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年表
I
1821年
居斯塔夫·福楼拜出生,家里的次子,父亲是鲁昂主宫医院的外科主任阿希尔-克莱奥法斯·福楼拜,母亲叫安妮-贾丝汀-卡罗琳·福楼拜,婚前姓弗勒里奥。这个家庭属于成功的职业中产阶级,在鲁昂附近有几处房产。这是一个稳定开明、催人上进而且心怀大志的家庭。
1825年
居斯塔夫的保姆朱莉入职福楼拜家中,并一直待到五十五年后作家去世。他一辈子都没操心过仆人的问题。
约1830年
遇见厄内斯特·舍瓦利耶,他的第一个密友。福楼拜会与一帮朋友结下炽热、忠诚并且富于创造性的终身友谊: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与阿尔弗雷德·勒·普瓦特凡、马克西姆·杜康、路易·布耶以及乔治·桑的友情;居斯塔夫善于交友,并以充满风趣和友爱的方式巩固友情。
1831—1832年
进入鲁昂学院学习,学业出色,尤其精于历史和文学。他流传下来的最早作品,是一篇关于高乃依[1]的文章,作于1831年。他在青少年时期创作了大量的戏剧和小说作品。
1836年
在特鲁维尔结识了一位德国音乐出版商的妻子埃莉萨·施莱辛格,对她一见“倾”心。这份感情的影响一直持续到青少年时代的结束。她对他极为和蔼和关爱;他们在接下来的四十年里一直保持联系。回想往事,他很欣慰她并未接受这份爱恋:“幸福就像天花。得太早,会毁掉你的身体。”
约1836年
居斯塔夫与母亲的一位女仆初试云雨。这是他日后纵情声色的开始,从妓院到沙龙,从开罗的澡堂男孩到巴黎的女诗人。他年轻时非常受女人欢迎,而且据本人的描述,他性能力的恢复速度非常惊人;甚至是在后期,凭着优雅的风度、智识和名望,他仍然有着女人缘。
1837年
他的第一篇作品刊登在鲁昂的杂志《蜂鸟》上。
1840年
通过了中学毕业会考。与家族友人朱尔·克洛凯医生去比利牛斯山旅行。福楼拜虽然常常被视为坚定的隐士,其实他游历甚广:去过意大利和瑞士(1845年),布列塔尼(1847年)、埃及、巴勒斯坦、叙利亚、土耳其、希腊与意大利(1849—1851年),英国(1851年,1865年,1866年,1871年),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1858年),德国(1865年),比利时(1871年),瑞士(1874年)。比较而言,他的密友[2]路易·布耶虽曾梦想到中国去,却连英国也没去过。
1843年
作为巴黎的法律专业学生,他遇见了维克多·雨果。
1844年
居斯塔夫第一次癫痫发作,他因此结束了在巴黎的法律学习,前往克鲁瓦塞的新家闭门疗养。不过,放弃法律并没让他太痛苦,因为他的幽居带来了写作生涯所需要的独处和安稳,所以长远来看,这次发病是有益的。
1846年
与“缪斯”露易丝·科莱相遇,开始了他最为著名的一段风流韵事:这段激烈的感情持续多年,充满争吵,持续了两段时间(1846—1848年,1851—1854年)。虽然两人脾气不和,审美各异,但居斯塔夫和露易丝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大多数人预计的要长。我们应该为他们的分手而惋惜吗?仅仅因为这意味着居斯塔夫不再给她写那些辞藻华美的信了。
1851—1857年
