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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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银河奖征文(2)

“找得到就回去,找不到就回来。”Z博士握了握我的手。

“能回去肯定回去,能回来肯定回来,就怕回不去也回不来。”

“哈哈,你就是堂吉诃德,肩负重任啊。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你要夜夜睡在车里了,现在的城市都是鬼城,运气好的话,你也许能碰到幸存下来的人类。”Z博士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打了个V字手势,拉着羊羊钻进车里。

因为对路况不熟,车开得不快,四周都是低矮氤氲的云层,那是核战后堆积在大气层里的灰尘,阻断了阳光,也阻止了植物生长。现在的北极是极昼,白天和黑夜只能靠时钟来区分,而冬天和夏季却没法用皮肤来感受了。

车在荒无人烟的陆地上颠簸,我指着屏幕上的导航系统对羊羊说:“羊羊,有两条路线可以选择,一是越过戈特霍布海峡,进入加拿大境内,再沿北太平洋阿留申群岛进入亚洲大陆,这条路线人迹稀少,核辐射相对较小,但是需要穿过阿拉斯加山脉和中部山脉,补给不太方便;二是绕过大西洋,以冰岛为中转站进入东欧平原,再取道中亚进入青藏高原,这条路线有发达的公路网,但被毁灭的城市多,核辐射大,估计也不会剩下多少人。你看走哪条路合适?”

出乎意料的是,羊羊表情严肃地指了指北冰洋的方向。

我不解地看着她,问:“你头脑发热了吗?那是极寒的无人区,洋面都被冻结了,极光和地磁都会对导航系统产生影响。”

羊羊平静地说:“穿过北冰洋,从中西伯利亚直接进入中国腹地,这是最短的路线,而且也是核辐射最小的路线。你不想早点回家找她吗?现在时间就是生命,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羊羊的话击中了我内心最脆弱的角落,我思索片刻,咬牙踩下油门,一路向北。

这已经是离开努克的第五天了,我们要纵穿整个格陵兰进入北冰洋。陆地被凸凹不平的冰层覆盖着,遇到障碍,车头的碎冰钻要时时开动才能继续前行。遇到平坦的冰盖,轮轴上的雪橇踏板就支撑到地上,靠车后的喷射发动机滑行。运气好时,一天能行进200到300公里,天气恶劣路况复杂时,只有上述里程的十分之一。

每天晚上,我们都要找到避风的角落停车,当然,这个角落还要夹在高处,如果停在低洼地带,不期而至的暴风雪就可能把我们变成冰化石。睡觉前,我会用探测仪扫描一下路边敲击下来的冰块,发现不存在辐射物后,就把冰块放到锅子里,再把锅子塞到车的发动机下面,保证第二天有水可喝。还要把弹簧垫塞进车的底部,预防早上醒来时挡风窗外被积雪埋住。之后,羊羊会将保暖帐篷支起来,罩住整个车体。睡觉时,羊羊用厚厚的毛毯裹住我和她的身子,互相搂着躺在后排的座位上。她的身体很温暖,恒定的微电流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人类般的温度。她身上的香味和过去的她一样,闻着这种香味,我会很快进入梦乡。每次在我夸赞她香气扑鼻时,她总是微微一笑,说:“Z博士为了照顾你的感受,特意在我的体内装了香囊。”

车内虽然有空调系统,可是一听到车窗外的狂风怒号,我的身体还是会感到彻骨的寒冷,像被冰水浸泡一样。那剧烈的风声就像炮弹的呼啸和人群的喊杀掠过我的头顶,这时我的脑子像裂开一样,一幕幕三年前的地狱场景都生硬地闯进我的脑子——

战地动员令一遍遍地环绕在登陆舱门的大屏幕里,“抢滩部队登陆后迅速清除路障,配合工兵部队搭建浮桥,为各装甲师上岸扫除路障!”我和兄弟们半蹲在海军陆战队的两栖登陆舰里,身体朝着一个方向,目不转睛地盯着装甲的舱门,摆好预备冲锋的姿势。枪口下刺刀的血槽被舱门上的大屏幕映照出蓝色的微光。屏幕里是一道蔚蓝的海岸线,通过卫星传输实时航拍着舰首外的岸基。

眼前是浩瀚太平洋的一个岛国,也是二战后某大国为了封锁我们而精心打造的第一岛链核心地带,国家统一遭到蛮横干涉,而近些年来,一些国家甚至通过岛链对我们的资源进行掠夺。必须踏破岛链,这是我们从小就在历史书里接受的教育。带着将民族尊严连本带利一起讨回的热血沸腾,所有的战士都咬着牙,握着枪的骨节咯咯作响。世界的其他角落,资源争端也此起彼伏。2080,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对我们来说,真正的大考即将来临,哪怕这是很多人最后一次考试。

