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苏凌的卡片?
天微微亮了,窗帘上的花样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李远躺在沙发上,强迫自己望向刺眼的阳光。“也许应该听吴爸爸的话,无论如何,他对我是好的。”想起吴爸爸说过的话,想到父亲心碎的眼神,李远箍住沉沉的脑袋。听吴爸爸的话,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因为他喜欢听吴爸爸的话,吴爸爸不会生气,不会打人。他会温柔地把利弊摆在眼前,由李远自己决定。
倒了一杯水,一股清凉迅速灌进喉咙,喝了一夜苦咖啡,李远都忘了清爽的味道。他的喉结不停地蠕动着,但还是觉得嗓子发干,干得像夏日里的烟囱,快要咳出血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一个兴奋的眼球。它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最后停在李远身上。关上门,范达从预备的表情里选择了一个,轻轻敲了两下门。
“院长?”圆滚滚的脑袋再次探进办公室,范达贼眉鼠眼地叫了一声。“您真的一夜没走啊?门卫告诉我,我还以为他看错了。”他选了一副夸张到吓人的谄媚表情。
“嗯。”李远依旧冷漠。那副表情太虚伪,李远很奇怪,范达怎么能把他的小人作风表现得这么大义凛然,就好像自己是真正的君子,别人才是小人一样。
有一丝愤怒闪过范达的眼珠子,他赶紧又挑出一副崇拜的表情:“院长,您看过新来的那两个病人了吗?病症和1号是一样的。我昨天就放在您办公桌上了。”
被文子和苏凌一闹,李远都忘记了这事。但是他还是保持着沉稳的样子:“嗯,一会儿我再找你。”
范达乖乖地点点头,退了出去。他还是有些惧怕李远的。李远是他在医院里唯一琢磨不透的人。你琢磨不透他,就无法找到他的弱点,没有弱点你就无法战胜他。之前范达一直以为1号是李远最大的弱点,可是当对待1号时,无论从李远的表情还是态度,都看不出她有多重要。
其实,像范达这种一门心思只想着升官发财的人,当然看不出什么。如果换作苏凌和沈铎那就不一样了,他们都是观察人的高手。更何况他们处心积虑了解李远,都是因为李远本人。而范达用尽心思讨好李远,只是为了自己的腰包再鼓一点。一个人做事的初衷不同,立场不同,得到的结果当然也不一样。就拿李远的回答来说,范达完全听不出来李远根本还没看过那些病历。因为他已经做出假设:只要出现一个和1号一模一样的病人,李远就会激动得跳起来。在这种假设的影响下,一旦李远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他就会摸不着头脑。所以,范达总觉得琢磨不透李远。其实,不是李远难为了范达,而是范达难为了自己。
牛皮纸袋里的病历被取出来,上面的褶皱很多,但是仔细点还是看得出刻意。因为褶皱很深,每条褶皱之间的距离很远,它们之间的分布也不够规律。总之,递病例的人想制造出表忠心的假戏,却被李远一眼看穿。
翻开病历,里面写着:
患者:1741
原名:王晓丽
年龄:27
患者行为表现:意识障碍,意识范围狭隘,定向障碍,言语缺乏条理,对周围事物感知迟钝,未出现人格解体,精神运动性抑制
病史:无
病例分析:遭遇抢劫并被强奸,受害途中目睹男友死亡(事发后当场病发),属易感体受重大打击后出现应激反应障碍
治疗方案:建议住院治疗。
1.药物治疗
2.心理辅导,心理重建治疗
患者:1742
原名:陶丽娟
年龄:48
患者行为表现:意识障碍,意识范围狭隘,定向障碍,言语缺乏条理,对周围事物感知迟钝,未出现人格解体,有强烈恐惧
病史:无
病例分析:目睹儿子车祸身亡(事发后当场病发),属易感体受重大打击后出现应激反应障碍
治疗方案:建议住院治疗。
1.药物治疗
2.心理辅导,心理重建治疗
康复中心的病历都写得很简单,因为精神类疾病不是家属说几句话,医生写几个字就能定论的。主要还要通过在治疗期间,对病人症状的了解和调节,以及对病人本身的了解来寻找答案。病人的发病原因常常在治愈过程中被发现,它们并不像家属描述的那样子。说白了,就是一部分的压力达到一定程度,往往会蔓延至全身,最终形成人无法承受的压力。这些压力会转化为生理上的反应,又因为生理上的反应引发心理上的多重反应。而家属所描述的病因,通常只是一根导火索。
虽然病例写得很简单,病因也暂时不能确定,但是李远也认为这两个人就是1号的翻版。她们都是女性,有相同的荷尔蒙,又有相仿的病发经历和相似的应激反应。