写作和出版《包法利夫人》,并因此上了法庭,最终成功脱罪。这个“丑闻的胜利”受到了不同作家的赞扬,诸如拉马丁[3]、圣佩甫[4]和波德莱尔。1846年,居斯塔夫曾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写出有出版价值的东西,他宣称:“假如有天我真的现身,那一定是全副武装。”现在,他的胸甲光彩夺目,他的长矛无所不往。克鲁瓦塞附近有个村庄叫康特勒,那里的牧师禁止本地区的信徒读这本小说。1857年后,文学上的成功自然带来了社交上的成功:福楼拜更多地现身于巴黎。他与龚古尔兄弟[5]、勒南[6]、戈蒂埃、波德莱尔和圣佩甫相识。1862年,在马格尼举行的文学界晚餐会成为固定制度:福楼拜从那年12月开始成为了那里的常客。
1862年
《萨朗波》出版。极为成功。圣佩甫给马修·阿诺德写信称:“《萨朗波》是我们的重大事件!”这部小说为巴黎的几场化装舞会提供了主题。它甚至成为了一种新式奶油小蛋糕[7]的商标。
1863年
福楼拜开始经常光顾拿破仑一世的侄女玛蒂尔德公主的沙龙。克鲁瓦塞的狗熊慢慢披上了社交雄狮的皮。他自己则在周日下午开门迎客。同年,他第一次与乔治·桑有了书信往来,并会见了屠格涅夫。他与这位俄国小说家的友谊,标志着他开始在欧洲获得广泛声誉。
1864年
在贡比涅[8]受到拿破仑三世的接见。居斯塔夫社交生涯的巅峰。他给皇后赠送了山茶花。
1866年
被授予“法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9]。
1869年
《情感教育》出版:福楼拜始终宣称这是一部杰作[10]。尽管有传闻说这是一次苦战(传闻就是他本人发起的),但写作对福楼拜来说其实毫不费力。他满腹牢骚,但这样的抱怨总是以惊人流畅的文字来表达。在长达二十五年的时间里,他创作了一部扛鼎之作,这期间每隔五到七年,他需要去做大量的研究。他也许为了遣词、造句和声韵而痛苦地反复推敲,但从未经历过写作的瓶颈。
1874年
《圣安托万的诱惑》出版。尽管此书较为奇特,却获得了令人满意的商业成功。
1877年
《三个故事》出版。获得评论界和普通读者的双重好评:福楼拜首次获得了《费加罗报》的赞誉;这本书在三年间印刷了五版。福楼拜开始写作《布瓦尔和佩库歇》。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他在法国作家中的翘楚地位受到下一代人的承认。他备受尊崇。他家周日下午举行的招待会成为文学圈的盛事;亨利·詹姆斯拜访了这位大师。1879年,居斯塔夫的朋友们以他的名义设立了每年一度的圣波利卡普[11]晚宴。1880年,《梅塘夜谭》[12]的五位合著者,包括左拉和莫泊桑,赠给他一册该书的签名本:这份礼物可以被视为是自然主义向现实主义的一次象征性致敬。
1880年
荣誉等身、广受爱戴、临终前仍笔耕不辍的居斯塔夫在克鲁瓦塞逝世。
II
1817年
卡罗琳·福楼拜死亡(享年二十个月),她是阿希尔-克莱奥法斯·福楼拜和安妮-贾丝汀-卡罗琳·福楼拜的第二个孩子。
1819年
他们第三个孩子埃米尔-克莱奥法斯·福楼拜死亡(年仅八个月)。
1821年
他们的第五个孩子居斯塔夫·福楼拜出生。
1822年
他们的第四个孩子朱尔·阿尔弗雷德·福楼拜死亡(年仅三岁五个月)。他的弟弟居斯塔夫生于两个夭折的孩子之间[13],身体虚弱,大家以为他也活不长。福楼拜医生在大公墓买了一块家庭墓地,挖了一个小坟穴,是为居斯塔夫预备的。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活了下来。他是一个笨小孩,喜欢嘴里含着手指,一连坐上几个小时,脸上带着“近似痴傻”的表情。对萨特而言,他就是“家庭中的白痴”。
