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言(2)
为了让诸位更好地理解这一点,请允许我回顾一下德国军国主义在欧洲的历史。在宗教改革引发的三十年战争结束后,德国人以其热爱正义、憎恨混乱与分裂的道德秉性,握起军国主义之剑,成为了欧洲正统文明的捍卫者。换句话说,德国人承担起了恢复欧洲正统秩序的责任,取得了欧洲的道德霸权。宗教改革后,腓特烈大帝效仿英格兰的克伦威尔,挥起德国军国主义之剑,志在恢复整个欧洲,至少恢复了北部欧洲的秩序和统一。但看看他死后的情形吧,他的后继者完全不知道如何运用这把利剑来捍卫文明,根本不配掌有欧洲的道德霸权。结果,整个欧洲,甚至包括德国本土,都变成了丑恶深驻的无底深渊,只在表面留了一层虚饰的文明,以至于深受苦难的大众——法国的普通男女们,挥起了长矛,发动起义来反抗压迫。然而这些反抗压迫的法国人很快就沦为了暴民,并最终找到了一个伟大而又能干的领袖——拿破仑·波拿巴。在他的率领下,暴民们一路烧杀抢掠,洗劫了整个欧洲,直到各国终于在军国主义德国的身边联合起来,才于滑铁卢一役打败这位暴民的伟大领袖,结束了他的军事生涯。至此,欧洲的道德霸权本应归还给德国人,交给德国人的脊梁——普鲁士人,然而,奥地利帝国的其他民族却心怀嫉恨,他们阻止了这一切。结果,暴民们逃过了德国军国主义之剑的制裁,于1848年再度发起猛烈的暴动,险些摧毁欧洲文明。这一次,又是作为德国核心的普鲁士人,在其道德秉性的驱使下,挥舞起军国主义之剑,保住了君主政体(俾斯麦称之为王朝),将欧洲从暴民手中解救了出来。
然而奥地利人——构成奥地利帝国的其他民族,又一次心怀妒意,他们绝不允许普鲁士人接手欧洲的道德霸权,直到1866年,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任用俾斯麦和毛奇,对他们诉诸武力,才夺回了它。之后,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当上了法国皇帝,他唆使巴黎的暴民追随自己,去同德国人争夺霸权。尽管他的叔父是个伟大的暴民领袖,但这位拿破仑却只是一个骗子,用爱默生的话说,只是个成功的小偷。结果,威廉大帝挥起德意志军国主义的利剑,在色当教训了这位可怜又成功的小偷。法国的普通民众信任暴民和骗子,最后却发现,洗劫和烧毁他们房屋的,不是德意志的军国主义者,而恰恰是他们信任的暴民。从1872年起,德国人不仅在道德上,而且在实际政治上取得了欧洲的霸权,他们的骨子里流淌着日耳曼人的道德秉性,手中紧握军国主义的利剑,因而从1872年开始,欧洲得以享受了四十三年的和平。所以,咒骂德国军国主义,咒骂普鲁士军国主义的人,应该扪心自问,欧洲曾经是多么有幸能够拥有这种军国主义。
以上,我不厌其烦地叙述德国军国主义在欧洲的历史,就是想让德国人明白,我说这次大战的主要责任在他们,绝非出于成见。那么,原因究竟何在?只因,权力就意味着责任。
我曾说,是德国人对正义的强烈热爱,对分裂和混乱的极端憎恨,使他们迷信和崇拜强权。现在我要说,当这种热爱和憎恨愈演愈烈,并最终超出极限时,其本身也变成了一种不义,而且比分裂和混乱更加可怕、更加邪恶。古希伯来民族就是前车之鉴。他们曾给欧洲带来知识与爱,但也因对正义的过度热爱而产生了对不义的憎恨。这种强烈、狭隘、僵化的恨意,不断升级泛滥,最终导致了犹太王国的覆灭。耶稣基督,那位被马修·阿诺德形容为拥有无法言喻的柔和与理性的救世主,为了将他的子民从恨意中拯救出来,对他们说:“效仿我的柔和与从容,你们的灵魂方得宁静。”然而,他自己的子民不肯听从他,反而将他钉上了十字架,最终亡了国。基督也告诫当时欧洲文明的保护者罗马人说:“拔剑者必亡于剑!”然而罗马人对此不仅置若罔闻,还允许犹太人迫害基督,结果罗马帝国崩溃了,欧洲古代文明也随之覆灭。无怪乎,歌德说:“人类要经历多少曲折,才能懂得宽恕罪者,善待犯人,以人性对待非人性?最先这样教导、践行、推动众人践行,甚至不惜为之献身的人,是真正具有神性的圣者。”
在此,我谨借用德国的伟人歌德的话向德国人呼吁:除非他们摈弃那种过分强烈、狭隘、僵化的恨意,除非他们摈弃对强权的迷信和崇拜,否则德意志民族会像犹太民族一样灭亡。不仅如此,欧洲文明也会因失去了强力的捍卫者,而像欧洲古代文明一样崩溃、衰亡。我认为,正是这种过分强烈的恨意,导致德国人迷信强权;而又是这种对强权的迷信,导致德国的外交官、政府和民众,在对待其他民族时态度蛮横、轻率无礼。
