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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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明王出世(1328—1368)

第一章 辛酸的“黄金家族”

元朝的短命基因

历来朱元璋传的开篇,都是历数元朝的种种“罪恶”,更有一班自觉、不自觉的大汉中心主义者痛批少数民族统治的不合理,仿佛如古人仇视“牝鸡司晨”一般。

事实上,由于自秦以后君主专制(独裁)、中央集权制度的大同小异,因公权力肆虐带给社会的巨大祸害,中国历史上历朝历代治乱兴衰的情形也大致差不多,只是有的活的时间长一点、运气好一点,“明君”出现的概率就高一点。

如果从成吉思汗1206年建国算起到1368年元朝退出中原,其寿命虽不算长,却也不算短,而它偏偏是少数民族第一次完全统一中国之地,既缺乏经验借鉴,也自恃弓马强盛。蒙古人是13世纪欧亚大陆上的一股飓风,横扫寰宇、灭国无数,因此元朝主要的问题就出在它的不够虚心上,对于统治中国之地的复杂性和难度领会得不够,尤其是对于君主专制(独裁)、中央集权的强化工作做得不够,最终导致最高权力的争夺激烈化、频繁化,由此导致政局严重不稳、统治质量迅速下降—但即便如此,如果出现一位“中兴之主”,元朝的寿命至少还可以再延长几十年。

元朝的统治者崛起于蒙古草原,本就粗鲁少文,对于中国所固有的这套外儒内法的统治方略揣摩得不够,如忽必烈抱着实用主义态度,斥责“科举荒诞”《考岁略》, 《鲁斋遗书》卷十三,可见他对于意识形态在巩固皇权方面的重要性认识得不够,而这点或许也表明忽必烈对于强化君主专制(独裁)重要性的认识尚有不足(朱元璋起初也是一度停罢科举,但终有所悟)。因为等到他想要推行科举制时,面临着来自蒙古、色目权贵的阻力,同时也是他强化君主专制(独裁)的巨大阻力,而当国数十载的忽必烈竟未能有效突破这种阻力,元朝制度的基本格局也就这般奠定了—后世如果强调元朝“制度不立”,那便应该是指其君主专制(独裁)的不够强化,以致家天下的局面无法稳固!

清朝在中国古代王朝的最后面,帝国的辉煌是中国专制(独裁)主义的一次回光返照,戒慎戒惧、如履薄冰的清朝统治者显然比他们的蒙古先驱更为虚心,何况还有一套明朝留下的现成制度可供取法。元朝划分四等人的做法是否真实尚存疑,就算存在也不过只是一种统治手段(“内北国而外中国,内北人而外南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清朝也曾联合蒙古人压制汉人,因为无论种族专制还是官僚专制,本质上差别不大。

跟清朝皇帝大相径庭的是,元朝皇帝素质之低下也是导致其速亡的一大主因,他们多沉溺于酒色,而促其年寿;从忽必烈死、成宗铁穆耳即位(1295)至顺帝妥懽帖睦尔初期(1345)的约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元朝的政局已日趋混乱与溃烂。

怯薛制度与忽里台制度是威胁、削弱皇权的两个重要因素,加上元君的继承法混乱(朱元璋对此有所鉴戒),由此使得皇位的继承和争夺危机频发,乃至发展为弑君和大规模内战。在三十八年中,元朝皇帝竟然换了九位,可见元朝政局糟糕之一斑。

经过一番皇位的激烈争夺,至顺四年即元统元年(1333),时年十四岁的妥懽帖睦尔即位,即元惠宗,后被朱元璋冠以“顺帝”之名号。少年顺帝即位之初,由右丞相伯颜掌握朝政大权,伯颜比较类似于康熙时期的鳌拜,这位蒙古武夫型权臣一度罢停科举(本来科举录取人数就不及两宋十分之一);他还曾荒唐地提出尽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后因顺帝不从作罢。伯颜贪得无厌,时人曾写诗讥讽他道:“百千万锭尤嫌少,垛积金银北斗边。可惜太师无运智,不将些子到黄泉。”《南村辍耕录》, 《讥伯颜太师》卷二十七

少年顺帝眼见国是日非、大权旁落,为了向天下表明自己的中兴之志,他特意在继位的第三年,将年号改为“至元”(后来又改为至正),因为“至元”乃是元世祖忽必烈曾用过的年号,其恢复祖宗宏业的志向溢于言表。顺帝人小志不小,他也像少年康熙一样不甘心做傀儡,蓄谋打个翻身仗。

脱脱是伯颜的亲侄子,此人少有大志,又深受中原汉文化的熏陶,服膺儒家文化,因此他眼见国是日非,便很想有一番作为。脱脱看不惯伯颜所为,也为此深感忧虑,他曾对父亲表示道:“伯父大人骄纵已甚,看来是没得救了。万一哪天天子震怒,那么咱整个家族都可能保不住了。而今不如早作打算,早早弃暗投明。”参见《元史·脱脱传》,此处译为白话。

脱脱的父亲是个没主意的人,此时顺帝的周围都是伯颜的亲党,只有世杰班、阿鲁为心腹,于是脱脱与这两人深交,逐渐取得了顺帝的信任,顺帝于是委任他们三人商讨政事。在一番密谋和准备以后,至元六年(1340)二月,顺帝在脱脱等人的帮助下终于将伯颜扳倒,实现了“亲政”的理想。

