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童年时·十仔
这样的夏天,阳光像要把沥青路面晒溶似的滚烫。路人三三两两地走在烈日下,不论男人、女人,一颗接着一颗的汗水沿着皮肤滑落,掉到地上仿佛也会马上被热气蒸发掉。
除了无尽的暑气,湾仔的街头已经找不到跟那个年代相似的感觉。那时候,大街上的车子何曾络绎不绝地穿梭?路边的店子何曾肆无忌惮地喧嚣?往来的人们何曾面无表情地陌生?
不。或许,在这个面目全非的城市中,有些东西还是跟那个年代血脉相连:字字铿锵的广东话、掉色的唐楼外墙,还有那隐约传来的“叮叮”声。
“叮叮、叮叮”……清脆悦耳的声音由远而近,一辆双层电车在冉冉热气中驶来,停在车站边上。乘客们或缓或急地上下车,互不交谈,如同在大海中偶遇的数十条小鱼。放下了一些小鱼,载上了另一些小鱼,双层电车又拉着头上的电缆,踩着浅浅的坑轨,“叮叮、叮叮”地开走了。
50年前,在湾仔的某幢唐楼中,同样响着“叮叮、叮叮”的声音。但那格外响亮的铃声并不是从不远处行驶的电车上传来,而是来自一辆小小的三轮车。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拥有一辆三轮车的男孩儿该被多少孩子羡慕?然而,十仔的玩具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多,也不是叔叔、姨姨眼中受尽宠爱的骄纵小孩。
他是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排行第十,家人都管他叫“十仔”。在十仔的哥哥姐姐中,三哥、四姐和九哥生下来不久便夭折了,他也就是跟六个哥哥姐姐一起生活。
本来最小的孩子理应备受疼爱,但是十仔跟他之上的八哥足足相差了8岁之多,6岁的孩子和14岁的少年玩起来也实在有点格格不入。所以,当哥哥们在跟女孩子约会时,十仔,只会孤零零地留在房间里与他的G.I.Joe玩具或者芭比玩偶[1]做伴。
十仔的爸爸妈妈住在中环的另一个房子里。十仔知道,那里不但是爸爸妈妈住的地方,还是爸爸经营的“张活海洋服店”的工场。十仔的爸爸正是鼎鼎大名的“Tailor King”——张活海。但是,他对于爸爸的成就并没有什么感觉。对于这个从来没有跟自己住在一起的爸爸,其实十仔真的觉得有点陌生。
对了,他有两个妈妈。一个固然是他的亲生母亲;另一个则是爸爸再娶的老婆。她们本来是住在一起的,但因为有着各种摩擦,早在十仔出生之前,小的老婆已经搬到外面住了。其实这跟十仔也没多少关系,因为他跟爸爸妈妈从小就没有一起生活。
住在方方正正的唐楼里,“叮叮、叮叮”地推着心爱的三轮车,既没有年龄相近的玩伴,也没有被父母捧在掌心里爱护,十仔这孩子就像生活在音乐盒中的陶瓷娃娃,怕黑、孤独,还很脆弱。在十仔的生活中,支撑着他这个陶瓷娃娃的轴心就只有贴身用人——“六姐”。
“六姐!六姐!”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噘着小嘴,十仔围在六姐的身边:“我们什么时候去玩?”
“好,好。一会就去,一会就去。”六姐满是溺爱地看着眼前的小少爷。
说到玩,十仔其中一个消磨时间的活动就是跟着六姐坐电车到西环的游泳棚去游泳。他从4岁开始就会游泳了,尽管家人找过风水师给他算命,说他忌水,但是小小年纪的十仔哪知道什么叫忌水,穿上色彩缤纷的小泳裤,抱着个大大的游泳圈,一跳脚便跳进水里去了。
曾经有一次,十仔和六姐来到游泳棚时,迎面从石台阶走上来的是十仔的爸爸和他的朋友。父子在始料未及的情形下遇见,倒也没有说上什么话。十仔的爸爸看着儿子竟然像看到别人家的小孩似的,不算很亲密地摸了摸十仔的头,然后便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大把印上英国女皇头像的硬币,放在那双稚嫩的手掌心上。即使硬币再多,对十仔而言,也就只是一堆来自父亲的见面礼而已,没有任何的价值和意义,于是,不懂得如何处理它们的十仔只管把这一大把硬币都交给了六姐。
活在音乐盒中的孤独娃娃,就是十仔的童年写照。小小的年纪,不太被人注意,没有很多玩具,不会跟着爸爸上茶楼……这个家境不俗的孩子好像还有很多理所当然的东西从没得到过,甚至连父母的打骂也缺乏。他所拥有的除了六姐深切的关爱之外,便只有寂寞。
还有的……还有他那个很早就已经跟死亡面对面的经历。