如果有德国朋友叫我拿出证据,我只需将北京的克林德牌坊指给他们看,那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3]正因为德国人的这种强权崇拜,因为德国外交的蛮横无礼,连俄国沙皇都说:“我们已经忍了七年,是时候做个了结了。”正是德国外交的蛮横无礼,使得热爱和平的俄国沙皇,使得全欧最优秀、健壮、可爱、善良和仁慈的俄国人,选择与英法的暴民和暴民崇拜者站在同一战壕,组成“协约国”,甚至让俄国人站在塞尔维亚的无政府主义暴民一边,引爆了这场战争。一言以蔽之,德国外交和德意志民族的蛮横轻率,要对这场战争负直接的责任。
如果,作为欧洲现代文明捍卫者的德意志民族不想覆灭,并想拯救欧洲现代文明,就必须摈弃那种狭隘、僵化、扭曲的恨意,摈弃对强权的迷信和崇拜。那么,在此之后,他们又该到哪里去找出路呢?我认为,伟大的歌德对此早有教诲,他曾说:“世上唯有两种和平的力量:义与礼。”而义与礼,正是孔子为中国人确立的良民宗教的核心;尤其是礼,堪称中国文明的精髓。希伯来文明曾教授欧洲人以义,却没教授礼;希腊文明曾教授欧洲人以礼,而未教授义。只有中国文明的良民宗教,是义礼并重的。欧洲人依据希伯来《圣经》中对文明的设想,建立起了如今的现代文明。这部《圣经》教导欧洲人要热爱正义、品格正直、行为端正。而中国的“圣经”——四书五经,即孔子为中华民族保存的文明大纲,不仅也这样教导中国人,还补充了一条:要识礼。换句话说,欧洲的宗教教导:“做一个好人。”而中国的宗教教导:“做一个识礼的好人。”基督教教诲说:“爱人类。”而孔子教诲说:“爱之以礼。”我相信,这种既教导义,又教导礼的宗教(我称之为“良民宗教”),正是欧洲人,尤其是眼下的交战国人民真正需要的,它不仅能结束战争,还能拯救欧洲文明,拯救世界文明。欧洲人能从中国文明中找到的,就是这种新的宗教。为此,我试图在这本书中阐明中国文明的价值,希望所有受过教育的人,所有有头脑的人,所有读这本书的人,都能洞察这场战争的道德根源,团结起来,结束这场人类有史以来最残酷、最惨无人道、最无意义,并最可怕的战争。
要结束这场战争,我们首先必须根除暴民崇拜,继而消除强权崇拜,因为,它们正是战争的根源。消灭暴民崇拜的唯一办法,是人人都从日常生活中做起,从一言一行做起,摈弃一己私利,以歌德所说的“义”为出发点。孔子曰:“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只有当我们不计私利、勇于拒绝加入暴民的行列时,我们才能逐渐消除暴民崇拜。伏尔泰曾讲:“所谓的善良者的不幸在于,他们都是懦夫。”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自私和懦弱,导致了暴民崇拜。自私使我们见利忘义,懦弱使我们不敢站出来对抗群体、对抗暴民。所以,当有人说德国军国主义是当今世界的敌人和威胁时,我才说,今日世界真正的威胁,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自私与懦弱。当个人的自私与懦弱掺杂在一起,就产生了商业主义。这种商业主义笼罩了全世界,尤其是英美两国,构成了对当今世界真正的威胁。我认为,这种根植于我们所有人内心的商业主义,才是当今世界最大的威胁,而非德国的军国主义。这种由自私与懦弱掺杂而成的商业主义,导致了暴民崇拜的泛滥,后者又导致德国的强权崇拜和军国主义,最终引发了战争。所以,要想真正结束这场战争,我们每个人必须首先消灭由自私与懦弱掺杂而成的商业主义,唯其如此,才能根除暴民崇拜。一旦暴民崇拜被根除,我们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一旦根除了暴民崇拜,要消灭德国的强权崇拜、普鲁士的军国主义,就易如反掌了。对此,我们只须谨记歌德所讲的另一个词——礼,简而言之就是遵规守矩。因为,当人人都举止得体时,暴力、强权、军国主义乃至普鲁士军国主义,都将失去用武之地。这就是良民宗教的核心、中国文明的精神,也是歌德教给欧洲人的新文明的秘密:不以暴制暴,而是诉诸义礼。诉诸义礼,就是指践行正义、恭敬有礼、修养良好。这是中国文明的秘密与精髓所在,也是我在本书中将力图阐释的。
最后,我想以法国诗人布朗吉的几句诗给本篇作结。这几句诗,也是我在义和团运动后所发表的《尊王篇》一书的结尾,我觉得,用来形容当下的情形特别贴切:
我看到和平降临大地
撒播下花朵和果实的种子
气氛安宁
战神蛰伏的怒火渐渐消逝
啊!她呼喊道,同样英勇的
英、法、比、俄、德人
为组成一个神圣的同盟,
伸出你们的手来吧!
辜鸿铭
1915年4月2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