至正元年(1341),顺帝命脱脱为中书右丞相,总领军国重事。大元王朝开始了政治上一系列的更新和改革,史称“脱脱更化”。

脱脱新政的主要内容是大兴文治、整顿吏治和发展经济,以竭力培植国家之元气。

大兴文治的首要举措便是恢复科举,其次为修订典籍。修史乃是“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刘知几:《史通·曲笔》的大事,元初对于这一重要工作未予充分重视,也体现了忽必烈的缺乏远见;但好在“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宋史》《辽史》《金史》等三代前史都是在脱脱的主持下才开始加紧编修的,尽管晚了一个世纪且质量也不敢恭维,但总算聊胜于无,可谓脱脱为中国文化、中国历史做出的一大杰出贡献—他的名声也得以不朽!

至正十年,为了解决当时的通货膨胀问题,脱脱采纳左司都事武琪的建议,实行了变更钞法亦即发行新货币的做法。不过其结果事与愿违,由于官吏贪腐败坏下的中央政府的信誉不佳,导致民间把铜钱藏起而弃用纸币,汉臣吕思诚等人曾对发行新钞提出异议,但顺帝和脱脱都是经济外行,因此一意孤行;大量新钞印行后,最终导致恶性的通货膨胀,新钞变得形同废纸,严重干扰了正常的社会经济秩序,加剧了两极分化,引发社会动荡。

黄河是让中国历代王朝头疼的大问题,元朝自然也不例外,如元统元年(1333)“黄河大溢,河南水灾,两淮旱,民大饥”《元史·顺帝本纪》,有鉴于此,至正十一年(1351)元朝政府特意征集了数十万民工,并任命当时的工部尚书、名声尚好的贾鲁为总治河防使,负责修治黄河。

兴修水利本是件兴国利民的大好事,可是官僚主义统治下的中国总是可以化利为弊,何况元朝官吏的素质是有名的低劣(历朝历代倒是没有本质的差别)。元朝既然不重视官吏的文化素养,自然这帮家伙的道德水平也就普遍偏低,乃至于贪污纳贿毫不加以掩饰,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元末的叶子奇在其所著《草木子·杂俎篇》中对此举例道:“元朝末年,官贪吏污。始因蒙古、色目人罔然不知廉耻之为何物。其问人讨钱,各有名目:所属始参曰拜见钱,无事白要曰撒花钱,逢节曰追节钱,生辰曰生日钱,管事而索曰常例钱,送迎曰人情钱,勾追曰赍发钱,论诉曰公事钱。觅得钱多曰得手,除得州美曰好地分,补得职近曰好窠窟,漫不知忠君爱民为何事也。”

革除官僚主义弊病、惩治贪污腐败必须用雷霆手段才能有效一时,但这种痼疾远非顺帝君臣所能应付,因此修河之举立马就神奇般地变成了一桩害民之举—官吏们大量抽调劳力治河,为追求个人政绩而加紧赶工,竟然不顾农时强迫百姓出工;这帮蛀虫还乘机敲诈勒索,一时间弄得民怨沸腾,百姓的活路愈加无望,最终引爆了一场社会强震。

变钞与修河都害民不浅,当时无名氏所作元曲《醉太平》就痛砭了这一国家乱象:“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

中国人历来被痛斥为“一盘散沙”,这确乎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正是儒表法里的政治权术所刻意经营的结果,竭力打造出一个民众高度原子化、大共同体本位的专制社会,目的就在于打破民众的组织性进而牢牢地进行控制(如实行连坐以使其互相监视、互不信任)—如果是像春秋时期封建制度下的小共同体本位的国家,那么就算是造反,也多是局部的,无法从根本上动摇一个王朝的统治根基(中央集权也严重抑制了地方活力,不然局部动乱地方上也足以荡平)。

所谓物极必反,对人民进行强控制的中国,却出现了几乎是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王朝更迭现象,这又是为什么呢?被专制统治折磨得求生不能的民众必然揭竿而起,流沙最终被汇聚成了席卷一切的沙暴!而要增大成功的概率,革命发动前就必要有一个足够强大而严密的团体将其组织起来,东汉末张角兄弟有太平道、北宋末方腊有明教(摩尼教)、太平天国有拜上帝教等皆属此类,而元末担负此等角色的则主要是白莲教。

白莲教的得名,起源于东晋慧远在庐山东林寺所建的“白莲社”,作为教派则开创于南宋初年的茅子元。白莲教的立教宗旨,主要借鉴了佛教净土宗崇奉阿弥陀佛、往生净土的修持形式,并大量融入天台宗的教义理论,加以通俗化的改造,使之更能为普通百姓所接受。在组织方面,茅子元也一改以往莲社成员间的松散关系,以淀山湖白莲堂为中心,茅氏自称“白莲导师”,公然接受教众膜拜,逐渐将分散全国各地的信徒纳入其控制之下,力图使白莲教成为一个等级有序、组织严密的宗教团体。为了最大限度地吸纳信徒入教,茅子元还允许信徒们娶妻生子、在家修行,只需要遵守不杀生、不饮酒等几项教规就可以了。因此,白莲教在创立之后虽屡遭佛教正统僧人的反对,却依然迅速传播,到13世纪初时,已是“处处有习之者”了参见《元代文化史》第三章“多种宗教的发展”,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官府虽然惧怕一些极端、狂热的宗教组织,但对白莲教、白云宗这两支佛教非正统教派网开一面,大概还是觉得佛教类组织的攻击性不强。在元朝统治的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它们都得到了官方的承认和保护,因此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民间秘密宗教。可是有鉴于白莲教的群众基础日益广泛,已经造成社会不稳,元廷不得不一度下令“禁白莲佛事”,到元末这类禁令更为普遍。

