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中的“异乡”:近代四川的文化、社会与地方认同(新史学&多元对话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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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会馆是明清时代常见的同乡组织,遍布通都大邑,在移民地区尤其引人注目。1945年出版的四川《大足县志》说:“吾国人民向无团体。清初移民实川,于是同籍客民联络醵资,奉其原籍地方通祀之神,或名曰庙,或名曰宫,或名曰祠,通称会馆。是为团体之始”。郭鸿厚修、陈习删等纂:《民国重修大足县志》,卷2《方舆下·团体》,民国三十五年(1946)铅印本,第8页。四川的民间团体显然不应自清代的移民会馆算起,但这段话也从侧面反映了会馆在清代四川这样一个“移民社会”(此处只是概言之,四川不同地方的情况其实不尽相同)中所占有的举足轻重的地位。自清代中叶到民国时期,会馆已成四川各地方志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即是此一现象的表征。如光绪《广安州志》描绘当地的大场镇时,就特意提到“祠庙鼎峙,会馆林立”,显然把会馆视作了标志性的地方景观。周克堃等纂:(光绪)《广安州新志》,卷9《乡镇志》,民国十六年(1927)重印清宣统三年(1911)本,第1页。

嘉庆时期,一位宦游蜀地的湖北蕲水人徐陈谟曾云:“天下郡邑之有会馆,其始皆由同乡共里之人,或游宦于其地,或商贩于其区,醵金以为公廨,因得与岁时会议,有故商筹,以联桑梓之情,而使寄寓异地者,均不致有孤零之叹。其意良厚也。”徐陈谟:《重修禹王宫碑记》,收在汪承烈修、邓方达纂:(民国)《宣汉县志》,卷3《祠祀》,民国二十年(1931)石印本,第30页。身在异乡为异客,不论是宦游还是定居,都不免孤零之感,而会馆无疑为他们提供了一种归属感。这在当时已为人广泛关注,民国以来更成为学术界研究相关问题的一个基本出发点。近年来,清代四川会馆的名称、分布、修建、日常活动、财政支持及崇祀对象等基本情况已得到基本梳理。不少研究更注意到,会馆既是移民强烈的“原乡感情”(strong sense of place of origin)的产物,也强化了这种感情。因此,它在客观上不利于移民群体的融合。关于近年来中国会馆史的研究情况,参考冯筱才:《中国大陆最近之会馆史研究》,《近代中国史研究通讯》第30期,“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第90~108页。对清代四川移民会馆的研究,见Robert Eric Entenmann, Migration and Settlement in Sichuan, 1644—1796, Ph.D. Thesis, Harvard University, 1982;王笛:《走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0)》,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559~565页;刘正刚:《清代四川的广东移民会馆》,《清史研究》1991年第4期及《清代四川南华宫的社会活动》,《暨南学报》1997年第4期;蓝勇:《清代西南移民会馆名实与职能》,《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4期等。本处的引文出自Entenmann的博士论文,第190页。但也有学者指出,会馆为人们的跨地区流动提供了方便,清代四川移民会馆在地方公共管理方面的合作,特别是对不同原籍的民众关系的协调,也促进了移居地的地方社会整合。何炳棣:《中国会馆史论》,台北:学生书局,1966年,第114页;王日根:《乡土之链:明清会馆与社会变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37~243页,尤其是第240~241页。