云层上,运输机从巨大的航天母舰腹部鱼贯而出,工兵部队与各空降师纷纷打开伞包,在敌军的防空探照灯下如同呼啸的天瀑,浪潮一波接一波扑向陆地。制空权早已被我们夺取,敌军的战术导弹也没有穿过我军打造的防御天网。但为了不进入岛国岸防电子脉冲炮的射程,先头的两栖登陆舰摆成一字长蛇,在离岸基30海里的地方统一打开舰首舱门,兄弟们纵身跃进大洋,救生衣背部的推进器涡轮一齐开动,水线像刀锋一样划开洋面,冲向对面的大陆。

而在我们抢滩梯队的身后,上万艘大型登陆舰正源源不断地拥向岛国,上千万武装到牙齿的重装军团正在舰舱内摩拳擦掌,大战前一片死寂。

当大陆的轮廓在我眼前渐渐隐现,海平面和地平线已经在同一条线上时,巨大的激光束映红了整个天空,无数的点射激光从尚未被先头空中梯队摧毁的陆地掩体中探出头来,吐出一条条鬼魅光线,每一条都以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洞穿人墙。医护救生机盘旋在水线上空,打捞起一具具尸体,尸体编号也随着电波迅速地滚动在后方指挥船的屏幕上,并在第一时间传输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无数普通人家。那一夜,全国为了战略考虑实施了临时灯火管制,无数城市的窗口都点起了祈祷平安的蜡烛。蜡烛,是这个民族传承了数千年的祈福习俗。

我对那场战争最后的回忆是一条火舌灼烧了我的胸衣,在我躺到救生机上时,女军医拨开我的眼皮,用手电照着瞳孔,让我赶快说出最想说的话,我只记得我挤出来一句很悲壮的话:“当年成吉思汗没有踏上的土地,我也差了一步……”

每当回想起这些场景,我就会疼得喊出来,就像我在三年的昏迷里无数次在手术台上发出的那种叫声一样。虽然此刻的叫声在车窗外的狂风怒号中显得微不足道,但还是惊醒了羊羊。她总是紧紧地抱住我,将我的头埋在她的胸口处,悄悄在我耳边温柔地说:“乖,别怕。”她柔软的胸部会让我安静下来。

眼前,朝着青藏高原的方向,就是另一个战场。这次身边已经没有了其他兄弟,只有一个羊羊。

“磊,你看前面,好大的洞口。”在格陵兰颠簸了近一个月后,我的两栖车停在了一座巨大的冰峰脚下,山体下面,一个高得可以钻过火车的洞口矗立在我面前。

“奇怪,地图上没有标记这个方位有这么大的山洞,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点害怕,连北极还没到呢,这里肯定不是沙姆巴拉,咱们快绕道吧。”羊羊小声说着。

“没事,进去看一眼,不耽误行程。”我将羊羊身上的防辐射服拉链拉紧,拿起激光枪,拉着她走下车子。羊羊挣脱了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

山洞里面很宽阔,而且有着人工的痕迹。我举着枪,打开瞄准仪上的照明器,蹑手蹑脚地往山洞深处挪步。

走了不到200米,黑暗中突然有几束光亮照在我身上,我知道那也是瞄准仪上的照明器,只是我的眼睛被这些光晃得睁不开。随后我就听到了保险打开的声音,以及几个同时响起的嗓音,在我储存有限的英语词库内,那几个字我还能听懂,“放下武器。”

是联邦军!我端着枪的手并没有放下,而是看着那几束光慢慢地向我靠拢。

这时,羊羊突然从我身后蹿出,张开双臂挡在我身前,用流利的英语对着那几个人影高呼:“够了!战争结束了,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女人?”不知谁说出这个词后,灯光忽然大亮,在刺目的眩晕后,我看见周围还有数个小洞口,洞口的探照灯正聚焦到我的脚下,六个穿着联邦军服的人举着枪,向我逼近。

为了避免他们伤害到羊羊,我主动将端着枪的手放了下来。

他们的警惕性很高,四个军人依旧举着枪瞄着我和羊羊,两个人上来,拿着检测仪将我和羊羊的身体过滤了一遍,然后回头对其他人说:“没有爆炸品,没有放射元素。”

我的枪被缴了,他们派出了一个人探察洞口,没有发现其他情况后,就将我和羊羊夹在中间,朝洞穴的深处走去。

他们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邪恶,或者说后来发生的事超出了我的预想。

此刻,我和羊羊与他们六个人一起围坐在篝火旁,刺刀上的烤鸡正在吱吱冒油。

除了羊羊外,我们所有人耳朵里都塞着同步翻译的耳机,各怀心事地看着眼前的食物,能发生这种事,完全是因为战争已经结束了。

“只有你们六个人?”我问这些黄头发蓝眼睛的人。

“是啊,我亲爱的敌人,你们不也只有两个人了吗?”一个大鼻子嬉笑地看着我。

“哦,她是机器人,你们可不要打她的主意。”为了示好,我举起装着威士忌的酒杯,冲他们晃了晃。

大家一饮而尽,那是一种久违的畅快,甚至让我想起了青梅煮酒的典故。

“机器人?你们已经能制造这么性感而逼真的机器人了?”另一个光头醉眼蒙眬地盯着羊羊美丽的脸。

“难道你们没有制造吗?”我反问。

“我们?我们已经被你们打垮了,整个格陵兰岛都是你们的基地,我们只在这个角落保存下唯一的栖身地,这是储存战略物资的仓库。这里的食品和能源足够我们六个人活上一万年,哦,当然,我们连一百年都活不到。”光头的语气充满无奈,又有些炫耀。