组织和发动元末民众大暴动的是白莲教而不是明教(摩尼教)参见杨讷《元代白莲教研究》一书,作者推翻了吴晗的旧说。,而黄河流域白莲教的重要领袖、河北栾城人韩山童在其中又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韩家可谓是宗教世家,韩氏的祖父就曾经因为“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被元朝政府“谪徙广平永年县”。不过韩家的传教活动不仅没有休止,反而规模越来越大,地域也越来越广,到韩山童这一代时,他已在河南、江淮间拥有相当数量的信徒。也许正因为祖父的受难和官府的敌视,才令韩山童采取了敌视元朝的态度,加以广大教众对寻找新生、改变命运的热望,使得白莲教愈加变得火药味十足。

安徽颍州人刘福通是韩山童的重要辅佐,刘氏自称是南宋大将刘光世的后人历史上的刘光世其实名声并不好,南宋大儒朱熹在《朱子语类》中曾指出:“光世在当时贪财好色,无与为比,军政极是弛坏,罢之未为不是”,刘基倒真是刘光世八世孙。,他及一干人追随教主韩山童以白莲教组织民众,宣称“天下大乱,弥勒佛下生”,又到处宣传说韩氏本为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

“天遣魔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这几句杀气腾腾的顺口溜,就是他们的教旨。

有始无终的元顺帝

在修治黄河闹得民怨沸腾之际,韩山童等人就已经暗地里让人传布出一则童谣:“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以作为谶语来做鼓动民众、教众造反的舆论武器。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历史上所出现的童谣、谶语非常之多,最晚在西周末年的周幽王时代就已经出现了“月将升,日将浸;弧箕服,实亡周国”(《国语·郑语》)的童谣,有名的谶语则如《史记》中所载“亡秦者胡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类,这些童谣和谶语最后多半会歪打正着,因此在一般国人心中便具有了神秘的预言性质,最终也便被野心家、革命家拿来到处使用。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童谣一出,人心已经开始不稳。几十万怨声载道的河工聚集在一起,也是一个难得的造反契机。就在黄河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韩山童专门请石匠刻了一个单眼石人,并把它偷偷地埋藏在了要挖的河道中。就在石人被不经意间挖掘出来、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时,在场的十多万河工们无不群情激奋、血气上涌,远较一千五百年前大泽乡的那一幕更为壮观!

大家异口同声地惊呼:“要变天了啊!”

不过要造反就会有风险,当亢奋不已的河工们在韩山童、刘福通等人的带领下,杀了白马黑牛、祭了天地,准备揭竿而起时,在一旁的监工却被他们忽视了。大队元军闻讯匆匆而来,对准备造反的河工们展开了一场疯狂镇压,最终韩山童死难,其妻杨氏带着儿子韩林儿远走他乡,消失了整整四年之久。

刘福通侥幸逃出了官府的罗网,他与杜遵道等人决心将革命进行到底,于当年(1351)五月初三在家乡颍州举行了大规模的武装暴动,结果一举占领了颍州城。刘福通的队伍个个头裹红巾,号称为“红巾军”;因其烧香拜佛,也被称为“香军”。

经过几年的稳步发展,红巾军不断发展壮大,各地也出现了一些服从红巾军号令的分支,如郭子兴所部在濠州(今凤阳)起事;另外,在红巾军的影响和带动下,各地也掀起了一场反抗元朝统治的高潮,如张士诚兄弟在高邮起事。

与此同时,就在刘福通颍州举事后三个月的至正十一年八月,职业革命家兼游方和尚彭莹玉与徐寿辉等人在湖北蕲州举事,他们也以白莲教为组织形式,也头裹红巾,但与刘福通部却互不统属,属于同韩山童并列的一支白莲教支系。由于这支红巾军的活动地带在刘福通部的西面,所以被后人称为“西系红巾军”,而刘部则被称之为“东系红巾军”。

两大红巾军系统势均力敌,各有出色表现和重要代表人物,后来自称“大汉皇帝”的陈友谅就属于西系红巾军,后来他跟来自东系红巾军的朱元璋死掐,有一部分根子就在这里。

东西两大红巾军在战略上起到了重要的配合作用,而且由于举事初期西系红巾军发展势头迅猛,他们一度成为元朝政府重点“围剿”的对象,这让东系红巾军获得了一定的喘息之机。

蕲州举事的两个月后,徐寿辉便在众人的簇拥下称帝,国号“天完”(有压“大元”一头的意思),建元“治平”。到次年正月,这支红巾军便攻下了湖广重镇武昌,之后又席卷江西、浙江等地,连昔日富比天堂的杭州城也一度被他们占领。

