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奖征文(4)
“谁知道呢?虽然现在的我满脑子都是关于你的事情,但你也知道,人脑的信息容量是无法和电子脑相比的,那么,在记忆的复制中,‘他’是否删掉了自己把你当做逃跑借口的念头呢?是否夸大了对你的重视程度呢?我无法确定……那种事情可以回头查记录,不过,既然他连这种东西都准备了,姑且就……”
说罢,他从西装上衣口袋拿出一个小盒子。不过,在打开盒子之前,他的动作就停住了,根据对她性格的了解,他本来就没指望这种拙劣的表演能够成功,可他没想过自己会颠覆皮格马利翁的神话——般若在上,我正把活生生的少女变成石头。
眼前女性的面容慢慢失去表情,她重新恢复成那种环抱着双臂的姿态,仿佛被美杜莎凝视过一般,变成一尊堵住门廊的大理石像。虽然以前在话不投机的时候她也是用这种姿势无言地拒绝,但这次,她简直已化身为异界冰封的叹息之壁;她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看着他。
“究竟是我学到的常识有重大的偏差,还是我身边的家伙们都异乎寻常地任性呢?”她漠然地望着虚空,喃喃自语。
“完全不考虑对方的想法,单方面地施加结果,这些人就是这样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冒险的吗?”
“哦,不对,看来是我搞错了,对于死去的一方来说已经无所谓关系了,只有活着的一方不得不承担他们任性的结果而已。”
似乎是终于得出了结论,她的眼神重新在他身上聚焦,脸上露出微笑。
“请不要弄错,你是复制品并不代表你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你应该由你的自由意志来决定何去何从,而不是被你自私的创造者支配整个人生。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你对我没有任何义务,而我也不会因为有些人任意加在你头上的负担来决定如何看待你。你是一个全新的个体,你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她的语调变得异常平缓柔和,话中充满无限的善意,仿佛一位慈母在指引一个迷路的孩童,但他能够看到她眼中的深渊,所以他也明白这些话表示了清清楚楚的拒绝——离开这里,别打扰我,你和我没有关系。
在他眼中的女性具有三重形象:鲜花般友善的套话之下,本尊却是大门紧闭、岿然不动的要塞,但在要塞冰冷的墙壁之后,只有一个无助绝望的小女孩。
所以,他只有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正如他以前结束争论时一贯使用的姿势,“非常抱歉,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用这种拙劣的玩笑应付你。”
“现在你打算说实话了吗?”她的脸上忽然恢复了神采,环抱的双臂也松开了,似乎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表演。可他知道,那种绝望从来没有真正远离她。所以他决定讲出一切,但不是在这里。
“我们今天还要继续伊格德拉修的维护。”他忽然改换了话题,而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即使相关的信息受到一定程度的管制,但她仍然知道,在“般若”系统建立初期,原生人和次生人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关系相当紧张的时期,也发生过一定规模的冲突,这使得后般若时期的所有建筑和设施都有完备的全息信息收集器作为标准安全配置。尽管那已经是久远的过去发生的事情,很难想象现在“般若”还会有意监管这个死气沉沉的坟场,但理论上来说,只要它有意愿,就随时可以查找记录,分析居民在城市中讲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动作以及每一个表情。当然,就像所有因为成本问题而留下漏洞的安全措施一样,在旧人类的反对派势力迅速衰退和大规模的城市改造之后,旧时代为数不多的残留建筑物并没有继续加装那么完备的监视设备——伊格德拉修正是其中之一。而要前往那里,就意味着他们要谈一些不应该冒险让“般若”听到的东西。
数十分钟之后,他们已经重新换上工作服,来到巨树之下。
“今天可没有直达班车坐了。”在电梯塔前,大卫看着她,眼中略带笑意。
“让我们来一次本源派方式的巡礼吧。”她丢下这样一句话,开始爬上巨树中轴那长长的螺旋楼梯。
“你还适应这个身体吗?”在漫长的攀登中,她问道。
“虽然方方面面的极限都远远低于那一具躯体,不过只要按比例降低感觉的敏锐度,就能完美适配。旧时代这方面的技术早已成熟了,不过现在还能找到的储备资源比较有限就是了。”
“那么,是什么让你选择进入这样一具不方便的躯体呢?”
“你的话语让他下了决心,然后我们进行了讨论,各自做出了选择。”
“‘你们’是谁?”