“这威士忌味道真棒,我已经三年多没喝到酒了。”

“那就喝个痛快吧,一千年后再有人来这里,随便搬走一箱都有可能成为亿万富翁,只怕除了我们,再也没有人能享受到了。”

又是一饮而尽。

这是哥伦比亚角,再往北,就是浩瀚的北冰洋。

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自从核冬天来临后,昼夜更替已经变得不重要了,总之酒足饭饱后,我们八个人躺在山洞的吊床上,呆呆地望着墙壁上的灯罩发傻。如果在战争年代,我和他们会有一番你死我活的肉搏,而现在,作为为数不多的幸存人类,我们揣着共同的心思——想家。虽然回家的路各不相同。

“你们还在装配机械军团?打算和谁打?和我们六个人打吗?”大鼻子将一根雪茄扔到我的脸上,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吊床上的男人们都大笑起来。

“如果我找到了沙姆巴拉,当然还是和你们打,没准儿到时候你们几个人还得滚回这山洞里。”我点燃了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

“沙姆巴拉?哦,那个传说?鬼才相信有那种地方,如果真的有,你们不仅会回到2080年,也会回到1939年。每一次世界大战都会重新来过。”又是一阵哄笑。

貌似玩笑的话,浸到我的心里却比外面的冰还冷。我挤出了一丝苦笑,问道:“我在那场战争中的第一场战役就报废了,一觉醒来就在格陵兰了。怎么去到那鬼地方的都不知道。”

光头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的军队很强大,联邦军最后的越洋舰队被你们打沉在夏威夷喂鲨鱼了。然后你们沿着一条直线跨过美洲大陆,又跨过大西洋,呃,你们不是在打仗,而是在千辛万苦地破着环球马拉松纪录。你知道,第一个按动核按钮的,肯定是我们联邦军中的哪个混蛋。就这样,大家又回到了冰河世纪。”

“如果我真的能找到沙姆巴拉,回到过去,你们还会不会和我们打?”我扭头看着光头。

“估计将是我们人类和机器人打。”光头冲着羊羊努了努嘴,继续对我说,“伙计,你的女人真漂亮。”

羊羊在吊床上扭过身去,假装没有听到。不过借着头顶的灯光,我看见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心下好奇地想,原来机器人也会害羞。

第二天,天蒙蒙亮,阴沉沉的,风雪却小了很多。我站在两栖越野车前准备出发,跟他们做着最后的告别。他们不停地将食品和药品搬进我车子的后备箱,直到塞得满满的。光头还执意要将一箱威士忌也塞进我的车子,快超重了,我摆摆手,最后出于礼貌留下一瓶。

打开车窗,光头俯下身,语重心长地说:“哥们,如果真的能找到沙姆巴拉,我们大家就都能回家了,当然我不想在战场上遇见你。我家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有一座大别墅,到时候我会邀请你们过去喝威士忌。”顿了顿,他又充满深情地看了看羊羊,说,“我的女人,和你的女人一样漂亮,可她已经不在了。”光头说完把身子转了过去,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涌出的泪水。

我的鼻子一酸,想摇上车窗,这时大鼻子又把头探了进来。他将一块护身玉塞进我的手里,紧紧攥住我的手,说:“伙计,我有个弟弟,在‘皇家奔宁’号巡洋舰上服役。船被你们打沉在北极点附近,据说被冰层裹住没有沉没,上面的人都没回来。如果你能看到我弟弟的遗体,请把这块玉戴到他脖子上,这是在开战前,我托人在中国新疆买的,为了带给他平安。我答应过他的,但是他没有戴上,你要帮我了却这个心愿。记住,他的狗牌上写的是杰森·布莱恩。”

我心里很难受,不知说什么好,一旁的羊羊接过那块玉,对大鼻子说:“放心吧,我们会找到你弟弟的。”

“还有,越过北冰洋后不要走西西伯利亚,虽然平原路况好,但途经新地岛,那是俄国人的核爆场,辐射严重。要从北地岛上岸,跨过高原。”大鼻子说完,紧捏一下我的手,也直起了身。

车窗关闭,几个人的身影在身后慢慢变小。风雪中,我听到了他们声嘶力竭地一起呐喊着:“保重!兄弟。”

该死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