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同名电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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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多田便利屋,生意兴隆(1)

便利屋在一月和二月格外清闲。

这时候搬家的人也少了,冬季也没有需要拔除的杂草。尤其是当人们还没走出过年的心态时,生意近乎惨淡。过了元旦满怀轻松地和家人一起休养生息的时候,几乎没人会想让来路不明的外人到家里来干什么杂活。

要按往年,多田肯定是在事务所兼自住的老旧大楼的单间里懒洋洋地睡过新年。可今年有点儿不同。在元旦前一天,突然来了一件照看小狗的工作。

到访事务所的女人四十出头,两手提着行李。分别是手提包和红色的塑料宠物旅行箱。多田请她往待客区的沙发落座,女人谨慎地拂掉沙发上的灰尘后方才坐下,她对该把东西搁在哪儿困惑了片刻,最后把手提包搁在膝盖上,宠物旅行箱则放到地上。

“突然定下来的,我们全家要回我先生的老家探亲。”女人开口说道。“宠物旅馆的预约都排满了,要是把狗带回去,我先生的母亲有哮喘,所以不能养动物。大过年的,托邻居照看狗也觉得不好意思,想来想去……”

“这样啊。”

多田没怎么接话。总的来说,他不太善于应付把丈夫喊作“我先生”的女人。也就是说,对大多数已婚女性,多田都有些不知所措。但这样的话工作根本没法进行。来便利屋提出委托的几乎都是主妇。多田于是把注意力放到脚边的旅行箱里蠢动的小动物身上去。

“是什么狗?”

女人把箱子拎起来,多田透过窗格窥视里面。是吉娃娃。最糟的状况。虽说常接到带狗散步的委托,但他讨厌最近风行的小型犬。太小了,让人没法安心。到底带着走多少路算是合适的运动量呢,完全没法估计。再者,大块头胡子拉碴的多田身穿有点脏的夹克衫带着小型犬散步,这光景一定会让路过的小学生窃窃发笑。

“好可爱的狗啊。这案子我接了。”

女人在多田拿出的简单的委托书及合同上填写了基本资料,并签了字。佐濑健太郎。四十二岁。住址是真幌市久生四丁目十五。不用说,多田也不善于应付在文件上径自写丈夫而非自己姓名的女性。

女人从手提包里取出需要的物品。狗粮和狗碗,新的纸尿垫,狗喜欢的玩具公仔之类。确认了喂食的量以及不需要长时间散步的事宜之后,他们签订了到一月四日中午为止的合同。

费用是以现金预付的。女人没多废话就打开钱包,飞快地拿了发票就离开了事务所。走的时候既没有把狗从旅行箱里拿出来抱一下,也没有和它说再见。

就这样,多田和这只狗一起度过了旧年,又一起迎来新年。

吉娃娃正如电视上所见,是有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总在微微发抖的动物。多田以为它是冷得发抖,就在给它作窝的纸箱子里铺上了绒毯;又觉得它是因为不习惯这里而害怕,于是拿了公仔陪它玩耍;到最后担心它是不是有什么病,因此在夜里几次三番地查看箱子,以确认它还活着。

但是,不管多田如何费心,吉娃娃依旧抖动不止。似乎这狗就是这种体质。直到一月二日,多田才终于决定对吉娃娃的轻颤不予理会。

这几天操心得累了,所以多田草草结束和吉娃娃的清晨散步,喝着酒半睡不睡地过了一天。吉娃娃是安静的小东西,喊它一声“吉娃娃”,就很高兴地跑过来;要是放任不管,它便在屋里老实地待着。每当吉娃娃在满是尘埃的木地板上走动,就发出脚爪摩擦的轻微的“嚓嚓”声。

在屋里有自己以外的生物,这感觉已经久违了。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多田做了梦。他梦见被风吹起的书页,厚厚的书本像招手似的翻动着。某种似曾相识反而牵动了不适的感觉,多田微微睁开双眼。

公寓楼前的马路是出真幌市区时所走的岔道,偏离车站附近的繁华街道。平时交通量挺大,可一到元旦期间就没几辆车经过。在梦里听到的书页翻动的声响,其来源似乎是偶尔经过窗下的车辆的引擎声。多田迷迷糊糊地环顾房间。吉娃娃在纸箱做成的窝里睡着。

多田正在煮当作晚饭的方便面,事务所的电话响了。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正经事。他用脚把装着狗粮的狗盆往吉娃娃那边一推。电话仍响个没完。多田无奈地关掉煤气灶,拉开分隔居住区的帘子,拿起电话听筒。

“你好,多田便利屋。”

“喂,我是山城町的老冈。”

老冈没给多田作新年问候的空隙,迫不及待地继续说:“明天有空吧?从早上五点半到晚上八点半。”

工作时间相当长。打算让人在一月三日干什么呢,多田疑惑地想。

“工作内容是?”