注意到会馆既维续移民原乡情感,又参与移居地新社会构建的双重性质,无疑深化了学界对此问题的认识。不过,既存研究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社会活动方面。事实上,会馆在时人心中不仅是一个同乡联谊组织,还是同籍移民的信仰组织。民国《富顺县志》谓:“蜀民多侨籍,久犹怀其故土,往往醵为公产,建为庙会,各祀其乡之神望,有若其地名宦乡贤。”彭文治、李永成修,卢庆家、高光照纂:(民国)《富顺县志》,卷4《庙坛》,民国二十年(1931)刻本,第78页。民国《灌县志》也说:“县多客籍人,怀故土而会馆以兴。彼各祀其乡之闻人,使有统摄,于以坚团结而通情谊,亦人群之组织也。”叶大锵等修、罗骏声纂:(民国)《灌县志》,卷16《礼俗纪》,民国二十四年(1935)铅印本,第2页。在方志中,会馆几乎无一例外地被列入“祠庙”、“寺观”、“坛庙”、“祠祀”等门类中;其中不少对会馆一般性的联谊活动并未着墨,却无一不著录其崇祀活动。但以往的成果对这一在当时社会中倍受瞩目的现象的关注反而不足。学界对于会馆的性质做过不少争论,相当一部分人强调会馆主要是商业组织。美国学者罗威廉(William Rowe)就曾经以1920年修《夏口县志》的记载为例,列表说明1889年以前汉口同乡会建立的目的。其中,族群目的被提到6次,商业目的提到16次,其他(议事、提出实业、慈善事业)被提到5次。在“族群”目的中,维护乡情被提到2次,维持本籍被提到3次,祭祀故乡的神被提到1次。据此,他认为,“这种合法的同乡会性质的机构很多带有某种神圣的信仰色彩。但可以确定,事实上他们的主要目标仍是商业”(《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和社会(1796—1889)》,江溶、鲁西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05年,第318~319页)。事实上,会馆毋宁是一个具有综合性功能的组织,既然已经注意到它的信仰色彩,又强调其“主要目标仍是商业”,恐怕不得不说有一点先入为主之见。再者,会馆碑文中的表述固然是认知其建立目标的一个基本依据,但未被提及者并不意味着其不存在,尤其不能把碑文作者的言论视为会馆“会员”公意的表达。不过,罗氏所发现的现象也在很大程度上与汉口会馆大部分系由商人建立的现象有关,与本书关注者有所不同。另一方面,各种材料几乎异口同声地指出,会馆所祀乃一地的“乡神”或“乡贤”,显然把会馆崇祀对象视为移民乡土认同的象征。那么,从这个角度看,人们是如何界定自己的地域身份的?这不光是一个政治法律意义上的籍贯问题,更重要的是一个心态问题。换言之,他们是否以及在什么意义上认为自己是“四川人”,又如何处理原乡与移居地之间的关系?这些问题显然很难有一标准答案。不过,透过会馆崇祀这一集体心理的表象,我们仍可做一大致把握。美国学者韩书瑞(Susan Naquin)讨论了明清北京城市认同的形成过程,指出民间信仰是促成这一认同的重要因素。不过作者更重视的是寺庙活动的“节日化”倾向在其中的作用,主要仍是对城市中公共生活的关注。参考Susan Naquin, Peking: Temples and City Life, 1400—1900,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pp.171~283.

入川移民在社会层面上经历了一个由分到合、在心理层面上经过了一个由对原乡的强烈怀恋到转向新家乡认同的过程。一般认为,至迟在嘉、道时期,这一过程已大致完成。曹树基:《中国移民史》第6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8页;陈世松:《大迁徙:“湖广填四川”历史解读》,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60~566页。不过,其中有几个概念性的问题仍应做进一步区分。首先是移民社会的形成问题,也可以把它视为四川地区社会经济在移民和土著的共同努力之下得以恢复和发展的过程。其次是移民被其他人认为或自认为“当地人”的一部分(不妨称之为“土著化”)的问题,它的实质是移民地域认同的改变。为了行文方便,本书一般将移民后裔亦统称移民。这几个概念关系紧密,而侧重点有所不同。一般说来,自移民大规模入川开始,一个“移民社会”就已在逐步形成的过程中。但这决非移民融入土著社会的单向流动,而是移民与土著以及不同的移民群体之间互动的结果。因此,移民社会的形成并不意味着移民已经“土著化”,更不表明大家均已在“有意识”的层面上接受了“四川人”这一新身份。

不过,清初移民入川虽经过官方的号召,大部分却是自愿行为,因而,自移民之始,他们便对四川抱有非常强烈的向往之情。雍正十一年(1733年),一群广东移民在回乡接家眷赴川途中,被广东地方官员所阻。他们为此发布了一份告贴,是反映第一代移民心态难得的资料,不妨抄录在此:“我等来去四川,至今四十余年,从无在路生事,亦无在四川做下犯法事情,遗累广东官府。近来不知何故,官府要把绝我等生路,不许前去。目下龙川县地方处处拦阻,不容我等行走。思得我等若人少,他们必不肯放,我们亦不敢同他们争执。但是我等进生退死,一出家门,一心只在四川。阻拦得我们的身,阻拦不得我们的心肠。”见广东巡抚杨永斌折,《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22辑,台北:故宫博物院,1979年,第101页。四川“田土易种”,给了他们谋生立业的希望,使得他们生活与向往的重心完全转向了四川,所谓“一心”所在也(当然,他们也尚未达到完全确立“四川人”认同的地步,而是多次“来去”于广东与四川之间,这也是许多第一代移民的常态)。

