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 社会秩序所赖以维持的几个要点——教化、礼俗、自力
社会无秩序,则社会生活不能进行。人类历史自昔讫今,所谓国家者,殆皆应于此必要而来。国家一面防御外来侵扰,一面镇抑内里哄乱,其道恒不离乎武力统治;秩序与国家二者殆不可分。顾中国从来社会秩序所赖以维持者,其道异是。试从二千年来政治上之消极无为一加考察,不难有悟。
中国历来政治,以不扰民为一大信条,以政简、刑清为理想,人所共知。“为士、为农,有暇各勤尔业;或工、或商,无事休进此门。”此县衙门所悬楹联。则虽亲民之官,犹且以毋相往来诏告民众,其消极为如何!吕新吾《治道篇》:“为政之道:以不扰为安,以不取为与,以不害为利,以行所无事为兴废除弊。”言之最得窍要。古传“汲黯卧治”,暨“曹参为相,饮酒而不治事”,皆不外此理。盖远自西汉以来,便已如是。究其所以致此之由,半为外面环境使然。中国自秦、汉以后,变列国分争之局面为天下一统,虽有外邻,在文化上均不堪与中国相较量;由是缺乏国际竞争。中国疆域之广,如在欧洲,不知要分成若干个国家。在欧洲小国林立,国际竞争激烈,彼此间多为世仇,人民自然要靠国家保护自己,对国家很亲切;国家要人民以与邻国竞争,也自必干涉一切,而不能放任。反之,在中国正无妨放任;其理易晓。然真使中国政治趋于消极之有力的正面原因尚别有在。
此即在其社会之缺乏阶级,其政治构造之非阶级统治,于此有一段旧文,可资参照:
尤可注意者是中国的皇帝。他是当真的“孤家寡人”,与欧洲封建社会大小领主共成一阶级,以与农民相对的形势大不同。除了极少数皇亲、贵戚以外,没有与他共利害的人;而政权在官吏不在贵族,又失所以扶同拥护之具。官吏虽得有政权,是暂而非常,随时可以罢官归田;而且他生长民间,所与往还因依之亲戚、族众、邻里、乡党、朋友一切之人,又皆在士、农、工、商之四民;其心理观念、实际利害,自与他们站在一边。于是皇帝乃一个人高高在上,以临于天下万众;这实在危险之极!所以他的命运亦要他自己竞竞业业好生维持。此时他不能与天下人为敌,只能与天下人为友;得人心则昌,失人心则亡。他亦与四民一样有其前途得失成败之大道;其道乃在更小心地勉励着向里用力,约束自己不要昏心暴气、任意胡为。有所谓“讲官”者,常以经史上历代兴亡之鉴告诉他而警戒他;有所谓“谏官”者,常从眼前事实上提醒他而谏阻他;总都是帮助他如何向里用力,庶乎运祚其可久。(《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八四页)
故我尝言中国有统治者而无统治阶级,唯阶级统治乃可有强大之国权;一个统治者其势孤弱无力。中国政治之趋于消极。正在其无力以事积极(非消极不可)。消极无为,盖所以善自韬养,保持其力。
虽然孟子尝倡导行仁政,而经验的结果,大家都颇知道还是不必有政治的好——国家政府不必作事为好。有人说一句妙语:“近代的英国人,以国家为‘必要之恶’;中国人自数千年之古昔,已把国家当作‘不必要之恶’了。”政治虽不必要,但教化则为必要;此所谓教化并不含有一个信仰,只是教人人向里用力。人人向里用力,各奔前程,则一切事他们都自谋了,正无烦政府代谋也。——这正是最好的“中国政治”。如此,天子及代表天子之官与庶民之间,乃疏远而成一种无交涉状态,免得相碍、相冲突,而庶乎得较久之相安;真有所谓“无为而治”之概。(同前书八六—八七页)
天下事每出于反面逼成,而不出于主观要求;若说是“无为而治”源于黄老哲学之理想,则误矣。
由是可以晓得:此不要政治的政治,实源于其不像国家的国家——一切国家都是阶级统治,而此独非。中国古时创业之主有言:“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此盖谓不能以武力统治,而要必布德泽,兴教化。武力之用不来全在缺乏阶级以为操用武力之主体(其理后详);教化之所以必要,则伦理秩序有赖以维持。
从来中国社会秩序所赖以维持者,不在武力统治而宁在教化;不在国家法律而宁在社会礼俗。质言之,不在他力而宁在自力。贯乎其中者,盖有一种自反的精神,或曰向里用力的人生。请从两面分释之:
一、从伦理本位的社会构造,让人人向里用力。每一中国人,统为其四面八方由近及远的伦理关系所包围;其日常实际生活,触处都有对人的问题。这问题比什么都迫切;如果人的关系弄不好,则马上不了。——父子、婆媳、兄弟、夫妇等关系一弄不好,便没法过日子。乃至如何处祖孙、伯叔、侄子以及族众,如何处母党、妻党、亲戚、尊卑,如何处邻里、乡党、长幼,如何处君臣、师弟、东家伙伴、一切朋友,种种都是问题。本来人类生活第一是对付自然的问题;而中国人于此乃将对人的问题提到前边,将对物的问题却放在后边。(此问题之转移,为中西方化不同一大关键。)人之对物,须眼睛向前看,力量向外用,有了困难,要从外面去求解决。若对人则不然。如不得于父母者,只有两眼转回来看自家这里由何失爱,反省自责,在自己身上用力,结果如何,不得期必,唯知且尽我心;此为最确实有效可得父母之爱的方法。其他各伦理关系,要也不出此例。盖关系虽种种不同,事实上所发生问题更复杂万状;然所求无非彼此感情之融和,他心与我心之相顺。此和与顺,强力求之则势益乖;巧思取之则情益离;凡一切心思力气向外用者,皆非其道。
二、从职业分立的社会构造,让人人向里用力。在阶级对立的社会,其形势逼着人向外冲去以求解决,而职业分立的社会则相反,前已言之。此以大体上人人机会均等,各有前途可求,无当前为碍者,力气乃无可向外用之处。而前途命运全在自求,则惟有自立志、自努力、自鼓舞、自责怨、自得、自叹,……,一切心思力气,转回来,转回去,只能在自家身上用。
总而言之,中国社会处处训练人向里用力。从前一面所得的教训,如反省、自责、克己、让人、学吃亏……;从后一面所得的教训,如勤俭、刻苦、自励、要强……;贯乎其中者要皆一种精神而已。虽君临天下的天子,曾也不能外乎此道(说已见前)。所以我们可以借用一句古语:“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而果得如是,则各方伦理关系都好,各项事业又发达,便成了太平盛世。此其社会秩序,殆由社会自尔维持;无假于外力,而寄于各方面或各人之自力;是礼俗之效,而非法律之效;彰彰甚明。教化之为用,盖在培植礼俗,引生自力;于此正不可或少。
世称中国文明、印度文明、西洋文明为世界三大文化系统,各有其特异之点。在印度,最使人诧异者为其宗教之偏畸发达,什么都笼罩在宗教之下。在西洋,最惊人的是其征服自然的科学技术。若中国,则其大可异处即此社会秩序自自然然能维持是已。中国人或不自觉其可异,然试从文化比较,或审乎社会进化之序者,即不能不推为人类一最伟大的成功。西洋之有识者,盖已多言之矣。(近二三十年,虽政治乱于上,而在下之乡村社会一样能过日子,不失秩序,是其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