“来帮我打扫年底没弄完的院子和储藏室。这个嘛是装门面的。我想让你监视公交车的运营。”

“啊?”

“具体的明天再说。那么,五点半见。”

“老冈,老冈!”

多田急忙冲着话筒喊道,“我这儿寄养了狗呢。得照看那家伙才行,所以长时间的工作恐怕有点……”

“带过来不就行了嘛。”老冈说。“一只狗而已,让它在我家院子里玩儿好了。”

老冈刚说罢“玩儿好了”的“了”字,就挂上了电话。多田一肚子气没处发,只好重重挂上电话,回到炉灶跟前。吉娃娃已经把狗粮舔得干干净净。方便面在锅里不祥地膨胀开来。

“明天要出门工作,吉娃娃。今儿个早点睡吧。”多田说。吉娃娃一边依旧发着抖一边抬眼看看多田,它伸了个懒腰,走向纸箱小窝。

听我说话的只有你。啊,狗家伙,狗家伙。多田边哼着歌边往锅里撒上汤料粉,然后几乎是麻木不仁地把膨胀如脑髓的面条倾倒进胃袋里。

太阳还未光顾的清晨的道路上,多田驾着小皮卡往山城町前行。

货斗里堆着打扫庭院所需的一整套工具。吉娃娃一点儿也不捣蛋,乖乖地待在副手席上的宠物旅行箱里。从真幌站前到山城町,开车大概二十分钟。车子来到一片混杂着居民区和农田的区域,地主宅院模样的巨大农庄引人注目。

老冈的家就在路边。他家院子里的巨树绿荫如盖,仿佛要彰显出自己是这片土地的悠久住民。听说老冈把自家拥有的大量田地全都填平建了公寓。老冈光靠收租就能度过悠然自得的隐居生活。

多田把小皮卡开进铺着砂石的前院。老冈已站在院子一角,一个人做着某种自创的体操。他见多田下车,便停止转动胳膊,走近前来。

多田这次又没能把新年问候说出口。老冈拿起放在庭院石景上的文件夹,塞给多田,开始滔滔不绝。

“真不错啊,你挺准时。院子和储藏室的打扫像往常一样大致弄弄就行。打扫的时候得顺便关注公交车的情况,那才是今天的重点。拿着这个。”

多田接过塞到胸前的文件夹,交替地看向在院子灯光下泛着微光的老冈的秃顶和文件夹里的纸。纸有两张,每张都在左半边罗列着似乎是老冈从公交车站时刻表抄下来的数字,右半边什么也没写。

“我家门口不是有个公交车站吗?”

老冈说着,指向街的那边。多田不用回头也知道老冈家门前是站名为“山城町二丁目”的车站。站在院子里,不管愿不愿意,穿行于街上的公交车都尽入眼底。

“从去年开始注意到的,怎么想都只能是他们偷减班次。对包括我在内的住在这一带的老人们来说,公交车可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不管去医院还是去真幌站。”

老冈的口吻很严肃。途经老冈家门前的公交车连接山城住宅区和真幌站,并经过真幌市民医院。多田心里想的是今天可真冷啊,吐气都很白啊,诸如此类。可没在脸上泄漏半分。

“具体想让我干什么呢?”

“边打扫院子,边监视公交车站。我把上行和下行的假日车次表都写好了,你就在纸的右边把公交车实际在几点几分来到车站给填上。这样一来,公交车的运营有什么推迟和胡混,不就一目了然了嘛。”

“这样啊。”多田喃喃道。

他收下一天份的劳务费,戴上劳动手套,从货斗里拿出扫帚和垃圾袋。随即他想起什么,冲正打算进屋的老冈喊道:

“可以把狗放在院子里吗?”

“随便你。头班车五点五十分来。我有事要忙,都交给你了。好好干。收集了他们偷减班次的证据,才好告发横中的玩忽职守哪。”

真幌市毕竟算是东京,但不知为什么市内的公交车线路由横滨中央交通垄断,简称“横中”。多田觉得有钱人的想法真是莫测,他把文件夹放在院门的矮柱上。从对着院子的窗户,可以看到老冈在客厅里躺着看电视。

便利屋的工作就是处理案子,即便想说的话堆挤如山也闷不吭声。多田早就吃透了这一点,所以只是再次喃喃:“这样啊。”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振作精神打扫院子和储藏室,其间在纸上记录公交车的运营状况,并清理在院子里欣喜撒欢的吉娃娃的粪便。

夜里八点半,朝真幌站方向的末班车驶离了老冈家门前的街道。周遭暮色暗沉。多田已经把打扫工具和垃圾搁在小皮卡的货斗里,做好回家的准备。罢了罢了,他如此想着,手持文件夹打开老冈家玄关的拉门。

“弄完了。这样可以了吗?”

大概是喝了酒吧,脸色醺然的老冈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在门内借着院灯瞅了瞅一尘不染的庭院,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个,怎么样啊?”