那天的十仔走出学校,像平常一样走向正在等他下课的六姐。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如同家人般亲密,十仔看到六姐,就像其他同学看到妈妈接自己一样高兴,对一年级的小学生来说,这样的心情说不定也是一种简单的幸福。
上课、下课、回家。常规的生活,常规的模式。但是,十仔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今天的六姐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脸容有点绷紧,神情里透着不安。
“一会你不要害怕,婆婆睡觉了。”六姐这样告诉十仔,“婆婆”指的当然是十仔的外婆了。
“睡觉?什么睡觉了?”十仔不明所以地反问。
倒也难怪这孩子觉得奇怪,十仔的外婆60多岁的时候就瘫痪了,现在已经七十五六岁,算起来,十仔出生后也没见过外婆健康的样子,只知道她整天都是在藤椅上度日。不要说是跟十仔玩耍,有时候他连外婆是睡着还是醒着也不太清楚。
十仔从小便习惯了跟外婆睡在同一个房间。起床以后,外婆会坐在那张藤椅上,待过一个又一个的白昼。她就像一个需要每天打理的古董时钟,到时间就会有人来帮她擦擦身体、清理粪便,差不多时候又会有人来喂她进食,还会有人来扶她到床上睡觉。但是除了这些时间以外,十仔的外婆真的就像放在角落里的古董时钟一样,日复一日、幽幽地度过着孤独的时间。
六姐说“婆婆睡觉了”,十仔心头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实在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反正觉得是有事情发生了。该说6岁的十仔比其他小朋友更敏感,还是更懂事呢?他似乎感觉到过去在粤语长片中看到的东西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
本来就住了十仔的七个兄弟姐妹、外婆和用人的房子,今天进来的人特别多。十仔跟着六姐回到家中,表哥、表姐、舅妈很多亲戚都来了。表姐们在哭,舅妈们也在哭,屋里尽是回荡着用哭声演奏的哀伤。
“阿十!”在女人们的哭泣声中传来一把男声,十仔抬头看向正在呼唤他的表哥,“阿十,你来看看婆婆吧!婆婆死了。”
死了,这对小孩子来说是一个多么艰深难懂的形容词。十仔如陷雾中地走向自己的房间,焦躁不安地感觉在肚子里翻腾。
“婆婆,死了?”
十仔看着不算小的房间,一切都跟平常一样,外婆也依旧坐在她的藤椅上。但是她的样子有点奇怪,嘴巴是张开的,皮肤的颜色也怪怪的,白得像死鱼的肚子,又像被漆上一层石灰水。那是一种看了会让人觉得呼吸困难的颜色,一点也不好看。
年幼的十仔直视着没有气息的外婆,只知道用眼睛把这一幕看得仔细,却不知道自己跟死亡已经打过照面。
一些仵工来到十仔家中,把外婆的遗体带走。十仔也不清楚之后发生什么事了,只知道大人们都在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也只能拉着六姐的手乖乖地安守本分。当十仔再次看到外婆的时候,已经是在殡仪馆的灵堂上了。
披麻戴孝的十仔第一次进入殡仪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外婆的照片,那幅照片挂在灵堂中央,四周弥漫着一片黯然神伤的气氛,而十仔的哥哥姐姐也都安静地待在一旁,默默地怀念着曾经跟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外婆。
十仔的家也算是大家族了,来祭奠外婆的人也真不少。有些人会进到灵堂里面去,见上十仔外婆的最后一面。可能因为看到外婆去世的画面令十仔依然犹有余悸,他一直害怕得不敢进去看看外婆的样子。
就在出殡那天,十仔终于见上外婆的最后一面。大殓的时候,大家都围在外婆的身边看她,十仔也不例外。
十仔在大殓上看到的外婆跟之前在房间里看到的时候不太一样,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没有很大的变化。此刻的外婆跟十仔所熟知的她一样安静,衣服穿戴整齐,身上还被人盖上了一块布,就像盖上被子似的,享受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安眠。
灵堂上的堂倌一直在说着什么,十仔都记得不太清楚了,最记得那个人说:“你们的眼泪千万不要滴到棺材上,否则她以后就不能还阳啦!”