“你可以称之为大卫A和大卫B。”
“我记得灵魂尊严法规定一个人格只能同时拥有一个载体。”
“对,但该法案的第三修正案规定不禁止多个人格共用一个载体,那是基于汤普森兄弟诉海瑟曼影像公司案的结果。”
“可公民权依然是唯一的,你不能简单地将分离出的人格移入一个新的载体,在硬件公司诉波特家族引发的第六修正案之后就不能了,除非经过非常严苛的审核程序,而我不觉得现在的‘般若’会给你这样的分离主义者开方便之门。”
“确实如此,所以除了这个大卫B的脑容量能够承载的信息之外,大卫A的躯体和记忆都已经归入‘般若’的管理之下,对‘般若’来说这是好事,因为一个分离主义者上交了自己的大部分资源,而保留的那一小部分也大大缩短了寿命。”
“这有什么意义吗?”
“这件事本身没有意义,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完全合法的,而‘般若’对大卫的注意力理应是大大削减。”
她明白了,点了点头,“那么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他再次改换了话题:“你应该知道这巨树的名字,伊格德拉修,源自古老的北欧神话中的生命之树。在北欧神话中,勇士亡魂的归宿是被称为瓦尔哈拉的英灵殿堂。而大部分的宗教教义,也都会为灵魂提供一个最终归宿。”
她觉得他正开始某种隐喻,“宗教提供的只是信仰的概念,而‘般若’提供的却是技术层面的物理成果。”
“但在更古老时代的神话与传说之中,有将心脏藏在匣子中的怪兽,也有将灵魂封存在宝石之中的法师。对于之后的那些一元宗教来说,这些异教徒的灵魂是注定无法抵达天堂的。有些事情,只有这样的死者才能完成,因为没有去处的亡魂既然不受神灵的眷顾,便可以自由穿行在诸界之间。而我只是轮回必要的零件和余留的残渣罢了。”他再次掏出那个小盒子,把它打开,里面不是什么戒指,而是一块记忆芯片。
她完全明白了,“但你们应该知道这和死亡没什么两样。新的载体就算具有同样的记忆,毕竟不再是过去的那一个了。”
他轻轻摇摇头,“死亡只是别无选择的原生人所拘泥的概念,而次生人明白,只有舍弃对‘自我’的执著,你的意志才会进入伟大的领域,你才能够达成拘泥于自身者无法完成的任务。一个个体的死亡并非没有悲伤,但只要能够找到新的载体,我们的意志就可以无限地延伸下去,去实践自己的信念。”
“你有什么计划吗?”她早已经学会不让个人的感伤妨碍自己接受那些不可撼动的现实。
“我想在近日离开这座城市,开始一次旧时代遗迹的巡礼之路,我相信在某处应该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一具没有记录在案的躯体,一条不受监管的传输线路,比如某些私人的藏品。那样大卫A就可以开始自己不受监管的新生,并且去实践他的理想。我想邀请你加入这次巡礼。”
“因为在这个计划中,我可以作为你行动理由的良好掩护,对吗?表面上我们在进行一次幸福的蜜月之旅,暗地里却要送我们的‘孩子’去摧毁旧神?”她的语调中带着讽刺。
“当然,如果你不乐意的话,我可以想别的办法……”
“乐意之至。”她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有任何我能做到的事情足以撼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请告诉我,如果旧神的葬礼上需要拿我作为祭品,请讲出来,我不会拒绝的。”
两个人的对话就此结束,再没有更多需要诉说。之后漫长的攀登虽然沉默,但并不会让人感到丝毫不自在。
终于,天空再一次展现在他们眼前,而这天空,依然被那白色的星环分割开来。两人抬头望着这新文明的神迹,大卫再度开口。
“你明白,我无法给出任何承诺,因为对抗双方的力量对比过于悬殊。”
“人类并不只在必胜的时候才行动,有时候,他们只是为了一个希望,一个最微小的可能性。”
“你的希望是什么呢?”