这不能不引起元廷的极大惶恐和震动,为了尽快浇灭这团烈火,元廷几乎倾尽了全力来首先对付徐寿辉等人,这令小小的朱重八成了一位幸运者,因为他并未从刚一参加革命就遭到狂风暴雨,未被扼杀在摇篮状态。

所谓“按下葫芦浮起瓢”,此时的大元国土上举事者多如牛毛,昔日的星星之火,眼见已经成为燎原之势。

然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就在大元王朝于艰难困苦中奋力向上挣扎的时候,眼见“中兴”局面已经在望,年轻的顺帝却在不经意间完成了一次身心的蜕变。

事实上,如同清朝在成功镇压了太平天国起事之后,实现了一番所谓的“同治中兴”,不管这种“中兴”是否名实相副,起码清朝的声威在甲午战争之前确实足以傲视东亚,其寿限也延长了半个世纪之久;而且由于太平天国大动荡所造成的巨大人口损失,致使被破坏地区人地矛盾、族群矛盾等有所缓解,还是有利于经济恢复发展的—实际上,历代所谓王朝“盛世”多是伴随着一种恢复性发展状态的。

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素养又缺乏家庭教导的人,在取得了一些成绩后难免就会骄傲自满,顺帝的堕落便集中体现了这一点。至正十五年之前,无论是东、西系红巾军的举事,还是私盐贩子张士诚等人的暴动,都遭到了元军强有力的镇压,全国的革命形势很不明朗。因此,在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段艰难时期之后,已过而立之年的顺帝竟莫名其妙地满足起来,享乐主义思想的毒苗开始在他的心底潜滋暗长,一如他的那些不知节制的先辈君王。

秉承着祖宗们的基因,顺帝开始享受起“承平盛世”,不再勤于政事,并努力研习“行房中运气之术”《元史·顺帝本纪六》,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后宫宴乐上。据说顺帝一大癖好就是欣赏佳人出浴的美态,沉醉其中,如癫似狂。而与此同时,那些行将待毙的造反者由于元军的后继乏力而侥幸逃生,此后他们要做的不是对朝廷和官府感恩戴德,而是变本加厉地进行报复,由此在至正十五年前后掀起了第二次革命运动的狂潮,这一次元廷再也无力回天。

此时,大元帝国的柱石—一代名臣脱脱,因遭政敌陷害被贬斥而死,从此元廷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元政已如江河日下……

凄凄惨惨的朱氏家族

威名赫赫的蒙古“黄金家族”,是大元帝国乃至整个蒙古世界帝国的轴心,其实朱元璋也是“黄金家族”的一员,只可惜朱家的血统不是黄金式的贵族,而是同货真价实的黄金打交道的匠人。

按照古代政府对人们职业与户籍的划分及管理规定,一旦祖上从事某种行当,为了管理和控制的方便,子孙一般也要承继祖宗的衣钵。朱元璋的祖父朱初一是淘金户出身,大概他的祖上有不少代都是从事这一职业的吧。

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曾在《赠友》一诗中写道:“银生楚山曲,金生鄱溪滨。南人弃农业,求之多辛苦。披沙复凿石,矻矻无冬春。手足尽皴胝,爱利不爱身。”“爱利不爱身”,其实这是一种反语,正体现了富于同情心的大诗人对于底层劳动人民求生艰难的感怀。

作为元朝统治下的“黄金家族”的朱氏家族,处境可谓惨不忍睹,他们像猪狗一般的生活,简直就是对于黄金巨大价值与魅力的一种无情嘲讽!而艰辛还只是一方面,不事农业的淘金户的社会地位也是偏低的,可谓社会底层中的最下层。底层劳动人民在死亡线上长期挣扎,可谓是古代历史上的一种社会常态。

按照元朝政府的规定,淘金户每年要向官府缴纳一定数量的金子,可是黄金资源总是有限的,开采起来也殊为不易,老朱家又不能轻易转行。眼见负担不起就要断了活路,朱初一只好选择了逃亡。

好在元朝的社会管理较为宽松,对这类逃亡事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至元二十五年(1288),朱初一带领全家北渡淮河,来到了泗州北部的孙家冈定居(朱元璋后来将其祖父的陵墓就建在此处,“靖难之役”时朱棣行经此地,对于先祖的苦况还曾感慨万千)。这一年朱元璋的父亲朱五四只有八岁,他的伯父朱五一也只有十二岁。

然而泗州也容不下生计无着的他们,所谓“贫无立锥之地”,用来描述朱家此时的遭遇是再恰当不过了。无奈,朱初一全家只好又跑到今江苏盱眙一带垦荒。朱初一有好几个儿子,可是只有老二朱五一和老四朱五四成了家,并有了子嗣,其余的皆孑然一身。这倒不是他们信奉“独身主义”,而是因为实在太穷,穷得没法讨到老婆。

可怜的光棍们还剩下最后一条路,就是入赘女方家,成为社会地位最为低下的“赘婿”。“赘婿”在古代一向是被人瞧不起的,在秦朝的时候,赘婿甚至在政策上还要受到歧视,要承担很多额外的社会义务(韩非子认为非天灾人祸导致的贫穷是一种罪过)。想来朱元璋的那位叔伯实在是太差劲吧,想入赘都被人嫌弃。

