室化商而有武庚之乱,我岂能为?臣曰:时移势易也,不可同日而语也。周行诸侯制,王畿之外皆诸侯,自当以法治而不当化之。秦行郡县制,凡我国土皆归我治,行秦法而化新民,无后顾之忧。更为长远计,秦国若不自此彰显秦法包容四海之博大,日后灭得六国,亦难免酿成汹汹祸乱也!是故,化周非但为今日大计,更为日后一统大计,若不从今日化周入手,后终措手不及也。
良久默然,司马梗向吕不韦深深一躬:“大谋在前,老夫谨受教。”
吕不韦连忙扶住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功臣,不禁一声深切的叹息:“老上卿片刻知我,国之大幸也,不韦之大幸也!”
“言重了。”司马梗呵呵一笑,“秦王与丞相渊源甚深,老夫之言淡如清风,岂敢当大幸两字?”吕不韦摇头道:“老上卿过谦了。这化周之策,阻力有二:一是王族大臣,二是军中大将。保不准,蒙骜老将军便要在此翻脸也。老上卿在军中资望深重,且说当得当不得大幸两字?”司马梗恍然大笑:“老夫又中你心战埋伏也,一通颂词,只要老夫做你说客。”
“莫急莫急,卡住了再说。”吕不韦由衷地笑了。
果然不出吕不韦所料,飞马急报的上书,一个月没有回书。
司马梗自己先急了,只给随从文吏叮嘱两句,兼程赶赴蒙骜军前。及至吕不韦知晓,早已追赶不及。三日后,司马梗又兼程赶赴咸阳。旬日之后,正在吕不韦焦灼不安时,司马梗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吕不韦快步迎出时,软倒在车轮下的老司马一扬手只说得“特使”两字,便晕厥了过去。
秦王特使是驷车庶长嬴贲与长史桓砾两位老臣。
桓砾宣读的秦王书大赞吕不韦化周方略思虑深远,末了说:“朝议虽有歧见,终以大局长远计而生共识:化周做特例行之。丞相但全权处置,毋生犹疑可也。”驷车庶长宣读的王书却是始料不及:封吕不韦为文信侯,以洛阳十万户为封地。两特使与在场官吏同声庆贺,吕不韦却没有丝毫亢奋之情,洗尘酒宴完毕,安置好两位特使老臣寓所歇息,匆匆来看望司马梗。
昏黄的风灯下,老司马睡得很沉。吕不韦唤过家老询问一番,知道老司马已经随行太医诊断服药而后安歇,方才大觉放心;回头又来王使寓所盘桓,两位老臣闻声即起,与吕不韦煮茶消夜,说起司马梗辛劳一番感慨唏嘘。
老桓砾说,司马梗是带着蒙骜与军中一班大将的上书赶回咸阳的。其时正是三更,东偏殿当值的老桓砾说,秦王已经歇息,请老上卿明日再来面君。老司马却硬邦邦一句:“三川民治如水火,当不得秦王一觉么?你若不报,老夫正殿钟鼓!”老桓砾二话不说,去寝宫严令老内侍唤醒了沉睡的秦王。迷迷瞪瞪的嬴异人被两名内侍架着来到东偏殿,一见司马梗又气又笑:“一丞相一上卿,又是明书全权,何事不得断,要本王夜半滚榻也!”老司马依旧冷冰冰一句:“一王滚榻,强如江山滚沟。”嬴异人不好发作,摇摇手道:“好好好,老上卿说事。”及至司马梗将来由说完,清醒过来的嬴异人捧着蒙骜等一班大将的上书却良久默然。
老驷车庶长说,当初吕不韦的上书一到咸阳,秦王急召几位资深老臣商议。除了他自己,铁面老廷尉反对最烈,声言化周策便是害秦策,行之天下后患无穷。老太史令更以国命证之:秦为水德,主阴平肃杀,天意该当法治,若无法治,便无秦国。不知何故,连已经不涉政事的阳泉君也进宫面君,指斥化周之策为居心叵测,力主罢黜吕不韦丞相之职。面对汹汹朝议,秦王只有搁置了吕不韦的上书。司马梗带来蒙骜等一班大将的上书后,秦王次日立即举行了在都大臣朝会,公然宣读了吕不韦上书与蒙骜上书,请司马梗与众臣廷争。
驷车庶长说,老司马驳斥太史令的一席话最终震撼了朝堂。说着从腰间皮袋摸出了一张羊皮纸,老夫从史官那里抄录了老司马这番说辞,你且听了。
“以国命之说非议化周之策,大谬也!水德既为秦之国命,何以孝公之前三百余年不行法治也?何以商君变法时,举国老臣皆以穆公王道为天意,而不以法治为天意也?不行法治,王道为天。法治有成,法治为天。究其竟,上天无常乎?朝议无常乎?商君有言:三代不同礼,五霸不同法;故知者作法,不肖者拘焉!今丞相吕不韦审时度势,不改秦法,亦不拘成法,唯以民情而定治者,此乃商君变法之道也!公等拘泥成法,笃信虚妄,不以秦国大业为虑,唯以恪守祖制为计,秦国安得一统天下也!”
