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夫邸(7)
刚开始那几年,“祖父的恩惠”(祖恩)和“祖父的赐予”(祖赐)还小的时候,春梅站在餐桌旁边服侍老爷太太吃饭。一天春梅为太太裁着衣裳。杜太太为了杜范林到春梅屋里睡觉的次数比进她的房间还多而生气,她喃喃地发着牢骚。那天早上春梅做的每件事都不对劲,她忘记把毛巾换掉,把茶壶放下时,又溅了一桌子的水,她只好去换另外一个茶壶。一切就绪之后,太太又发觉开水还不热,温温的。
“你这小巫婆、丫头、狐狸精,如果你心不甘情不愿,那就不要做好了。你简直忘了自己的出身。当初要不是我收留你,现在你还不知在哪里呢!穷人家的丫头片子!你这个狐狸精盯着男人不放,勾走男人的魂,凭你淫荡的……”太太说。其他话实在不宜记下来。“彩云”是太太的名字,女人的名字常常把人骗住了。
春梅忍下一切的侮辱,向她赔不是。现在太太正瞪着她看,使她手里的剪刀不觉抖了起来。
“多彩的云霞”气炸了:“你这个白痴、笨蛋,前世注定的万代仇家!”她拿下春梅手里的剪刀,不断地戳刺春梅的手臂。
那夜春梅伏在床上大哭,她再也受不了了,她求杜范林让她带着两个儿子搬出去住。
第二天午饭,春梅站在她两个稚儿身后,虽然臂上缠着绷带,仍然以女佣身份侍候大家吃饭。
“春梅,坐下来。”老爷说。
春梅吃惊地张大眼睛。
“春梅,这是我的命令。你是我孙子的娘。从今天起,你和祖恩、祖赐坐在一起。”
春梅胆战心惊地坐下来。彩云的眼睛在冒火,她知道这是丈夫在间接责备她的所作所为。
妻和妾之间的另一条界线又抹消了。在老爷嘴中,她是“祖恩的娘”。在太太眼里,她还是“春梅”。祖仁和柔安喊她“梅姐”。在两个孩子心目中,她是他们的“阿姆”,这在方言中意思是“娘”。要是老爷过世了,还非得要上海律师工会或者一流大学里的法学院才能判决春梅究竟算不算杜家合法的一分子。因为她既没迎娶入门,也不姓杜。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大家好在见惯不怪,接受了这个事实,您就甭去想这么多啦。春梅的伤心复原了,而且过了几年,连手臂上的疤也几乎看不出来了。
女人不知不觉中深受男人的宠爱,就如浪潮的升涨和森林的蔓延一样,细微而不易察觉。春天一到,森林就更接近田野。香华入杜家门之后,春梅不但开始搽胭脂、抹面霜,甚至头发也剪短、烫卷,像是个时髦的女人,当然这一切都博得杜范林的热烈激赏。他觉得十分得意。社会禁止他宠爱别的女人,他内心感受到一股反抗的胜利喜悦和报复快感。
彩云看着这一切事情的发生。为了报复,她故意雇用一个年轻漂亮的丫头。这个新丫头没做很久。春梅察觉了一切,没让她待下去。
香华第一次到杜家,有点看不惯这种情形。她是个受过大学教育的新时代女性,何况又出身上海的世家,家里的用人都很有分寸,而现在要她和一个女佣同桌,她觉得是一大侮辱。尤其,香华说话又直言不讳。能够安抚香华,把她争取到自己这条线上,才真正体现出春梅的本事。她跟着孩子们叫香华“二婶”,她坚持要谦逊得像个女佣似的侍候香华。香华一吃完饭,她敏锐的眼睛第一个注意到,立刻起身替她添饭。香华刚到西安的时候,春梅抽空陪她逛街买东西,把最好的商店介绍给她,总是微笑地喊她“二婶”,并且替她拿大包小包的东西。
那天晚饭时,春梅由父子二人的谈话和柔安被激怒的表情中,感觉出三岔驿谷地一定发生了严重的事情,引起家人的争吵。她一声不响地听着,因为她对三岔驿一无所知;杜范林也不愿意和她商量。第二天她来找柔安谈这件事。
“老头子收到你爹关于三岔驿水闸的来信,我搞不懂究竟是什么事让你爹和你叔叔这么一来一往地写信。”
柔安向她解释,又说她爹叫她在放春假时上三岔驿一趟。
“我已经将近一年没见到我爹了,不过他也曾在信上告诉我这件事。你也知道,祖仁打从美国回来后,就筑了那道水闸。回人住在湖西北的谷地里,那块谷地都靠湖水流下来灌溉。水闸一建好,河流的水位就降低了。我爹说,回人田里缺水闹灾荒,谷地里的居民都很反感,怨恨不已呢!”
“我懂了。当然,二叔建水闸是怕鱼群流入河里去。你还记得吧,他住在家里的时候,我们听他兴奋地说过这件事。他认为这是个了不起的计划哩!”春梅说。
“没筑水闸之前,鱼量还是有很多,根本用不着去截断回人谷地的水源。我觉得这么做真刻薄、恶劣、自私。我爹给我的信中说到,水闸会引起很多纠纷。”
春梅试图了解情况:“我想,剥夺邻居的水源实在与我们的家风不合。”
“叔叔怎么说?”