按照元朝政府规定,庶民无职者不许取名,只以“行第及父母年龄合计为名”见清人俞樾《春在堂随笔》第五卷。有意思的是,在秦汉时期下层民众中不少人只有名,却没有姓氏,可见那个时期宗族关系并不是那么紧密。。“贱民”是没资格取名字的,要么排老大老二,要么就按照父母的年龄之和命名,至于像张士诚之本名“张九四”(兄弟张士德本名“张九六”)之类究竟是如何取的,还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朱五一有四个儿子,他们分别叫重一、重二、重三、重五。日子实在太艰难,重一等四兄弟很早便死掉了。重五的妻子田氏早早地就成了寡妇,不过朱元璋(朱重八)长大后对这位可怜的寡嫂还有点印象,并称赞她有节行。她有个女儿,后来被朱皇帝封为庆成公主,“靖难之役”时还曾被建文帝委派去同朱棣议和。至于朱五一家的其他情况,史籍少有记载。

朱元璋的父亲朱五四,史籍上称他名“世珍”。朱五四与妻子陈氏共生下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大重四,学名兴隆,婚后两子,大的早死,小的就是后来鼎鼎有名的朱文正(其实在声名上受到了朱元璋一定的打压)。老二重六,学名兴盛,做了赘婿,有一子早夭,另有一女,到洪武时期,被封为福成公主。老三重七,学名兴祖,也做了赘婿,早逝无后。朱元璋大姐死得很早,二姐也死得较早,但有个儿子,就是后来辅佐朱元璋打天下的赫赫名将李文忠(声名仅在徐达、常遇春之下)。在众兄弟姐妹中,朱重八排行老幺。

有人估计,朱元璋父亲的名字(世珍)连同他兄弟们的大名(隆、盛、祖、宗),可能都是朱老幺发达以后才重新他们给取的—老子可以给儿子取名,儿子一样可以给老子取名,只要这个儿子够霸气!

离乡背井,生活窘迫。朱五四夫妇虽然劳扒苦做,但还是耐不住让人窒息的贫困,所以他们才不顾“安土重迁”的古训,一再迁居—先是搬到灵璧,后又搬到虹县,再迁至钟离(今安徽凤阳)东乡;在东乡住了十年,又迁往西乡,四年后最终落脚在了孤庄村。

俗语说“搬家三年穷”,如此频繁的折腾,对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朱家而言,无异于是一次次硬生生的剥皮。因为是“外来户”,也无权无势、无任何生存资本,所以朱家只能给地主家做佃户。一年到头辛苦忙碌,有个好年成,田主要拿去很大一部分,碰上歉收的话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于是一家人也就注定了要过着漂泊不定的日子,一个地方待不了几年,就不得不搬迁,黯然地踏上新的求生之路。

这种孤苦无依的滋味,也许只有亲尝过的人才能由衷地体会,所幸朱氏父子尚能苟全性命。

元文宗天历元年(1328)的九月十八日未时,也就是下午1点到3点时分,一个弱小的生命降临在了濠州所在的钟离县,属龙。

在这个贫穷的小地方,在这户老实巴交的佃农家里,生下个瘦弱不堪的小男孩儿,甚至还一度病得要死—然而,谁能想到,他长大后竟然埋葬了一个帝国,又开创了一个帝国!

他就是朱五四的四儿子—本名“重八”的朱元璋,这一年朱五四已经快五十岁了,属于古代的老年人了。一般而言,老年得子的孩子,无论是体质和智力都要比正常孩子逊一筹,幼时的朱元璋也不例外,疾病常常找上这个瘦弱的男孩儿,但他也由此得到了父母更多的关爱。

按照《明史·太祖本纪》中的记载,朱元璋的母亲陈氏在怀他之前,夜里做梦有神人授药一丸,此药丸拿在手里还发着夺目的光彩;梦中的陈氏一口就把那药丸给吞了下去,待到她老人家醒来之后,仍觉口有余香……等她生下重八,一时间红光满室,连续几夜都如此。邻居们夜间就远远望见好像朱家着火了一般,于是一拨又一拨的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就赶去救火,可走近朱家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这类“真命天子”降生的壮观场面,从来只在史书上出现,现实的情况总是刚好相反,因为实在平常得紧。后来,朱皇帝自己也越来越五迷三道,也越来越喜欢神化自己:《纪梦》与《周颠仙人传》等几篇神神道道的文章,就在不停地帮他神化自己和他的家族,虽然托名是“朱元璋作”,但估计就是他授意或者参与撰写的。

一般来说,父母在众多孩子中总是偏爱老大或老幺,别看朱五四一辈子混得不容易,可他平素最疼孩子了,而且也确实最疼老大重四和老四重八。所以尽管日子过得极为紧巴,他还是勉强让重八读了几年书,就是这短短的几年,收获却非同凡响。试想如果朱元璋一点知识底子都没有,那他再想要求进步都是非常困难的。读书太多未必是好事,但一点不读那肯定不是好事—再穷不能穷教育,有时候命运的改变,就可能来自于那一点可怜的知识积累。

也许是出于对侄子文正的憎恶,朱皇帝后来曾回忆说,他大哥重四由于从小被溺爱,结果给惯出了一身臭毛病,不仅对父母很不孝,而且还带坏了老二和老三。三位哥哥都吃不了苦,将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出息,这样父母更是把家里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重八身上了。

朱陈氏就常对老伴儿说:“人言吾家当生好人,今吾诸子皆落落,不治产业。”《明太祖实录》卷一然后一阵摇头叹息,接着却又指着鬼点子最多的小儿子道:“岂在此乎?”