“正是这番廷争,举朝非议之声顿消。”老庶长分外感慨。
“也还有蒙骜硬匝匝的撑持。没有司马梗,谁说得动这班虎狼大将?文信侯,天意也!”老桓砾一副深知个中艰难的神色唏嘘感叹着。
“又是天意!”吕不韦淡淡一笑,一丝不易觉察的泪水从细密的鱼尾纹渗了出来。此时一声雄鸡长鸣,吕不韦站起来一拱手告辞去了。时当深秋,霜雾朦胧,吕不韦踽踽独行,心绪复杂得麻木无觉,洛阳王城空旷清冷的长街也虚幻得海市蜃楼一般……若非西门老总事与莫胡带着几个仆役找来,吕不韦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迷路了。
三日后,吕不韦丞相令颁行洛阳:阳人聚[4]半县之地留周王族后裔聚居,建庙祭祀祖先;周室王族后裔之嫡系重新确定,立唯一没有参与作乱的一个王族支脉少年为周君,奉周宗庙;其余周室老王族万余户遗民,全数迁入关中周原,置换出同等数量的老秦人填充大洛阳。
周人终于默然,完全没了脾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上天赋予的命运。
新立的不足一百户的王族后裔,留在汝水北岸的阳人聚,开始了建庙耕耘的莘莘劳作。其余万户之众,在秦军的“护送”下回到了久远的祖先之地,真正开始了由周入秦的痛苦的脱胎换骨。也只是在此时,周人才恍然悟到了目下这位秦国丞相的宽仁——虽执秦法,却没有对东周君行九族之刑,果真以秦法的叛乱罪行刑,周王族只怕便要灭绝。虽迁关中,这些王族后裔的周人实际上却是回到了遥远的根基之地——周原,重操耕稼,尚可遥念祖先。若非如此,这些真正的王族后裔只怕当真便要绝望得投溺渭水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周人终于百般艰难地化进了战国新潮。
倏忽之间冬去春来,吕不韦回到了咸阳。
刚入四月,山东便传来捷报:蒙骜率二十万大军渡河北上,一举攻克晋阳[5],正挥师南下猛攻赵国腹地。吕不韦立即派出干员出河西接收晋阳,并筹划设立太原郡[6]。方过三月,又来捷报:蒙骜大军连克赵国榆次、新城、狼孟等大小三十七城,赵军连连败北。吕不韦直觉太过顺当,深恐蒙骜中赵军诱敌之计,连忙赶赴三川郡与司马梗商议。司马梗认为吕不韦顾虑不无道理,提出:为防万一,派老将王龁率五万精锐铁骑猛攻上党以为策应,使赵国不能从侧后袭击秦军。吕不韦欣然赞同,请准秦王嬴异人,当即命王龁率兵北上策应。及至入冬,王龁军传来捷报:上党大小城邑全数攻克,险要陉口全部占领,斩首六万,赵军败兵三万余逃出上党之地!已经赶回咸阳的吕不韦立即亲赴晋阳,正式设置太原郡,辖晋阳与上党之间全部新得的大小四十余座城池。
在此期间,蒙骜大军东寻赵军主力不遇。本欲猛攻邯郸,又恐激得赵国调遣云中边军回防,遂休整两个月。次年开春挥师南下,一举攻下魏国大河北岸的两大要塞——高都、汲城,斩首八万。拔城不多,魏军主力却大半覆没,以致逃回大梁还溃不成军。蒙骜接着挥军东进,越过魏齐之间的大野泽直逼齐国边境。
山东六国大为震恐,一场救亡图存的合纵开始了艰难的谋划。
注释
[1]《礼记·礼运》将有关“大同”的描述归于孔子名下,史家说法不一,有道家墨家儒家三说。
[2]县人,周王朝掌一县之政的官员,大体同后世县令。里君,周王朝乡官,大体相当于后来的亭长。
[3]成皋,即第二部中的古虎牢关,今河南荥阳汜水镇西。荥阳,战国时韩国城邑,归秦后改为县。
[4]阳人聚,今河南省临汝县西。
[5]晋阳,今日太原。战国中期的晋阳一直是秦赵两国拉锯之地,此前秦国已经两次占领。
[6]太原郡,太原,古名大原。《诗·小雅》:“薄伐囗狁,至于大原。”《传》:“高平曰太原。”《疏》:“太原,原之大者。”太原为郡,自吕不韦治秦始,治所在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