1836年
开始无望地迷恋上了埃莉萨·施莱辛格,这段感情灼伤了他的心,让他无法再全身心去爱别的女人。他在回首往事时写道:“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皇家大厅。我将自己的用砖墙包围起来。”
1839年
因行为粗鲁、不守纪律而被鲁昂学院开除。
1843年
巴黎的法学院公布了一年级的考试成绩。考官用红黑色球来表示测评结果。居斯塔夫得到了两红两黑,因此未能及格。
1844年
癫痫初次剧烈发作;之后还会陆续发作。“每次发病,”居斯塔夫后来写道,“就像是神经系统的大出血……它将灵魂强行从身体里夺走,让人痛不欲生。”他接受放血,吃药打针,特殊饮食,戒除烟酒;假如他不打算去认领他在墓地里的位置,就需要接受严格的禁闭和悉心的照料。尚未入世的居斯塔夫现在就要隐退了。“这么说,你就像小姑娘一样被看得牢牢的?”露易丝·科莱后来一针见血地打趣他。除了他生命的最后八年,福楼拜夫人无微不至地监督着他的健康,严格控制他的外出旅行。渐渐地,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她变得比他更为衰弱:等到他差不多不再需要她牵挂时,她就成为了他的负担。
1846年
居斯塔夫的父亲去世,紧接着是他心爱的妹妹卡罗琳去世(卒年二十一岁),他不得不成为自己外甥女的代理父亲。他一生中常为亲人朋友的离去而伤痛。而朋友还有别的“死亡”方式:6月,阿尔弗雷德·勒·普瓦特凡结婚。居斯塔夫感到这是他一年中的第三次永别之痛:“你在做一件变态之事。”他抱怨说。那年,他在给马克西姆·杜康的信中写道:“泪水对于心灵,就像水对于鱼一样不可或缺。”他在同一年遇见露易丝·科莱是否就是一种安慰呢?一个掉书袋而且倔脾气的人,和一个无节制而且占有欲强的人别扭地配在了一起。仅仅在她成为他情人六天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变成了这般模式:“克制你的大喊大叫!”他向她抱怨说,“它们对我就是折磨。你想让我怎样?抛下一切搬到巴黎去住?不可能。”这种不可能的关系却勉强为继了八年之久;令人费解的是,露易丝始终不理解居斯塔夫如何能爱着她,但又不想看见她。“假如我是个女的,”他六年后写道,“我不想找自己这样的做情人。一夜情,可以;但亲密爱情,这不可能。”
1848年
阿尔弗雷德·勒·普瓦特凡去世,时年三十二岁。“我知道我从未像爱他一样爱过别人,不论男女。”二十五年后:“我没有一天不思念着他。”
1849年
居斯塔夫给他两个密友布耶和杜康朗读他成年后写的第一部长篇作品《圣安托万的诱惑》。他读了四天,每天读八个小时,两位听众在被问及意见时颇为尴尬,告诉他最好将它烧掉。
1850年
居斯塔夫在埃及染上了梅毒。他头发掉了很多;身材发福。福楼拜夫人第二年在罗马见到他时,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儿子,而且发现他变得非常粗俗。他从此刻开始进入中年。“你刚一出生就开始腐烂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牙齿几乎全都掉光,只剩下一颗;因为水银疗法,他的唾液永久地变黑了。
1851—1857年