以上记录可信可不信,反正话语权彻底被朱元璋、朱棣父子掌握了,但不管怎么样,四个儿子中毫无疑问数朱元璋最有出息。

穷二代出身,能读几年书已经够不容易了,这已经让父母使出了浑身的气力。为了维持家计,重八只好退学。辍学之后的小重八,能做的就是替地主刘德家放牛。此时的乡村牧童,最高的理想恐怕也只是做个富足版的“刘德”罢了。在朱元璋儿时的玩伴中,也许并没有与他“同里闬”的汤和,但正如《明史》中的相关记载,与朱元璋同里的周德兴却与之关系甚好,二人可谓发小。

在朱皇帝的少年时代,有一个人需要好好说说。他对朱重八的成长有不小的影响,他更可能还把自己身上的某些智慧元素灌输到了重八的身上。他就是重八的外公陈氏,其名字已经不可知。

这位陈老头是个奇人,他本是维扬(江苏)人,还在南宋末年的时候就加入了军队。当时,他是南宋著名抗元将领张世杰麾下的士兵,并追随主帅参加了决定南宋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战—“崖山海战”。此役宋军全军覆没,存续了三百多年的宋朝正式宣告灭亡。可是老陈却侥幸活了下来,因为此人是相当命大,仿佛有神灵护佑,《明史·外戚传》中就讲了他很多吊诡的故事。

比如说陈老头做的梦很灵验,甚至说他可以作法化解海上的飓风。但实际的情况应该是这样:当时元军中有一位早前投降的南宋将领,恰好和老陈相识,又恰巧见到了被打落水中的老陈,所以就把他从海中救起,最后又一直把他带到了元大都附近的通州安置;再后来,老陈厌倦了军旅生活,便回到了自己维扬的老家。不久,为了逃避兵役,老陈将家远迁到了盱眙的津里镇,也就是朱重八的祖父早年带着全家待过的地方。“千里姻缘一线牵”,不然也就没有了后来重八爹娘的喜事了。

这陈老头通巫术,专靠给人画符念咒度日,也许正因为他社会地位不高,收入一般,他的女儿才嫁给了朱五四这么个没出息的农民,估计也是看上了老朱的老实可靠。陈老头是个“绝户儿”,即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嫁给了季氏,后来因乱世与朱家失去了联系(朱皇帝后来举全国之力都没能寻访到她家的消息,估计是在乱世丧亡了),陈老头后来过继了季氏的儿子为后。小女儿自然就是朱重八的母亲了,人称她为“陈二娘”。

陈老头之奇还在于他的长寿,从崖山之战到重八出生就已是五十度春秋了。因此重八出生时他大概已经八十多岁,而此翁最终的寿命是九十九岁!差一岁就成了“人瑞”,这才叫古代万中无一的长寿高人,幸运度不亚于封侯拜相!

虽然与外公相处的日子可能不多,但外公当年的从军故事,一生丰富的游历、见识,直接或间接地,让童年、少年时代的朱元璋对于外面的世界有了最初的认识,对于为人处世的智慧有了初步的参悟。

当然,环境塑造人格,朱元璋未来思想、个性的形成,更多的还是与他的人生际遇密切相关。

家破人亡的悲惨际遇

中国属于大陆季风性气候,自然水旱灾害频繁。朱元璋的老家淮西虽然不至于“十年倒有九年荒”,但也不总是风调雨顺。至正四年(1344),淮西一带先是大旱,继之又是遍地蝗灾,庄稼绝收。大灾之年接下来又遇上了可怕的瘟疫,形成了一种要人命的恶性循环。

朱元璋的老家钟离县太平乡,本来还算好些的,起初得病的人并不多,可闹到后来就没这么幸运了。朱家所在的孤庄村,从一天死几人慢慢发展到一天死十几人,几个月下去,眼看着户户遭殃、家家戴孝。不久,朱元璋的父亲也因此染病。“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旁徨,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三十多年后,朱皇帝在《御制皇陵碑》中这样悲情地追忆道。

“勤俭忠厚,人称长者”的朱五四这年已经幸运地活到了六十四岁,但这份幸运终于到头了!饥饿本来就在折磨着老人,连日地吃糠菜、草根、树皮,已然使老人家的身子极端虚弱,所以病魔就最先向他袭来。结果这一染病马上就不行了,于这年四月初去世。

然而这才是不幸的开始,很快老娘和大哥也相继染病。家里头既没有饭吃,更没有药医,所以重八和大嫂只得跟着众人到处去求神告佛。可是,才过了仅仅三天,大哥就去了。四月二十二日这天,年届六十的陈二娘也追随老伴儿而去。

就这样,才短短二十天的工夫,朱家就一连死了三口人。这当然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直让生者恍如噩梦一般,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兄弟几人,突然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几门姻亲也靠不上:绝望的大嫂带着侄子(即后来的“朱文正”)回了娘家;年轻的二嫂已经病死很久了,入赘的二哥与岳父家也断了来往;三哥追随岳父一家人逃荒在外,无法指望;大姐家已经满门死绝;二姐死后,一向打鱼为生的二姐夫便带着外甥(即后来的李文忠)也逃荒到了外地,没有音信。