“很遗憾,今天没能确认到偷减班次的情况。因为塞车来晚了的时候倒有,总的车次的确是和时刻表记载的一样。”

“这可怪了。”

老冈从多田手中接过文件夹,困惑地歪着头。“你会不会没盯紧,然后随便瞎填啊?”

要是这样想就别喊我来啊。多田在脑海中掐住老冈的脖子,停顿了一拍才挤出笑脸。

“没有。中午您夫人送来了饭团,我坐在门口边监视街道边吃的。至于小便……抱歉,小解,也是边盯着对街,边在院子角落里用塑料瓶解决的。需要把证据给您过目吗?”

“不用,算了。”

“是吗?”

其实他是在院子一角的山茶树根那儿上的厕所。“那我告辞了。要有什么需要,请随时打电话来。”

老冈错在调查的日子。走向小皮卡时,多田这样想道。从元旦到三号这段时间里出勤的司机一定会有额外的补助,所以不是反倒容易保证开工人数吗?如果横中公交真的偷减班次,要想掌握其证据,就该在非节假日的平时做调查。

然而他没必要把这心得传授给老冈。刚过新年,给派了这么个蠢工作。多田边想着边打开驾驶室的门,这才终于记起自己还有个同伴。

“吉娃娃,你在哪儿?”

他冲着暗沉沉的院子喊了声,然而等了一段时间之后仍未出现吉娃娃的影踪。树木的声响成了干扰,让人无从感觉它的存在。

“这可糟了。”

多田轻声喊着“吉娃娃,吉娃娃”,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哪儿都没有吉娃娃。

“所以我才讨厌没什么大脑的小狗嘛。”

不会在街上被压成一张薄饼了吧。多田慌忙从老冈家的院子里飞奔出去,对车辆交错的路面定睛细看,似乎没有发生过惨剧的痕迹。他环顾左右,发现往真幌站方向的公交车站的长椅上有个人影。

多田朝那边走过去,正准备问对方“有没有看见吉娃娃”,又立即作罢。坐在长椅上的是和他年龄相仿的身着黑色外套的男人,吉娃娃正被他抱在手中。

男人感觉到有人走近,抬头看向多田。过路车的前灯照亮了他的脸。男人的眼神多少有些失焦,仿佛在昏暗的房间里寻找电灯开关一般,他的视线在多田身上停住。“有烟吗?”男人唐突地问。多田从夹克衫口袋里摸出烟,连同打火机递了过去。

“好彩。”

男人说着,从烟盒里甩出一支香烟衔上,用一百日元的廉价打火机点着了火。所有动作都用左手完成,右手仍抱着吉娃娃。

“这个,难不成是多田的狗?”

“啊?”

“唔,和你真不搭。”

男人从长椅上起身,把烟盒和吉娃娃一起还到多田手中。或许因为多田的反应显得迟钝,男人有些困惑地用嘴角晃了一下烟。

“呀,你不认得我是谁吗?”

“不,我记得。”

准确地说,是记了起来。“你是行天吧。”

行天春彦是多田在都立真幌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尽管三年里坐在同一间教室,多田却不曾和行天交谈过只言片语。应该说,和行天关系好的人一个也没有。

行天成绩优良,长得也不赖,因此甚至有外校女生为他群集在校门外。然而行天在校内却是以古怪著称。他从不开口说话。无论是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还是班级同学有事和他搭话,他都固守着坚硬的沉默。

从升入高中到毕业,行天说话的次数少得让人惊讶。只有一次。

那是在手工课上,为了做纸模型屋,行天在摆弄切割机。有几个男生打闹着闯了进来,混乱中的碰撞导致行天的右手小拇指被切断了。

行天说了声“好痛!”。血从切面像焰火一样喷射开来,教室乱作一团。行天径自捡起掉在地上的小拇指。时隔多年的此刻,多田的脑海中回放出行天当时淡然的姿态,那简直像是捡起掉地的零钱一般。

医务室医生急忙赶来,行天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亏得处理迅速,小拇指接上了,行天在几天后重返教室。成为断指事件罪魁祸首的男生们自然是边流泪边向行天谢罪。然而,右手缠了一圈圈绷带的行天又变回那个一言不发的怪人。

最终,那仅有一次的“好痛”,便是多田和其他同学听过的行天的声音。没选手工课的学生们如同逃过海妖塞壬歌声而幸免于难的船员般,反复说着“没听到这种不祥之音真是太好了”,却也流露出遗憾的神情。行天作为谜一般的生命体,自此愈发只是被人远观。

“PING PONG!答对了。”

行天说着,把右手掌伸到多田跟前给他看。小拇指的指根位置有一圈白色的伤痕,在夜色中也清晰浮现。

“你在这种地方干吗呢?”

对行天的发问,多田以回问作答:

“你呢?”

“我父母家在这附近。过年探完亲,正打算去真幌站。”

“公交车已经没有了呀。”

“知道。抱着你的狗,所以目送末班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