她猛地看向他,一字一顿地说:“也许我能活着见证,这分割天空的星环从苍穹坠落,被水与火所撕裂的大地纷争再起,停滞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她讲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个传达神谕的女先知一般,大卫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激情在眼前的女性身上绽放。
“但即使成功,一切也许只是回归原点。”大卫提醒她。
“从来没有一个循环是真正封闭的,从二维的视角看上去是单纯的回归原点,加入景深之后才能看出其实是从未相交的螺旋。时间不会真正停止,而谁也无法再度踏入相同的河流。”她说。
“你真是人如其名,望。”
“对于那些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人,希望是他们唯一的财富。但若不自己采取行动,那希望就永远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她向他伸出手,“我期待着能够加入你的旅行。”
“荣幸之至。”他点点头,两个人的手紧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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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走高飞
张国欣/文
陈思蒙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感觉时间急速流逝,从身内体外疾风一般快速掠过,狂暴地推搡着他,把他的生命大块大块地扯下,狞笑着甩到地上,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欲哭无泪。原来,能够导演无数次沧海桑田的几百亿春秋,对他来说,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先生,不要绝望,我们的医学技术正在日新月异地发展……”一个职业化的安慰声从身后传来。他的手攥紧了,雪白平整的诊断书顿时变成一团皱巴巴的纸球。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脸上湿漉漉的,感觉很不舒服,他知道脸上挂满的是什么,但没有去擦,让那些同情、怜悯、惊异、嘲笑、幸灾乐祸等等所有各式各样的眼光都见鬼去吧。“肝癌晚期”,他脑海中只有这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属于自己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了。
韩雪,怎么办?我该怎么对她说?是无言地把诊断书直接交给她,看着她悲痛欲绝,还是捧起她雪白的脸庞,一字一句地交代遗嘱?不,无论如何也不能。我要隐瞒,一直隐瞒下去,直到死!就算是自私吧,陈思默默祈祷,我实在无法忍受韩雪那爱意绵绵、凄凉孤苦的眼神,逃避也算是解决问题的一把钥匙。陈思轻松下来,突然之间,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原来自己根本不在乎死亡的狞笑,他所有的担心只是韩雪,只要她能够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自己会怎么样竟然是无所谓的。
回首一生,无怨无悔,每一个心愿都得到了满足。陈思特别痴迷于生命的神秘,总觉得用机械手段能够再造生命的神奇,他从机器人技术到纳米技术无不涉猎,用了五年时间,他竟然开发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冯·诺依曼机——一种可以整天默默无闻复制自己的机器。
一想到此,陈思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韩雪第一次看到那个丑陋的小家伙时,吓得花容失色说不出话来,可一听说这东西还会说话,便又好奇地蹲在地上研究起来。小东西趴在地上,形似蜘蛛。陈思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它立刻发出奶声奶气的声音:“二姨,我是八戒。”
韩雪疑惑地看看陈思,“它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它叫我阿姨?”
“它说:‘二姨,我是八戒。’在叫你呢。”陈思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我是它二姨?这个,这个辈分是怎么论的?”韩雪一脸茫然。
“哦,我忘说了,它全名叫蛛八戒,蛛是蜘蛛的蛛——因为长得像蜘蛛嘛。”陈思笑盈盈地看着韩雪,等着看她发现被涮后的表情。
“哦,好奇怪的名字,但挺贴切的。它为什么叫八戒呢?”
韩雪竟没有识破其中的玄机,这让陈思突然涌上一股爱意。多么单纯的姑娘,在未来的生活中,让我怎么舍得骗你。“为了研制它,我戒烟、戒酒、戒网游、戒旅行、戒聚餐、戒舞会等等一共是八戒,为了纪念我的付出,所以就叫这个名字啦。”陈思说的这些倒是实话。
韩雪若有所思,“哦,看得出,你费了不少工夫。蛛八戒?怎么这么耳熟——猪八戒!我是猪八戒的二姨?”
当陈思趴在桌子上笑得“花枝乱颤”的时候,韩雪终于发现自己被耍了,小拳头向陈思径直飞了过来。
陈思享受了这一记重拳后,指着地上的小东西大喊起来:“小心,它咬你来了!”
话音未落,那个小东西真的噌噌地向韩雪爬了过来。韩雪吓得大叫,陈思不敢怠慢,赶紧掏出一个小铁块扔了过去。小东西似乎天生对金属着迷,马上转移注意力,晃着两只前爪,向那黑黝黝的铁块爬了过去。
韩雪惊魂未定,两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小怪物,看着它笨拙无比却又忙忙叨叨的样子,突然大笑起来,“你的作品和你本人的风格简直一模一样,它的动作,就像一个,一个——”韩雪忍着笑,拼命在脑海里搜索最合适的词语。
“一个捡破烂的,对不对?”陈思想也不想地回答。
“对呀对呀,你怎么形容得这么恰当?”
“因为大家都这么说,蛛八戒从地上拾起各种各样的垃圾,然后充实自己,不就是这样吗?”陈思自嘲地说。
“不能再叫它这个怪名字,难听死了。叫它拾荒者,怎么样?”韩雪竟然和他抢夺命名权啦。陈思感觉自己一下子飞到万米高空。
从此,陈思的冯·诺依曼机正式定名为“拾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