实际上,移民本有但未必很深的原乡人意识在很大程度上反而是随着移居地“五方杂处”的格局而明确化的,其内涵与意义已与在原籍语境中大不相同。换言之,移民原乡意识的培养与具体表现均离不开“移民社会”的大环境,而后者又同时制约并悄然改变着前者。如果脱离了具体的历史场景去考察“乡土意识”、“地方观念”,是无法深入其中的。进一步,从理论上说,随着代际更替,移民后裔对四川的认同至少会在潜意识中渐渐深化。然而,通常被认为移民族群区分标志的会馆在社会公共生活中日趋活跃,却要等到移民入川百年之后了。很显然,这一现象并不表明移民后裔的原乡认同越来越强烈了,而更多地意味着以原籍为标志的族群身份与对四川的新认同之间并非一种截然对立的关系。陈世松已注意到,直到道光七年,“在某些地方,在一部分移民头脑中,省籍意识依然较为突出”。信然。惟陈氏似认为移民的“土著化”与其“省籍意识”互不兼容,故云:“移民社会之完全融入土著社会,还需要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才能完成”。陈世松:《大迁徙:“湖广填四川”历史解读》,第566页。实际上,二者并不只有相互排斥的一面,而是自始就纠缠在一起的。

移民接受“四川人”认同的过程牵涉到非常广泛的面相。对于不同地方乃至具体的个人(包括叙述者和记录者)来说,其确立时间和稳固程度更是存在着非常大的差异。不过,大多数移民后裔都自居为一个真正的“四川人”(但这也未必意味着他们已完全放弃了原乡身份),恐怕已到清季民国时期了。本书无意对此问题做一面面俱到的叙述,只是希望通过对会馆崇祀这一特定现象的考察,讨论移民在成为一个“四川人”的过程中围绕着地域认同问题展开的思索与论辩。

文中材料大抵出自清代中叶到民国时期四川各地的方志,有些内容出自编者或目睹或耳闻的记录,有些则是编者搜罗汇集的地方文献。众所周知,方志是了解中国传统地方社会的基本资料,而清代四川方志在保存移民社会的史料之外,自身亦是四川移民社会形成过程的一部分。经过明末战乱,四川社会遭到极大破坏,文献亦凋零殆尽。随着清初移民到来,经济逐渐恢复,社会日趋繁荣,方志编纂也逐渐提上地方公共事务的日程。在四川大学图书馆收藏的四川地方志中,按其最早编纂时间排序(续修者未列入统计),雍正时期有3部,康熙时期有21部,乾隆时期有41部(其中又有37部是在乾隆十年以后修纂的),嘉庆时期有43部,道光时期有20部,咸丰时期有7部,同治时期有4部,光绪时期有18部(这18部中的大部分都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区的志书)。根据倪晶莹主编:《四川大学图书馆藏地方志目录》(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1年)统计。该馆已收录了目前所能看到的大部分清代四川方志,故此处数据虽不能代表整个清代四川地方志的编纂情形,至少表明了大体状况。从这个粗略的统计中,我们不难看出,到了乾、嘉时期,大部分地区都已开始了方志编纂工作,表明此时社会的恢复已大体完成。

同时,地方志亦在四川认同建构的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每一部方志均有“沿革”一栏,主要勾勒该地历代行政区划的变迁,“名宦”等记载了众多地方历史名人,而“五方杂处”的格局更是大多数方志中“风俗”一目的切入点。当然,这些栏目基本是地方志的固定体例,但是,它们所描述的具体内容仍是非常重要的。大部分方志在叙述过程中,往往忽略了自秦代以来四川地区发生的数次大规模移民事件,以及这些事件有可能造成的地方历史的断裂性,而创造出一部一以贯之的四川地方史。虽然其主要读者仍是官员和地方读书人,很难说对一般的民众产生了多少影响,但它无疑代表了士大夫阶层建构统一的“四川意识”的努力,并有助于推动“四川人”认同在读书人阶层中的普及。