《包法利夫人》。写作过程是痛苦的——“写这本书时,我就像一个手指关节上系着铅球的人在弹钢琴”——而诉讼则令人震骇。在后来的日子里,福楼拜渐渐憎恨这部杰作带给他的持久声名,这让他在别人眼里成为了靠一本书成名的作家。他告诉杜康,假如他在证券交易所交上好运,就会“不计代价”买下市面上所有的《包法利夫人》:“我要把它们全部烧掉,再也不想听人提起。”
1862年
埃莉萨·施莱辛格被关入精神病院;她被确诊患有“急性精神忧郁症”。在《萨朗波》出版后,福楼拜开始结交有钱朋友。但他在财务方面仍然很幼稚:他妈妈不得不卖掉房产帮他还债。1867年,他将自己的财务权秘密移交给外甥女婿埃内斯特·康芒维尔。在接下来的十三年间,由于生活奢侈,经营不善,再加上运气不佳,福楼拜赔光了全部家财。
1869年
路易·布耶去世。他曾称之为“帮助我消化生命的苏打水”。“失去了我的布耶,就是失去了我的助产士,这个人对我思想的洞察比我自己更为深入。”圣佩甫也死了。“又走了一个!这个小团体在消亡!现在还能和谁一起聊聊文学?”《情感教育》出版;在评论界和图书市场均遭惨败。在友情送出的一百五十册书中,只有不到三十人发来答谢。
1870年
儒勒·龚古尔去世;1862年设立马格尼晚餐会的七位友人中,仅剩三人健在。普法战争期间,敌人占领了克鲁瓦塞。福楼拜为身为法国人而感到耻辱,不再佩戴自己的军团荣誉勋章。他决意向屠格涅夫咨询加入俄国国籍的手续。
1872年
福楼拜夫人去世:“在过去的两周里,我已经意识到我可怜的老母亲是我的至爱。这就像是掏心挖肺。”戈蒂埃也死了,“他走了,我仅剩的好友也没了。名单已空。”
1874年
福楼拜的戏剧处女作《候选人》问世。这是一次惨败;演员下场时满眼泪光。仅仅演了四场,这出戏就被撤了。《圣安托万的诱惑》出版。“被撕成了碎片,”福楼拜写道,“从《费加罗报》到《两世界评论》,所有人都予以苛评……让我吃惊的是,这些批评中暗藏着仇恨——对我的仇恨,对我本人的仇恨——故意的贬低……排山倒海的辱骂让我很沮丧。”
1875年
埃内斯特·康芒维尔在经济上的惨败也殃及了福楼拜。他卖掉了多维尔的农场;他不得不恳求外甥女不要把他赶出克鲁瓦塞。她和康芒维尔戏称他为“花钱者”。1879年,他沦为靠政府救济金度日,而这还是朋友帮忙才申请到的。
1876年
露易丝·科莱去世。乔治·桑去世。“我的心正在变为一个大坟场。”居斯塔夫最后的日子过得孤苦伶仃。他告诉外甥女说,后悔一直没结婚。
1880年
贫困交加、孑然一身的居斯塔夫·福楼拜去世。左拉在悼词中说,鲁昂五分之四的人不认识他,剩下的五分之一则痛恨他。他未完成的遗作是《布瓦尔和佩库歇》。有人说是这部小说把他写死的;屠格涅夫在他动笔前告诉他,最好写成一个短篇小说。葬礼之后,一群致哀者(包括诗人弗朗索瓦·戈贝和泰奥多尔·德·班维尔)在鲁昂举行晚宴,以纪念这位辞世的作家。当他们在桌边坐下时,发现共有十三人。迷信的班维尔坚持要再找一个客人,于是戈蒂埃的女婿埃米尔·贝热拉被派出去满大街找人。在遭到几次拒绝后,他找回来了一个正在休假的士兵。这个士兵从未听闻过福楼拜,但渴望与戈贝见面。
III
1842年
我和我的书,在同一个公寓里:就像一根泡在醋里的腌黄瓜。
1846年
当我还很年轻时,就已经对生活有了彻底的不祥预感。它就像是从排风口里散发出来的令人反胃的烹饪味道:你根本不用吃,就知道它会让你呕吐。
1846年
我对你所做的,和以前对那些最爱之人所做的事情一样:给他们看袋子的底,刺鼻的尘土从里面升腾起来,让他们喘不过气。
1846年
我的生命和另一个人(福楼拜夫人)的生命铆合在了一起,而且只要那人的生命在持续,就会彼此不分离。我是一根飘荡在风中的海草,被结实的绳子系在了石头上。如果线断了,这个可怜无用的植物将飘向何方?