还能靠谁呢?谁都靠不上,但死人总得有块入土为安的地方吧。重六、重八兄弟两个只得硬着头皮去求田主刘德的怜悯和施舍。本来还指望着种了几年刘家的地,彼此之间或许还有一些情分可讲,可是没想到刘德如此无情无义,他不仅不答应提供葬地,还对可怜的两兄弟“呼叱昂昂”,以至“邻里惆怅”。

刘德的辱骂声,令周围邻居们听了都觉心里不是滋味,朱家兄弟此时心境已凄伤到何等地步就可想而知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刘德的呼叱声触动了他哥哥刘继祖的恻隐之心,刘继祖慨然地舍了块地给可怜的朱家兄弟安葬亲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刘大哥的这一善举,换来的是若干年后的惊人回报。大明开国后,他被朱皇帝追封为了义惠侯,他的儿子刘英一家被受命专掌奉祀凤阳皇陵(还有后面要提到的那位曾送重八出家的邻居汪文)。封侯这一待遇,可是连开国元勋刘伯温等人都没能享受到的。

洪武十一年(1378),雄视天下的朱皇帝再次回顾起三十多年前那段不堪的往事,仍旧很是伤感:“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既没有像样的棺椁,也没有装殓的寿衣,草草地就往父母身上盖了些土,最后连给父母祭飨的酒肉也没有……

不过,后来气势恢宏的凤阳皇陵算是弥补了这一切,让朱皇帝心底稍稍有了些安慰—试问古往今来,谁家能将排场讲究到这般惊天动地?父母应该可以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死者已逝,管不了了,生者怎么办呢?

从当年四月一直挨到九月,灾情还是没能缓解,连树皮草根都吃得差不多了,离乡背井逃难的乡民也越来越多。二哥重六开始考虑起外出谋生,“心惊若狂”、依依不舍的重八只好为二哥送行,因为兄弟总要在家里留守一个。

当时的场景是那样的刻骨铭心:“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

本来还可以相依为命的两兄弟,如今却要分别!这一去,可能就是永诀(最后真的成了永诀)!终于,二哥渐行渐远的身影,永远消失在了沉沉的夜幕中……

重八此刻的心已经痛苦到了极点,眼看家就没有了,甚至连自己身边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孤独、绝望之余,他也开始为自己将来的生计犯起了愁。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他这年才不过虚岁十七,从小受父母娇惯,骨子里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好在这时邻居汪大娘及时提醒了他:“你小时体弱多病,你爹为了让你活命,曾许过愿让你舍身入佛;今你已平安长大,也是你该还报佛祖的时候了,眼下也算是个难得的机缘,不如去皇觉寺里当个小和尚吧,总比饿死强。”

此时的重八早已乱了方寸,只要能活命,做什么都可以。在汪大娘和她儿子汪文的陪同下,重八走进了那座位于孤庄村的西南角不远处的小小的皇觉寺。

寺里的高彬法师同意收下朱重八做弟子,据说他给重八所取的法号叫“如净”。然而,后来遭遇的一切,也许是初入佛寺的重八也始料未及的,上天似乎要彻底抛弃这个出身贫贱的苦少年向来关于朱元璋相貌的讨论甚多,笔者过去也认为他“相貌丑陋”或相貌奇特,但参考各种考据,这里且存疑吧。

处在孤陋贫寒之乡的皇觉寺,其实情况也很不乐观。几个师兄穿得很寒碜,重八也高贵不到哪里去。葫芦头一剃,披上一件师父换下的破衲衣,就是所谓的“佛门弟子”了。不过,照寺院规矩,凡没有受过戒的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和尚,只能叫“小沙弥”。但扫地、上香、打钟、击鼓、煮饭、洗衣、念经,见人便叫师父、师兄、施主,这些日常功课却是一样都不能少。早晚听着各种寂寥的声音:钟声、鼓声、木鱼声,想想如今的自己,想想半年前的家,再想想那不知逃到何处的二哥、三哥,重八的心底怎不生出无限的凄凉和感慨!

对于重八来说,当和尚只算个饭碗。本想着先委屈几年,可是没想到老天偏偏把他这一小小的愿望也给剥夺了。由于这一年的灾情越发地厉害,结果连皇觉寺也断了生路:地里庄稼统统绝收,租子又从何而出?化缘又何处可去?

这可真要了命了!重八进寺里还没两个月,严峻的考验就又找上门来了。最后,师父发话了:与其待在咱寺里等死,不如大伙四下先散了吧,等这危机过了,再回来不迟。

重八恋恋不舍,他是最后一个走的。

三年的流浪生涯

早知也会有沦落天涯之日,当初干脆随了二哥去就好了,兄弟在一起起码可以有个照应。但现在人海茫茫,去哪里找二哥呢?或者去投奔三哥一家也行啊!

好在重八人还聪明,得自外公的人生经验也算丰富,“化缘”自然难不倒他。一路上他听说西北方向灾情相对较轻,所以一路向西北而去。

如云似水、漂泊不定的日子,自己又一无所长,只有自己那孤零零的影子常伴在身旁。这次第,怎一个衰字了得:早晨,冲着有炊烟的地方匆匆赶路,想着人家马上就要开饭了;晚上,踉踉跄跄投宿古寺,女鬼聂小倩也没兴趣搭理自己;有时候错过宿头,就得忙赶夜路,有时仰首望去,山崖崔嵬与月亮相接,耳边又时听猿猴悲啼,那声音凄凉至极!