需要说明的是,地方志的实际编纂工作多由地方士人承担。比起下层民众,这些理论上应“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相对更能“超越”地域性群体的局限(然落实到具体个人,实亦未见其然)。因此,他们的言论恐怕未必准确地反映大多数移民在此问题上的看法,本章所述并不代表当时的“草根心态”。其次,不管是有意识的表述还是行为背后潜藏的“象征”,这里的引述都未必是会馆“会员”的共同认知,主要代表的还是相关事业的操办者、“发言人”及其支持人的态度。惟为了行文方便起见,在文中不再一一指明。第三,文中所引材料以清代为主,有时亦兼顾民国,因为此类社会文化现象和心态具有极强的延续性,在一定程度上超过了其他方面的变革(当然也有很大变化)。不过,作为史料,地方志描述往往不够精确和具体,不少材料都缺乏明确的语境说明,给使用者造成了一定麻烦。对此,本章尽量做一些补救工作,希望尽可能将材料放入确切的时空背景下,以期深入理解各种言论的实际指向。

一、“乡神”的诞生

一般而言,在清代四川,湖广会馆多称禹王宫,主祀大禹;广东会馆称南华宫,主祀六祖慧能(638—713);陕西会馆多称武圣宫,主祀关羽(?—220);福建会馆通称天后宫或天上宫,主祀天后(妈祖);江西会馆或称许真君庙,主祀许逊(许真君,239—374),或称萧公祠,主祀萧公等。这里所说的只是大体的情形,实际上仍有不少变化,本章中会提及一些,至于更详细的信息,可参考蓝勇:《清代西南移民会馆名实与职能》。一般认为,移民会馆“各从其籍而祀之”,所祀均为“桑梓大神”。故有人径称会馆为某籍移民之“福神祠”或“家庙”,有的则将其与宗庙一同列入“私祀”之列。侯俊德等修、刘复等纂:(民国)《新繁县志》,卷4《礼俗》,民国三十六年(1947)铅印本,第24页;李南晖修、张翼儒纂:(乾隆)《威远县志》,卷1《建置》,清乾隆四十年(1775)刻本,第72页;王文照修,曾庆奎、吴江纂:(民国)《重修什邡县志》,卷7之下《礼俗·寺观》,民国十八年(1929)铅印本,第13页~15页。陈习删等修、闵昌术等纂:(民国)《新都县志》第3编《礼俗·享祀》:“凡一地一姓人所祀者,曰私祀,如会馆、是也。”民国十八年(1929)铅印本,第12页。民国《南充县志》并在会馆与佛、道二教庙宇之间做出明确区分:“清初各省客户移来填蜀者,暨本省遗民,互以乡谊连合建庙,祀其故地名神,以资会合者,称为会馆”。至于“其不分畛域,万姓集资建庙,杂供诸神,为释道两教分驰之。”李良俊修、王荃善等纂:(民国)《新修南充县志》,卷5《舆地志·祠》,民国十八年(1929)刻本,第15、16页。这些记录在时空两方面均为近距离的观察,极具参考价值,从中可见,它们都是把会馆祀神看作移民畛域象征的。

今日已很难找到足够详尽的资料讨论四川大量会馆在清代出现时的情况了,但其活跃程度的变化则可从方志的记载中略知一二。嘉庆《井研县志》在列出了当地的江西、陕西、广东、湖广、福建五省会馆后说:“右五省会馆旧志无一焉。意其时商贩来集,未若今日之盛;抑亦略有数椽,不足以壮观瞻,而姑从其略欤?今备载之,以著商贾辐辏,亦升平富庶之征也”。张宁阳等修,陈献瑞、胡元善纂:(嘉庆)《井研县志》,卷9《方外志》,清嘉庆元年(1796)刻本,第5页。从文中看,井研五省会馆似均为商人所创,与一般移民会馆不尽相同。不过,其对会馆发展情况的描述,也适合于一般的移民会馆。方志开始大量著录会馆,多数始于嘉庆时期。恐怕正如《井研县志》推测的,此前移民人数较少,资金不裕,且大抵仍在奋斗阶段,会馆在社会生活中也还没有起到核心性的作用。到了嘉庆时期,移民入川已历百年之久,生活安定,社会呈现“升平富庶”之相,会馆的规模和活动都较前更为盛大,且形成相互竞争局面,乃成为一地不可忽视的社会景观,而进入地方志编纂者的视野。不过,此时仍远未到会馆鼎盛之时。在什邡,会馆是道咸时期才快速发展的:“清康、雍、乾、嘉时代,各省人来什者,先后建设会馆,增修寺观,创立神会。……迄道、咸、同、光时庙产益富,神会愈多,至光绪中为极盛。”王文照修,曾庆奎、吴江纂:(民国)《重修什邡县志》,卷7之下《礼俗·神会兴废》,第1页。而在会馆已明显呈现衰落态势的民国时候,仅大足一地就有移民会馆百余所之多,则其高峰时期的兴旺局面,可想而知。郭鸿厚修、陈习删等纂:《民国重修大足县志》,卷3《政事上·建设》,第54页。