1846年
你想修剪树木。这棵树枝桠错乱,树叶繁茂,向各个方向生长,去呼吸空气和阳光。但你想让我长成一株迷人的墙树,靠着一堵墙舒展枝条,结出精巧的果实,孩子甚至不用梯子就能摘到。
1846年
别以为我属于那个粗俗的人群,他们在享乐后感到恶心,对他们而言爱仅仅就是色欲。不:在我心中,那些升腾起来的东西不会如此迅速地消退。我心灵的城堡刚建成就长出了苔藓;但是这些城堡的毁败不会那么快,假如它们终究有那么一天的话。
1846年
我就像一根雪茄:你必须吸吮一头,才能让我保持燃烧。
1846年
在那些出海的人中,有的是发现新世界的航海家,他们给地球增加了大陆,给天空增加了星辰:他们是大师,伟人,有着永不磨灭的璀璨。还有的人从炮眼中喷射恐怖,他们掠夺,发财,发胖。其他人出海,是为了寻找异国天空下的黄金和丝绸。还有的人出海,是为了给美食家捕获大马哈鱼,或为穷人抓鳕鱼。我是一个籍籍无名但却充满耐心的采珠渔民,潜入最深的水域,两手空空地浮出水面,脸色铁青。某个致命的东西,在诱惑着我去往思想的深渊,下到那些最深的幽闭之处,这样的地方一直都令强者魂牵梦绕。我要凝视着艺术之海,以此来度过我的一生,在这片海上有人航行,有人挣扎;我会不时地自娱自乐一番,潜水去找那些无人需要的黄绿贝壳。我会将它们留给自己,用它们去装点我小屋的墙壁。
1846年
我只是一只文学蜥蜴,沐浴在“美”的艳阳下,舒坦地打发时光。仅此而已。
1846年
在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极端而隐秘的、苦涩却持久的厌倦,它让我无法去喜欢任何东西,它让我的灵魂感到窒息。它总是一有机会就再次出现,就如同溺毙的狗,尽管脖子上系着石头,但肿胀的尸体还是会浮出水面。
1847年
人就像食物。在我看来,有很多中产阶级的人就像是清炖的牛肉:全是蒸的,没有汁水,没有味道(它立刻就能填饱你的肚子,吃这道菜的通常是乡巴佬)。另一些人则像是白肉,淡水鱼,像从泥泞的河床抓来的鳝鱼,像(咸味不同的)牡蛎,像小牛头肉和糖粥。我?我就像是软塌塌、臭烘烘的芝士通心粉,你必须要品尝过多次才会喜欢这味道。你最终会爱上它,但只可能是在它把你的肠胃无数次搅得翻江倒海之后。
1847年
有的人心肠柔软,意志坚定。我正相反:我意志软弱,铁石心肠。我就像是一个椰子,将乳汁锁藏在好几层木头里面。你需要一把斧子才能打开它,然后你通常会发现什么呢?一种酸乎乎的乳脂。
1847年
你曾希望在我这里找到一团火,它炽烈地燃烧,照亮一切;它发出喜悦的光芒,烘干潮湿的壁板,让空气更加健康,让生活重燃。哎!我只是一盏可怜的夜灯,它红色的灯芯在一池掺了水和渣屑的劣质灯油中噼啪作响。
1851年
对我来说,友谊就像是骆驼:一旦开始,就无法止步。
1852年
当你渐渐老去,心就会像树一样掉落叶子。你无法抵挡某种风。每天它都会刮走一些叶子;然后还会有暴风雨,一次就能折断几根树枝。而当大自然在春天返青,这颗心却再也无法吐绿。
1852年
生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东西,不是吗?它就像是漂着很多根头发的汤。但你必须喝下它。
1852年
我嘲笑一切,甚至包括那些我最爱的东西。没有什么事实、事物、感情或个人不曾被我嬉笑怒骂,就像铁滚筒给布料碾压上光一样。
1852年
我对工作有一种狂热到变态的爱,就像一位苦行僧热爱着那件刺刮自己肚子的刚毛衬衣。
1852年
我们所有诺曼底人在血管里都有一些苹果酒:这是一种经过发酵的苦酒,有时会撑破酒桶。
1853年
关于让我立刻搬到巴黎这件事,我们得延后再谈,或者就在此时此刻做个了断。现在我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我太了解自己了,这样将意味着损失一整个冬天,也许整本书就泡汤了。布耶可以说:我在任何地方写作都没问题;尽管不断有干扰,但他十多年来一直在不停工作……但我就像一排奶锅:如果想做出乳脂,就得让它们待在原地。