人家有的是背景,而自己却只有背影!每逢这等孤绝难耐的时候,就不由得思绪悠长,想念起父母,可已天人永隔,看看自己丧志落魄的样子,好不哀伤。“西风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飘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朱元璋:《御制皇陵碑》。这难熬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天涯何处有我朱重八的容身之地?

也常常是一梦醒来,恍兮惚兮,浑不觉身在何乡,更不知今夕何夕……

不过天意怜幽草,聪明机警的重八至少没有被饿死,也没有半路上冻死、病死,反倒身子骨磨炼得更壮实了。后来他还作了一首名叫“野卧”的诗来追忆那段难忘的日子:


天为罗帐地为毡,

日月星辰伴我眠。

夜间不敢长伸脚,

恐踏山河社稷穿。

这末一句最夸张,不说自己冷得不行,反吹牛说自己大脚无敌。虽是调侃,但颇有几分帝王气概。

朱重八这一路的圈子兜得虽不算大,也不算小,从至正四年走到至正八年,整整三年多,足迹遍及皖西、豫东八九个郡县。笔者真的很好奇他这几年究竟是怎么过的,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遇之类的事情,结交过怎样的朋友,为什么就没放弃回乡做和尚?兴许是留恋故土和亲人吧。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时满路上一定都是逃难的百姓,少年重八途中兴许也能遇上过几个做伴的,交过几个互相照顾的朋友什么的。三年行走于艰难险恶的江湖,重八自是收获不浅。他不再是那个钟离东乡可笑的乡巴佬了,他真正见了世面,也熟知了风俗人情,更记住了两淮一带的山川地理。更重要的是,对于大元的社会现实、纷繁的世相都有了较深入的了解。

朱重八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既认识了善良、慷慨,也见惯了冷酷、邪恶;既领略了勇敢、仗义,也看清了钻营、堕落。而且此行还培养了他另一种素质—“能说”、“会看”。善于察言观色,能洞察别人的心理,知道怎么顺势而为,不然,这“叫花子”就做得很失败。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江湖上飘荡久了,阅人知事的本领自然就历练出来了。朱元璋晚年,就常遥想着流浪于两淮的岁月,颇有感触地总结自己:“阅人既多,历事亦熟……人情善恶、真伪,无不涉历……人之情伪,亦颇知之。”《皇明祖训》

朱元璋未来成长为一位睥睨当世的权谋家,没点对于人情世故的洞悉功夫,那是不可想象的。

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番劳苦,似乎是在为朱重八的未来积淀一些非常宝贵的东西。

回到皇觉寺后,他的心态自然也就不同了。庙堂风雨,他或许不清楚,但民间疾苦,以及那正在孕育的社会风暴,他定是深有感触—大元的命运走向,也许已经在他的朦胧的意识中呈现出来。

身心惶惑之际,他也许会扪心自问:朱重八啊朱重八,你小子又该往何处去呢?难道你就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吗?整天窝在这弹丸之地,你真的甘心吗?你难道还想跟自己的老爹一样安分地过一辈子,如今也不可能了……

生逢乱世,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最大的不幸。但对于此刻的朱重八来说,却真的是改变命运的机遇来了,余下的就看他如何抉择了。

也就是在朱重八游方的这几年中,后来西系红巾军的开山祖师彭莹玉,也正在淮西一带进行起事前的秘密活动,传布“弥勒下生”、“明王出世”的教义。彭莹玉也是游方和尚,朱重八即使没有见过彭和尚本人,至少也应该和彭和尚的党徒们接触过,他未必不受鼓惑和影响。几年之后,淮西一带就成了东系红巾军的一大根据地,因为这里的群众基础确实不错。

少年重八就是在这大元帝国的火药库中周游了几年,他即使没有加入过白莲教这种秘密组织,起码也部分地接受了些新的教义、新的观念,尤其是嗅饱了火药气味,他已不可能再安于现状。他当时是否曾加入白莲教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起初他肯定不是什么头目,后来加入红巾军时要临时补办入教手续都来得及,何况郭子兴部本来就不算红巾军。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回到皇觉寺以后,朱重八做的第一件事就令人大感意外:立志勤学!

在这样一个纷纭扰攘的乱世,不慌忙于出去营生,却静下心来求学。如果不是有了什么重大的人生发现,朱重八估计是不会去浪费这个精力的。几年的游历,大概已让他深深明白:要想出人头地,要想有所成就,避免做炮灰的命运,肚子里没点墨水是万万不行的!

另外,他也开始注意苦练武艺,这也是乱世奋斗的主要资本;此外他更注意结交朋友,专门物色那些有志气、有胆量、敢作敢为的好汉,以为奥援;他还不时进入濠州城探访消息,想要获知些地方新闻、天下大势。很快,他的这帮朋友们就发挥了作用。

回到皇觉寺不久,已有聪明点的师兄看出如净这小子今非昔比,他已经越发不安分了;再加上这小子几年间变得威武雄壮了很多,师兄们也都不敢再随便支使他了。

但对于志向已定的朱重八而言,他每天要做的功夫,就是学习、积累、观察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