将这些记录与前述一些学者注意到的移民社会形成的过程相比对,可以知道,嘉、道年间在四川移民史上确是一重要时期,但它也对我们提出了新问题:一般说来,随着移民的代际更替,其后代对于原乡的情感也会逐渐淡化,对移居地的认同度则会增加。然而,会馆活动的兴盛期却并不在一般说来原乡意识最为浓厚的第一、二代移民生活的时期,相反,随着移民后裔“土著化”程度的增强,会馆的活跃程度反有提升之势。那么,移民融入“新家乡”的趋势与他们对于原乡认同的维持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实际上,地域认同概念本身就是一个“变量”,其方向与强度均会随具体的人事、地点有所变异。生活在同光时期的湖北京山人易崇阶曾谓,一个人的原乡意识是在陌生的环境下得到强化的;身在故土,并不需表明自己对家乡的认同,反而可能因彼此距离过近,造成各种直接间接的利益冲突,而出现此疆彼界的争执:“夫人同居里閈,即至亲骨肉,日与聚处,而不知其乐”。然而,“一旦远适他方”,身为异客,感受立刻就会改变,“举不知谁何氏之人,一闻其土音是操,遂不觉情投意洽,有出于不自知者,其即古人里号新丰、社立枌榆之遗意耶?”这正是会馆的意义,因为它可以使得移民在一定程度上超越其内部的差别,凝为一个在家乡反而很难建立起来的整体意识:“每届春秋令节,乡人少长咸集,泯南北之畛域,叙水木之本源,并回思缔造艰难,务期有基勿坏”。易崇阶:《重建禹王宫序》,收在蓝炳奎等修、吴德淮等纂:(民国)《达县志》,卷10《礼俗门·庙祠》,民国二十二年(1933)刻本,第24页。换言之,正是“异乡”的存在,给了人们“故乡”的自觉。易氏自己是身历其境者,说来自然亲切有味。

会馆崇祀也须放在同样的思路下加以考察。移民背井离乡,多出自生活的压力,或怀抱着致富的梦想。但是,经过明末清初的历次战争,四川已经残破不堪。自然环境的恶劣,给移民们带来了沉重的生活压力。涉及此一时期移民生活状况的一些文献(主要是各地县志的人物传记)中,常常出现“艰难创业”、“备历风霜”、“民常多病”一类文字,便是此一情形的反映。移民潮的出现,也在土客之间、客客之间造成了大量矛盾。因此,如何自我保护,乃成为移民不得不面对的严峻问题。此外,初到异乡,不免有难以排遣的孤独寂寞之感和思乡之情,这对实际生活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民国《西昌县志》云:“原夫间关万里,邑聚一方。或动祀典之思,或兴枌榆之念。势宏力厚,则广厦而细旃;地僻孤村,亦数椽而小筑。或春秋隆祈报,或风雨话乡邦。”郑少诚等修、杨肇基等纂:(民国)《西昌县志》,卷6《祠祀志》,民国三十一年(1942)铅印本,第17页。在这种情况下,其原籍“通祀之神”作为集“福佑”与“故乡”于一体的象征,为移民们提供了一个相对熟悉的场景,自然受到垂青。换言之,会馆崇祀的对象最初只是在原乡较为流行的神祗,这种选择主要是习惯性的,并不具有区分性的标志意义,这有助于我们理解下文将谈到的会馆崇祀的一些异例:神祗与会馆之间并不严格遵守一一对应关系,有些大神甚至为几所不同的会馆争相致祭。但是,在移民社会的语境下,某一神祗既已和某一特定人群联系在一起,也便自然而然地从“故地名神”或“通祀之神”转变为某籍之“乡神”。这种状况正反映出移民的地域认同方向与强度的改变。程美宝在讨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的广东文化状况的文章中也注意到,不少被认为“地域”性的文化现象之地域标签是在异乡的环境中被强化的,见《近代地方文化的跨地域性——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粤剧、粤乐和粤曲在上海》,《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2期。