把病历塞回牛皮纸袋里,李远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医院里有过无数和1号很像的病人,有些甚至是一模一样。他们都因遭受严重打击而产生心理障碍,可是他们都出院了,1号却仍然躺在这里。
闭上眼睛,李远深深吐出几口气,他要求自己客观地对待每一位病人,不能受1号的干扰。然后,他下达了对新患者进行病体分析的指令。
名字叫王晓丽的女孩,住在三楼转角处。只有一个玻璃窗的门上,已经贴上了她以后在医院里的名字:1741。
1741穿着康复中心特制的患者服:纯白的混合纤维制“囚衣”。“囚衣”的手肘、手腕和裤腿的地方,除了本来就有的绑带,还多了6个金属制的小圆环。这些小圆环是为了预防患者出现极激烈反应而特别加上的。当有些患者企图伤害别人或自己,并且专用的绑带已经无法控制时,他们就会被穿过圆环的皮带固定在床上,再被注射氯丙嗪或者安定。
苏凌把手电筒的光调到最强,直接杵在1741的左眼上,“瞳孔收缩缓慢”,又照了照右眼,“感知迟钝明显”。已经被苏凌折腾了大半天,1471一直乖乖蜷缩在床上,死死地靠在床板上,环抱在腿上的双手玩弄着那些小圆环。就好像这个房间里除了她,并不存在任何人一样。
李远观察着1741的一举一动,突然他产生一种想法:“你去把枕头靠在她身后。”
范达笑眯眯地点点头,拿起枕头向1741靠近。他的手指刚碰到1741的胳膊,1741就像生化危机里的僵尸一样,突然苏醒过来一口咬在范达的手上。
病房里一团混乱,护士们赶紧冲上去按住抓狂的1741。范达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哎哟哎哟地疼得直冒汗。李远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轻描淡写地说:“以后除了沈铎以外,不准男人接近她。”
结果很明确,以后沈铎就是1741的主治医师了。这个结局不意外,从一年前开始,类似的病人就都是沈铎治疗的。而且,他们的康复率极高。但是康复率高不代表它对所有人都有效。沈铎采用的是实验式的治疗手段,反正这些人已经疯了,再糟糕还能是什么样?他喜欢用新研究出来的方法,加上已习惯的治疗方法来治疗患者。李远则不同,在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这些新型治疗不会对患者产生副作用之前,他是不会用的。就好像隐形眼镜,它们被研究出来也不过40年,而当初第一批配戴它们的人在40年后才陆续出现不良反应。连东西都能发生转变,更何况是一颗已经受伤了的人心呢!
至于苏凌,虽然她很早就在康复中心工作,并且成为病例分析方面的佼佼者,但是以一位心理医师的专业素质来说,她还不够成熟。范达就更不用说了,他最拿手的只有溜须拍马,就让他继续发挥他的特长好了。
其实,李远也想利用沈铎的“实验”,找到治疗1号的最佳方案。只是他不想直接开口向沈铎要,这样看起来太像在求助。他比沈铎厉害得多,只是缺了一点点提示,而沈铎特立独行的方式,说不定能启发他找到更好的方法。
“又想什么呢?”苏凌蹭到李远身边,语带轻佻地问。
看到苏凌,李远想起和文子的争吵,还有那个让他陷入泥沼的“老地方”。他皱了皱眉:“来我办公室。”
范达一边捂着受伤的手,一边赶紧冲到门口为李远开门。然后笑眯眯地说了句:“您放心,这儿就交给我们了。”
范达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李远面前他永远像只哈巴狗一样。可是当李远走出病房时,范达又露出了愤恨的眼神。他恨李远总是把好事放在沈铎身上,自己明明比沈铎更有经验,也更早来到医院。凭什么在病房里沈铎总是主角,而自己只能干打电话、开门这种秘书干的事。
“好真实啊,相比之下刚才的戏演得真恶心。”沈铎很不喜欢范达,这么好的机会他当然要挖苦一下。
“哼,我只是手很疼。”范达关上病房的门,手上的血还没有干。
“咱们院长大人还真是无情,伤得这么严重也没让人给你包扎一下,你猜院长是不是去拿急救箱了?”沈铎笑笑地说。
“你是看院长把小苏也叫走了心里不痛快吧?你说他们孤男寡女的能做什么呢?”范达适时的还击让沈铎脸部一紧,一时语塞。
范达嘿嘿地笑着,向沈铎的方向走过来,说:“行了老弟,咱都是一家人,何必总把自己弄得跟炮筒似的。对了,我听门卫说你昨天又在医院待了一夜?”范达眯缝着小眼睛,往沈铎身边靠近了一点,他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像个八卦记者一样:“你总大半夜往医院跑,到底干什么啊?”