1853年
你的才华让我目眩。十天就能写六个故事!我无法理解……我就像是那种古老的导水渠:有太多垃圾堵塞在我思想的堤坝里,所以水流缓慢,只能从我的笔端一滴滴地淌出。
1854年
我将生活分类得井井有条,让一切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我就像是一个旧旅行箱,满是抽屉和框格,全都用三根大皮带捆系住。
1854年
你要的是爱,抱怨说我没有给你送花?花,没错!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就去找个乳臭未干的小伙,风度翩翩、善解人意的那种。我就像是一只老虎,生殖器上长了一圈刺痛雌虎的硬鬃毛。
1857年
写书和造人不一样:它们就像是建金字塔。要有深谋远虑的规划,要把一块块巨石摞在一起,要经过耗时耗力的卓绝苦役。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目的!它仅仅就那样矗立在沙漠里!它惊人地高耸在沙漠。豺狗在它的底部撒尿,而布尔乔亚们攀爬到它的顶尖。这个比喻还没完呢。
1857年
有一句拉丁语的大意是:“用你的牙齿从粪堆里拾起小钱。”这是用来形容吝啬者的修辞。我就像他们:为了找到金子,我会不惧一切。
1867年
确实,很多事情令我愤怒。当我停止愤怒的那天,就会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就像拿走了支撑物的玩偶。
1872年
我的心完好无恙,但我的感情一头锋利,一头迟钝,就像一把磨了太多次的旧刀,有了豁口,很容易断刃。
1872年
精神之物从未这样微不足道过。对一切伟大事物的憎恨从未如此昭显——蔑视美,诅咒文学。我总试图活在象牙塔里,但便溺的潮水正拍打着它的墙壁,使它岌岌可危。
1873年
我还在不停地生产句子,就像资产阶级在阁楼里用车床生产餐巾圈。它让我有事情可以做,使我获得了某种隐秘的愉悦。
1874年
尽管你给了忠告,我还是无法“让自己坚强起来”……我全部的敏感都在颤抖——我的神经和大脑生病了,病得很重;我的感觉如此;但我依然如故,又满腹牢骚,我并不想让你难受。我会让自己局限于你所说的“石头”上。然后你要知道,古老的花岗岩有时候会变成层层黏土。
1875年
我感到自己被连根拔起,就像一大簇死掉的海藻,在海浪中被拍来打去。
1880年
这本书什么时候能写完?这是个问题。假如可能会是明年冬天,那么我从现在开始就一刻不能荒废了。但有时候我非常疲惫,觉得自己就像一块陈年的卡芒贝尔奶酪,正在渐渐融化。
注释
[1]17世纪上半叶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代表作家、奠基人。
[2]原文为法语。
[3]法国浪漫主义诗人。
[4]法国文学评论家和历史学家。
[5]法国兄弟作家。
[6]法国文献学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
[7]原文为法语。
[8]法国城市,离巴黎东北八十公里,瓦兹省的首府。
[9]该勋章是1802年由拿破仑设立的,勋章的丝带是红色的,分为六个等级。福楼拜获得的是最低一个等级的“骑士勋章”。
[10]原文为法语。
[11]基督教殉道者。
[12]法国中篇小说集,由包括法国小说家左拉在内的六位作家的中篇小说结集而成,以普法战争为背景。
[13]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