一般说来,第三代以下的移民对原籍已无直接经验,仅仅通过口耳相传的故土记忆,显然难以为原乡情感提供持久动力。不过,会馆定期组织的祀神活动却可以周期性地唤醒他们的“本源”意识,而“五方杂处”的局面也为不同的移民或土著群体提供了互相参照并进而明确彼此区分的可能。但是,这种“原乡意识”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仍具有“故土”的内涵,其实很值得怀疑。它的存在恐怕更多地依赖于和其他移民族群的区分,而不是对故乡的真切怀念,因而,与其说这代表了一种“原乡认同”,毋宁说它更多的是在“新家乡”产生的一种身份意识。在这里,“原乡”毋宁只是一种平面性的“符号”,而不再成为效忠的对象,不再具有情感的深度。就此而言,“乡神”崇拜既维持了移民的原乡认同,也成为移居地社会建构的一部分。这实际上意味着,作为“移民”和作为“四川人”的身份并不矛盾,二者可以并存。

其实,“家乡”也是处于变动中的概念,在不同语境中,其所指是不同的。一般说来,移民都是以一个省份为单位建立会馆的。但是,在移民较少的地区,常有数省移民联合享有同一会馆的现象。其中,山西、陕西两省客民合作的情况比较突出。如茂州秦晋香院便是陕西和山西人在乾隆初年联合设立的一座会馆。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陕西移民另设陕西馆;道光八年(1828年),山西移民另建山西新馆。杨迦怿等修、刘辅廷纂:(道光)《茂州志》,卷2《祠祀志·寺观》,清道光十一年(1831)刻本,第27页。在秦晋香院时代,山、陕移民显然因地缘相近,而共享了一个广义的家乡认同。类似现象还有潼南县的四川会馆惠民宫,祀李冰,“土著人及云贵来者祀之”。王安镇修、夏璜纂:(民国)《潼南县志》,卷1《舆地》,民国四年(1915)刻本,第48页。铜梁县的贵州移民会馆黔阳宫则设在当地四川会馆川主庙的东厢,贵州客民几次谋求另建新馆,均因各种原因没有成功。韩清桂等修、陈昌等纂:(光绪)《铜梁县志》,卷2《建置志·坛庙》,清光绪元年(1875)刻本,第16页。在这些例子里,云、贵、川显然被视为一个相对整体的地域单位,而川主(李冰)则成为此一共同的区域性认同的表象。

在达县的申滩场,有一座创建于雍正年间的五圣宫,“中奉禹王、关帝、文昌、桓侯、王爷暨诸神像,为阖境士民、各省客居商贾岁时致祭报饮祈福之所”。谭宗龄:《重修五圣宫碑记》,收在蓝炳奎等修、吴德淮等纂:(民国)《达县志》,卷10《礼俗门·寺观》,第53页。禹王是较为典型的湖广会馆祀神;关帝崇拜较为广泛,而山陕会馆多以之为主神;文昌虽也有被当作四川的地方神来崇拜的,但大部分情况下都可以看作一个全国性的信仰;其他如桓侯、王爷信仰的资料不详。由此“五圣”的组成看,很难被视为某籍“家庙”,但内中又表现出几分地域性色彩,若隐若现。考虑到雍正年间移民活动才刚刚开始,达县所处的川东地区又恰是移民入川的主要通道之一,落籍者较多,因此,或可将此五圣庙视为各省人民的“公共会馆”。在这一时期,四川地广人稀,各省人之间的矛盾似不如后来那样激烈,家乡区别反不突出。

此外,在不少地方,专门为某一省籍的人们设立的会馆(本书称为“省籍会馆”)和由数个省籍的人们联合建立的会馆(本书称为“跨省会馆”)是并存的。比如,峨边有三省宫一处,“即楚、蜀、江西三省会馆”;另有楚蜀宫三处、万寿宫三处、禹王宫两处、南华宫一处。李宗锽等修、李仙根等纂:(民国)《峨边县志》,卷2《建置志》,民国四年(1915)刻本,第14页。从名字上看,楚蜀宫应该也是一所跨省会馆。万源四区(按照民国区划)设有陕西会馆、帝主宫、禹王宫等,而陕西馆又称三省会馆。刘子敬修、贺维翰纂:(民国)《万源县志》,卷2《营建门·祠庙》,民国二十一年(1932)铅印本,第23页。盖三省会馆系旧称,陕西馆为后改;或以陕西馆为主,余二省会馆附设其中,如前述铜梁黔阳宫的例子,具体情形如何,不得而知。西昌有五省庙十四所、九省庙一所,虽其详情难明,当亦是各省移民公共崇祀之处。郑少诚等修、杨肇基等纂:(民国)《西昌县志》,卷6《祠祀志》,第11~16页。由于材料不足,很难判断在上述情况中,跨省会馆和省籍会馆的建立,孰先孰后。不过,如黔阳宫和秦晋香院的事例表明的,跨省会馆往往只是在移民较少情形下的权宜之计,一俟时机成熟,某籍移民及其后裔增多,就有可能分立出去,成立本籍的会馆。这也是和前边提到的会馆在清代日趋活跃的现象相吻合的。