沈铎愣了一下,扑哧笑出了声:“那些看门的,还有扫地的和你才是一类人,这就是你永远不能出人头地的原因。”沈铎早就看出了范达的心思,范达越是不甘心沈铎越觉得好笑。而沈铎正中要害的一句话,也让范达的嘴彻底被堵上了。沈铎拿起病例,走到门口还没忘了再损范达一句:“院长说除了我不准男人接近1741,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让你出去。”说完,他大笑着离开了。
范达气得握紧拳头,手上的伤疼得他“哎哟”一声。可是他惹不起沈铎,只能捂着伤口愤愤地回办公室。
沈铎对范达的话很在意,李远确实从来没有主动找过苏凌。他追了苏凌那么久,本来都快要成功了,李远却出现了。“真不该去听那条狗废话!”为了展现自己的学识,沈铎邀请苏凌一起去听李远的讲座。可是他的炫耀完全淹没在李远的个人魅力中。不过那些“废话”的确发人深省,不得不承认,讲座非常精彩。尤其在精神分析治疗方面的解说,让沈铎茅塞顿开。而原本对心理学不感兴趣的苏凌,也重新激起热情,虽然那些热情源自对李远的爱慕。快毕业的时候,她还直接进入康复中心实习。那时候康复中心刚刚落成,李远正缺人手。而且当时的苏凌也不像现在这么危险。而沈铎进入康复中心时,已经毕业多年,经过三次申请他才被李远任用,大概也是他恨李远的一个原因。
沿着走廊,沈铎一步一步靠近四楼最北侧的门。门没有锁,他躲在门后,紧贴着墙壁,房间里传出苏凌的声音: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不是你会是谁?”
“你说是就是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呵呵,不管怎么样,反正现在某人食言了。”沈铎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每次苏凌在李远面前展现出温柔,他都会妒火中烧。门被风吹得关上一些,沈铎下意识把头偏向门口,好能听得更清楚。
办公室里,李远正被一双略带挑衅的眼睛盯着。他靠坐在深褐色的办公桌上,苏凌就站在他面前,距离他只有一步远。虽然没收到明确回答,但是李远肯定那个人就是苏凌。因为那些卡片只有经常接触到李远的人,才能放进他的口袋。
放下交叉在胸前的双手,苏凌走到距离李远更近的位置,说:“其实你希望我这么做吧?是不是你的禁锢已经不存在了?”苏凌边说边把手探向李远的脸,李远厌恶地把头转向另一边,绕过办公桌,坐在椅子上。
“不管是不是你,以后别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了。今天开始我会很早回家。”李远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苏凌交代行踪,好像他真的在和情人告别。
昨晚一夜未眠,数着海浪声的时候,他想象着数着钟表“嘀㗳”的文子,不知道她在落寞的夜里等过他多少次。文子应该抓狂,正常的女人都会抓狂。他终于决定顺其自然,不再执迷于无法改变的现实,他要开始试着热爱眼前的生活和眼前的人。为了文子,也为了自己。李远想:晚上买一束花送给文子吧,再买一些蜡烛、红酒。还有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在等着他们呢,今天是最好的时机。浪漫的烛光晚餐之后,就会是新生活的开始。
沈铎已经走到走廊的另一头。很明显,苏凌彻底被李远拒绝了。但是他依旧难以释怀。一方面是因为苏凌的执迷不悟;另一方面则来自李远的态度。沈铎心里也很矛盾,他希望李远将苏凌的自信彻底粉碎,他才能有机会接近她,安慰她。可是每当李远用尖锐的语言拒绝苏凌时,他又会发自肺腑地心疼。他不理解苏凌为什么非要贴着李远那座冰山。明明已经被冻伤了很多次,她怎么就是不知道换个目标呢?这里明明有个新目标一直主动向苏凌示好。
车里弥漫着浓浓的百合花香,李远不懂为什么女人都喜欢这种呛鼻的气味。他把后面的两扇车窗都打开,终于呼吸到一些新鲜空气。
他第一次这么早回家。刚刚结婚时,他经常很早回家,可是也没有今天这么早。有人说心理医生多少会有些心理疾病,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李远应该是偏执症的患者,他偏执地强迫自己记住仇恨。而现在,他决定放下那些他追逐很久,却没有答案的事。要是在过去,李远绝对不会买味道这么浓烈的花。他从不允许身上出现任何气味,无论它们是好的还是坏的。但是现在,他终于想要重视活着的人。
李远幻想着捧着鲜花的文子泪流满面扑到他怀里。然后,他们之间的误会就会涣然冰释。
怀里抱着满满的百合花,李远扭着身子打开家门。衣服上蹭到了一些花粉,他没有理会。门里除了黑暗没有别的,文子不在家吗?
李远摸索着灯的开关,屋子亮了。“也许是还在生气吧”,李远把花放在餐桌上,本想找个瓶子把它们插进去,却发现家里根本没有花瓶。随便拿来一个装油的空桶子,他把花全部塞进空桶里。这些白色的百合色彩鲜艳,开得娇嫩,像剥开壳的荔枝,羞答答地滴着水。相比于玫瑰,百合更适合文子,它和文子一样纯净,也和文子一样开得很浓烈。
“老婆?”这个肉麻的称呼在消失了7年之后,重新出现在李远嘴里。他喊了两声,墙壁发出弱弱的回音,把本来就简单的屋子衬托得更加空荡荡的。他推开看见的每一扇门,却始终没有文子的踪影。摔了一地的衣服和卡片还安静地躺在卧室里,可是就是没有文子。
只剩下那个储藏室了。李远摸着仓库的门,不安的情绪又袭来了,他不均匀地呼着气,推开了门。
储藏室里一切看起来都好好的,除了那个被打开的小梳妆台。李远看到梳妆台旁边的手机,是文子的。
“原来没有带手机,怪不得一直打不通电话。”
他想捡起手机,可还没等他绕过梳妆台,就看到了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