这些八卦、迷信的呼喊成了十仔外婆的安魂曲,摇摇晃晃地在半个世纪以前护送她进入无止境的长眠,也偷偷刻进了十仔对童年的回忆之中。
很多年以后,张国荣这样说:“没有多少值得我记着的,没有什么值得我留念的,就度过了我的童年。唯一记得的是我童年时,我婆婆的逝世,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别人的死亡,留下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2]
——童年时代埋下的自我追求
童年时代的张国荣——那样的十仔,从小就在孤独的环境里成长。忙于事业的父亲、受不美满婚姻所困的母亲、有着年龄差距的兄姊……身为老幺的他从家人处得不到那个年纪最需要的关怀和爱护,唯一的滋养就是来自用人六姐的照顾。可以说,是成长环境用特有的方式影响及培育了张国荣日后坚强和敏感并存的个性。
他是舞台上屹立不倒的巨人,从不轻易言败,对自我、演出也要求做到精益求精……然而,无数接触过张国荣的人都会这样形容:那张“眉目如画”[3]的脸庞下面是一个柔弱、渴望被爱的灵魂。那些注满微笑、充满温暖的待人接物背后,其实是一个爱撒娇的孩子,需要别人的关心和宠爱,生怕受到伤害。
经常有心理学家指出,童年经验往往会影响人的一生。有人认为张国荣对爱的渴求是源于成长背景的因素,又或者干脆把这样的经历定义为“童年阴影”,是形成他在情感上的“脆弱本质”的间接元凶。但观乎张国荣在事业上争取认可和支持的毅力,那个孤独的童年很可能才是让他迈向成功的扎实基础。
提出需求层次理论(Hierarchy of Needs)的著名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Harold Maslow)曾经表示:“挫折对于孩子来说未必是件坏事,关键在于他对待挫折的态度。”
根据马斯洛的研究,构成需求层次理论的五个层次分别是生理需求(Physiological Needs)、安全需求(Safety Needs)、爱与归属感需求(Love and Belonging Needs)、尊重需求(Esteem Needs)及自我实现需求(Self-actualization Needs)[4],各层的需求之间有着高低之分,而且有先后顺序之别。按照该理论层层递进的组成结构,只有低层的需求获得满足,人类的心理动机才会往高一层发展。
就目前已知的、可掌握的张国荣童年时期的状况推论,综合其家庭条件、成长环境等外在因素,维持生存及延续生命的生理需求与人身保护的安全需求均应得到满足,然而其后的爱与归属感需求、尊重需求及自我实现需求却在日后长大成人的张国荣身上才得到满足,这是其对事业或个人心理追求的具体体现。如果说,张国荣的童年是孤独的、是渴望被爱的,那么这样的经历是不应该被视为他的“童年阴影”,而应该是作为其自我追求的催化剂,是马斯洛提出的“促发行为的内在力量”。因为唯有走向事业高峰才能让张国荣沐浴于观众与歌迷的目光下,才能满足他的个人需求及理想。要是张国荣从小生长于一个相对美满幸福的家庭,周遭尽是关爱与呵护,或许香港演艺史上就会少了一位影响力如此之大、如此成功的巨星。
有“儿童心理学大师”之称的爱丽丝·米勒(Alice Miller)于著作《幸福童年的秘密》中提出我们要“面对童年的真相”,并指出:“(治疗精神疾病)我们唯一可以永久信赖的重要方法,就是去挖掘隐藏在每个人独有的童年里的经历与事实。”[5]按照米勒的理论,人们的生活被无意识的记忆、被压抑的感情和需求主宰,几乎决定了一切。她认为早在童年时期,就已经决定了大部分人成长后的行为将会向何种方向发展,而这些行为往往有很大部分是复制自其父母的行为。但这个理论却似乎不能完全套用在张国荣的死亡上,因为他的父母,以至于外婆均是因病离世,亦没有任何资料显示他曾经在童年时期受到非常可怕的虐待,或正面面对过任何的自杀个案。
儿童心理学的论证难以验证张国荣走上自杀一途与其童年经历有关,但却进一步肯定了他的童年经验很大可能是造成他于生活及工作上力求完美的主因。米勒提出在接纳了自身童年的不快经历之后,被压抑的生命力与创造力才能得到恢复,这种力量是自我发现的重要过程,并“拥有能够体验一切自发情感的自由”[6]。张国荣于不少访问中都曾经谈及其童年生活,他往往承认自己小时候的生活是寂寞的、是“没有什么值得我留念的”,与米勒所指的大部分人均拥有“美好童年的幻想”不同,他总是坦诚地面对这一话题,这是不是代表他已经找到那股自我发现的力量呢?这个假设似乎是比较合理的解释,张国荣生前私下表现出的敏感脆弱与舞台上求新求变的毅力是并存的,正符合了米勒所指的,是一种能够完全体验自我发现的表现。
构成人类心理发展的元素有很多,没有任何一个心理学家能解释得了所有心理现象。现实是,张国荣确实经历了一个在他口中不太愉快的童年,而在事业生涯上,他也确实成了一代传奇,这让后世所有的假设都变得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因此,与其听任舆论强加在张国荣身上的种种情感枷锁,甚至把他的自杀归咎于其成长的家庭因素,不如尝试把他从媒体设定的悲剧人物角色中解放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用一个更全面的角度,完整地检视只属于张国荣的立体人格特质。
注 释
[1].《时代》杂志亚洲版专访,2001年5月。
[2].张国荣口述自传,商业电台,1985年。
[3].此说法来自著名作家倪匡,倪匡曾在20世纪80年代于报纸上撰文,以“眉目如画”来形容张国荣。
[4].亚伯拉罕·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最早于1954年出版的《动机与个性》一书中提出。及后,在1970年出版的新版书内,由五个层次改为七个层次,分别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隶属与爱的需求、自尊需求、知的需求、美的需求、自我实现需求。
[5].引自《幸福童年的秘密》,爱丽丝·米勒著,心灵工坊,2014年9月初版,32页。
[6].引自《幸福童年的秘密》,爱丽丝·米勒著,心灵工坊,2014年9月初版,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