由于近水楼台,“湖广人”在清代来川移民中较占多数。这一称呼和由明代到清初的行政区划设置有关。湖广涵盖今日湖北、湖南两省。康熙三年(1664年),湖广省内分设布政使司,雍正二年(1724年)正式一分为二。不过,即使在此后入川者,也多被认为是“湖广人”。也就是说,虽然一般而言,人们的地域认同总和行政区划有关,但由于“传统”的影响,广义的楚人认同并未因朝廷对行政区划的调整而发生大的改变。然而,湖广移民太多,此名涵盖范围到底过大,而不少楚人恐怕正是放弃了其“原籍地方通祀之神”,才集合到禹王信仰之下的。但这反过来又意味着其他选择的可能。在有些地区,楚人常以州县为单位组织自己的会馆。比如,在新宁就有黄州人的护国祠和帝主宫、常德人的禹王宫、澧州人的太和宫、衡州人的寿佛宫、荆州人的忠义宫等。志云:“邑多楚人,各别其郡,私其神,以祠庙分籍贯,故建置相望。……惟关庙、文昌宫则公祀之,亦各镇皆有。其楚籍永州人祠祀濂溪周子,城内无;长沙人祠祀禹王,仅见于乡镇。从宜从俗,相袭既久,蜀州县亦大抵皆然也。”复成修,周绍銮、胡元翔纂:(同治)《新宁县志》,卷2《祠庙》,清同治八年(1869)刻本,第16~17页。由于籍贯细分,新宁楚人的会馆崇祀情况也和一般所见有异。对禹王的祭祀仅仅成为常德和(在乡镇之)长沙移民的行为,“祭祀圈”明显缩小,其他诸神却也无法获得全体楚人的共同拥戴。作为“公祀”的关羽与文昌崇拜,又并非楚人特色。因此,新宁县的楚地客民实际已缺乏一个共同的湖广认同了。

与一般认为的不同移民族群在社会交往中由分到合的趋势不同,这一事例反而表现出由合到分的趋向。此一趋势的出现,部分原因是由于定居已久,外部的“威胁”减弱,移民群体内部因各种客观上的差异和人事上的矛盾而产生分裂危险。成都府简州镇子场江西客民设有一文昌会,其“创业之初,阖省乡翁联为一体,无不井井有条,尽美尽善”。然而,随着后来“人众事繁,累讼不休,以至焚献几绝,无从措理”。同治时期,该会分为仁、义两号,“以便好义者则归义,好仁者则归仁,各经各界,毋得侵争”。在为此事而作的碑记中,作者不无感慨地说:“国贵于合,不贵于分;而人之众也,则贵于分,不贵于合。”《重建东文昌碑》,转引自孙晓芬:《明清的江西湖广人与四川》,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31页。原文标点有误,本书已改正。盖有为之言也。实际上,“人众而分”这一现象正和原乡社会中人们各分畛域的状况有类似之处,表明移居地已在移民的心目中由“异乡”向“家乡”转化。

分裂与融合看起来是一对矛盾,其实并不冲突,而是发生在不同层面上的事情。就总的趋势看来,随着移民彼此之间的交流日益密切,“五方杂处”的状况逐步形成,他们的“原乡认同”势必会淡化。但要在此社会中立足,在其他移民群体并未放弃原乡认同的情况下,即使从竞争的角度考虑,至少也应保留作为“五方”之一的地位。同时,在移民社会中,“初逢问原籍”已成过场之一,在当时以至民国时期大量的四川人物传记资料中,对原籍的介绍亦是必不可少的内容。这表明,在日益频繁的社会交往中,不同的族群区别仍可继续维持。然而这又并不妨碍族群的融合。学者常常引用的署名“六对山人”的一首竹枝词(写于嘉庆八年,1803年)云:“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成都。”六对山人:《锦城竹枝词》,收在林孔翼辑:《成都竹枝词》,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4页。这首诗既反映了移民对原籍的维持,又反映出不同移民群体逐渐“一体化”的情况。诗中云“现无十世老成都”,言下之意是大量移民后裔在那一时期已被视为“成都人”。在此语境中,陕、苏、赣、湖这样的“原籍”标记实际上已主要成为不同移民群体在“新家乡”中的身份标志,与真正的故乡倒无多少实质性联系了。

