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周期的乱
治世虽亦恒有,但终免不了乱;而且一治一乱像是周期循环的。此乱又何自而起?这就是“人心放肆”的那一句老话。人心放肆则天下将乱,这在经验阅历多的老年人感觉得非常敏锐而清楚的。盖中国旧日所以为治之道,原在一种自反的精神,人人向里用力(说已见前)。放肆便是力向外用,悖乎治道,安得不乱?此放肆可于三方面见之:君主一面、士人一面、众庶一面。其所以流于放肆,殆有从乎事实所不得不然者。试分别言之:
一、君主一面——凡创业之主,多半来自田间,知道民间疾苦;自己又很聪明,知道如何自处,如何处人,故能安众庶。及至传了几代下来,天资浸已平庸,又生于深宫,长于妇人女子之手,于外边的问题一切隔膜,甚至如晋惠帝问告歉岁者曰:“胡不食肉糜?”之类。这时虽有谏官、讲官,也无所用。昏淫暴虐,重刑恣杀,横征苛敛,一味向外用力,而不知自反。试检史乘,几乎成一定之例。
二、众庶一面——天下承平日久,众庶的子孙渐渐繁殖起来,人口加多;而生产技术无进步,生产不能增加(这在中国文化里面是一定的);一遭天灾(这是农业社会所最怕的),吃饭成了大问题。此时决不能再向里用力了;再向里用力,为生理所不许。若上面君主昏暴,官逼民反,下面有野心家煽动,则饥民变为流寇,殆也为历史定例。
三、士人一面——不独君主、众庶到一定时候各要有问题发生。即在士人亦然,承平日久,爵禄弥觉可羡,熟软侧媚者日进,而高介之士沉隐于下。士风士习浸浸偷敝,于君主不能谏诤,所谓教化也虚应故事。他们方贪慕于外,一心作官,不自检束,如何能尽其指点旁人向里用力的职分?验之历史,例不可逃。
如前所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者,至此乃君主、士人、众庶三面都落到向外用力,社会秩序自不能维持,天下大乱。大杀大砍一阵之后,皇帝就推倒了,人民也死伤无数。久之,大都都受不了这种痛苦;于是人心厌乱。此时再有创业之主,出来收拾残局;隐居不仕之士,也抱着悲天悯人的心怀,出而救民水火;而人口也已减少好多;那末,不久又可规复治道,天下太平。但承平日久又要乱。乱久又治,治久又乱;社会构造的效用这样一断一续,遂成为历史上周期的一治一乱。
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曾分析人生所遇到的问题有三不同。其中第一问题是人对于“物”的问题,为当前之碍者即眼前面之自然界——此其性质上为我所可得到满足者。第二问题是人对于“人”的问题,为当前之碍者在所谓“他心”;——此其性质上为得到满足与否不由我决定者。而人生应付问题的态度也有三不同。其中第一态度是两眼常向前看,逼直向前要求去,从对方下手改造客观境地以解决问题,而得满足于外者。第二态度是两眼常转回来看自家这里,反求诸己,尽其在我,调和融洽我与对方之间,或超越乎彼此之对待,以变换主观自适于这种境地为问题之解决,而得满足于内者。在人生第一问题下,当以第一态度应付之;在第二问题下,当以第二态度应付之。西洋近代文明,盖人类处于第一问题下,发挥第一态度,而创造出来的;而中国过去文明则为人类文化之早熟,于人生第一问题未得解决,遂发挥人生第二态度。此其故,盖以中国社会构造特殊,将对人的问题提到前边来,对物的问题却放在后(说已见前)。数千年聪明才力之用,在此(人的问题,向里的态度)而不在彼(物的问题,向外的态度);文化之发育,社会秩序之形成,在此而不在彼,显然可见。然这里不免有两层牵掣:
一层是人生落于第一态度则易易,进于第二态度则较难。人眼向前看,自是开初一步;及至转回向里用力,乃更大进了一层。反省、节制、自己策勉,所需于心理上之努力者实甚大;而不反省、不节制、不自策勉,乃极易易,不成问题之事。
一层是人生第二态度固于此时有必要,而第一态度于此时也同时有其必要。盖从人与人的关系以为言,则此时固以第二态度为必要,而第一态度殆无所用之;——此其异于西洋社会者。然从人与物的关系以为言,则此时固以第一态度为必要,而第二态度又殊不适用;——此其不异于西洋社会者。(参阅《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小字本一六六页。)两个必要交陈于前,两个态度乃迭为起伏交战于衷。
有此两层牵掣,于是就有两个结果:一是数千年的中国人生,时形其两相牵掣,而文化便有许多暧昧不明的地方,让人家看不清楚。一是数千年的中国社会一治一乱交替而叠见。所以要想明白中国历史上周期的乱,还要如上为根本探究才行。(参看《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八六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