移民群体在融合中维持原籍身份的现象,在会馆对地方公共事务的参与中也有体现,此处仅以公共仪式和庆典活动为例,对此略加说明。作为各地民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会馆的酬神赛会在地方志中多有记录。在大邑县,“季春初三日为媒神圣母降诞、真武帝降诞,楚人会馆真武宫集梨园庆祝,城北圣母殿亦如之,观者如堵。……孟夏朔日为江西会馆萧公钦启王降诞,豫章客民演传奇,介神庥,聚观多人。……仲夏十三日为关圣大帝降诞,秦晋会馆工歌庆祝。……仲秋朔为江西会馆许真君降诞,亦演剧庆贺,多聚观者。……季秋九日为重阳节,真武成道,楚人集会馆演戏”。宋载修纂:(乾隆)《大邑县志》,卷3《风俗》,清乾隆十七年(1752)刻本,第26~28页。在广安,正月十三禹王会,湖广馆演戏;三月十五系帝主降诞,黄州馆赛会演戏;四月初一,“江西馆向有迎萧公之会,备极观瞻”;八月初一,许真君诞辰,万寿宫演戏。周克堃等纂:(光绪)《广安州新志》,卷11《方物志·风俗》,第7、8、11页。在犍为,各场正月十三有湖广会馆组织的禹王会、六月二十三日有川主庙组织的纪念川主诞辰活动、二月初八有南华宫组织的六祖会、三月二十三有福建会馆的天后会等。《犍为县各省人民集会一览表》,收在陈谦等修、罗绶香等纂:(民国)《犍为县志》,卷2《居民》,民国二十六年(1937)铅印本,第51~52页。会馆赛会主要是为了报答酬谢“乡神”护佑,参与者均是同籍人士,但外籍人也多以聚观的形式参与其中。同时,由于各会馆均有自己的酬神日期,无形中使其具有了族群竞争的意味。比如,在成都的各大会馆中,陕西会馆以戏剧知名:“会馆虽多数陕西,秦腔梆子响高底”;黄州会馆的元宵灯则最受称赞:“元宵处处耍龙灯,舞爪张牙却也能。鞭炮连声灯烛亮,黄州会馆果堪称。”定晋岩樵叟:《成都竹枝词》,收在林孔翼辑:《成都竹枝词》,第60、62。一地的各种娱乐活动此起彼伏,构成公共文化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

各会馆除了有自己的会期外,还共同承担组织地方公共宗教仪式活动。在德阳,“立春先一日,迎春东郊。五省会馆各醵钱,扮故事一台,名曰社伙。……各官行礼毕,入城时,五省首事设春酒春盘于道旁,官过时各举觞上寿,迄游行通衢乃归。”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城隍出北郊赏孤。六省会馆各雇浮屠,设盂兰会,扮铁围城、血河诸像,使礼佛者合掌唱佛偈绕行其中,谓之破血河铁城”。何庆恩等修、刘宸枫等纂:(同治)《德阳县志》,卷18《风俗》,清同治十三年(1874)刻本,第13~14、19页。在彭山,每年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各会馆皆召术士为会,以荐乡人之先亡者”。刘锡纯纂:(民国)《重修彭山县志》,卷2《民俗篇一》,民国三十三年(1944)铅印本,第6页。如果说在各会馆不同的神诞日活动中,不同移民群体得以区分开来,那么,这种超越了地域限制而通行于全国的活动则更多地提供了族群合作的可能。不过,在共同参与的同时,各省会馆仍有其独立的一面,如社火各出一台、浮屠各雇等,都标志着不同群体在社会地位上的“平起平坐”。这表明,以原籍为单位组成的会馆,实际已参与到对“新家乡”的社会塑造中,并构成其中的一个部分。

概言之,在移民社会中,“乡土认同”是一个重要的也是处在不断变动中的考察对象:一个人的原乡意识是通过与异乡的对比而明确化的,但“乡关”何指,又常随具体语境而不同。在维持原乡认同的同时,“新家乡”也逐步成为客民实际生活的一部分,并越来越成为主要的生活场景。而会馆虽多被认为维续原乡认同的组织,同时也在努力参与着移居地公共生活的建构。至少对于第三代以下的移民来说,主要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原乡”,已很难与对“新家乡”的实际认同相抗衡,尽管后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许还处在潜意识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