“他说你爹疯了,他自己知道他该怎么做。”
“我听过爹告诉我一些新疆回变的故事。他这么担心,一定有他的理由。你想象不出来那边的情况,大湖以北全都是回人区,那边已经发生过流血事件了。”
柔安告诉春梅,她常常听她爹说起当年爷爷如何替三岔驿免除一场暴动叛变的经过。那边一向呈现一个不易处理、易爆发的状况,往往会引发民族间的战争和残杀。她也听过很多有关左宗棠把三岔驿产业送给杜家先人的好听故事。
柔安的曾祖父是一八六四年至一八七八年间追随左宗棠镇压回变的一员部将,大夫杜恒就是从他的手中继承了官职和三岔驿的产业。那时甘肃的回人横行西北两省,甚至攻入西安。整个新疆都在闹叛乱,由突厥名将雅霍甫伯克领导。
左宗棠是伟大的军事家,也是了不起的政治家。他是第一位成功地将汉人带入新疆的人。当部队向哈密沙漠西行推进时,他命令士兵种植树木,并且在沙漠边缘开垦了不少田地,作为他们的安全基地和粮食来源。为了传入养蚕事业,他叫士兵的眷属们利用腋窝及胸部挟带蚕卵。据说有些蚕卵在他们未到达新疆时,已经孵化了。士兵还带了柳树苗和弓箭、油布伞去。直到今天,新疆境内通往哈密的路旁的杨柳,还叫作“左公柳”呢。那是个伟大的成就。回乱弭平后,柔安的曾祖父得到甘肃南部大夫的荣衔,三岔驿的大湖封给他当私人产业。他死后,儿子杜恒继承他的官职、头衔和那片大湖产业。
三岔驿和西北的其他地方一样,南部的岷山稀稀疏疏地住了些藏族人,盖有一些城堡和喇嘛庙,北部在洮河上游的肥沃谷地里住了一支突厥的部落,他们是为了贸易和农业才流散到北边来的。杜恒手下的汉军本来也是动辄以征服者的姿态对付回人。但是,当剥削土著、残杀回人的事件传到杜恒耳朵里,他对手下一概严厉处分。钓鱼就是个问题。回人为了生活,想在湖里钓鱼,杜恒任他们自由地到他的湖里钓鱼,尽管这湖是他私人财产。他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但是凭着公正待人,终于赢得回人的好感。
一八九五年西宁发生回变,为了报复左宗棠手下对回人施加的酷行,回人对汉人进行大肆屠杀。据说,无辜牺牲的汉人和回人多达二十万人!叛变眼看就要伸向甘肃南部了。杜恒把回人领袖“阿訇”叫到他的府衙,把整个局势告诉他之后,带着冷静的表情直直地看着他。阿訇微笑着,杜恒拍拍他的背,表示友谊。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整个三岔驿就免掉了一场恐怖的屠杀,而其他地方却无一幸免。
春梅深受感动。“我不懂是什么促使二叔这么敏感、紧张、活跃,他眼中含着冷酷的眼神,脸上的肌肉也总是绷得紧紧的。”
“你也这么觉得?我觉得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倒是很满意。他一定是从美国学到了那种紧张、活跃的态度。他吃饭好快,好像把吃饭也当成例行公事似的。当然叔叔很高兴他帮着扩展咸鱼生意。”
祖仁和香华住在东区的一幢屋子。身为杜恒的孙子,不陪父母在老宅里,在他父亲的眼里实在是不忠不孝的行为,但是他们也有充分的理由。那幢房子有个紧挨着邻居的小花园,但是这座现代化的花园有白色的墙和绿色的百叶窗。最正当的理由就是房子里有个瓷浴缸,浴室里的白瓷砖一直铺到半墙上。祖仁装了个淋浴喷头,幻想自己又回到美国。他总是使劲地擦洗身子。他一丝不挂的身子不很好看,而且总是溅了一地的水,香华常常被吓着。她不懂,既然有个浴缸,为什么男人连洗澡也不肯安静坐下来。
那天晚上从茶楼回来,香华走进她的房间,脱下衣服,觉得刚才玩得很愉快,又认为今晚的气氛被破坏了。这有点像当你口渴时正喝着一杯水,却有人抢走了茶杯。你喝了水,但是没全喝,没喝过瘾。祖仁很会赚钱。回国之后,他就接下他爹的生意,凭着远见和他所谓“进取的策略”扩展生意。他眼见着新纪元的来临,中国将会有更多的道路和新的建筑物,这些都需要水泥。他发展得很顺利,很快就成为西安的杰出青年才俊之一。
祖仁夫妇分房而睡。他走向冰箱,找他那瓶进口的“白马”威士忌。他太太不喝酒。她的舞姿很棒,但是他们已经很久没跳舞了。全西安市连一家高档的舞厅也没有,再加上很少有跳舞的机会。
冰箱常发生故障,停电或嗡嗡作响。一旦他放弃了,却又恢复原状。有时电线短路,西安竟没有一个人会修理,装船运回上海去修理又太贵了。今晚冰块总结不起来,所幸晚上凉快,他可以不加冰块。他喜欢在上床之前喝一杯威士忌苏打。他觉得自己好高贵,牺牲一切回到这里为故乡和祖国效命。不加冰块的威士忌!
“我能进来吗?”他敲敲妻子的房门。他拥有受西方教育的人士的所有礼貌,地道的中国丈夫会直接走进去。他总是在太太上车前替她开车门,在街上他也走正确的一边。这是一种习惯,不过似乎没啥差别,香华并不觉得他真正尊重女性。开车门让妻子先上并不表示温柔,那种女人内心所渴望的温柔。香华发现,一个男人在国外留学多年,接受了全套的现代教育,然而他对女人的方式仍然不会有所改观。我们无权要求一个纽约大学的毕业生自动变成一个理想丈夫,或者穿西装、打领带就能使男人脱离乡下人的粗里粗气。不过香华和许多时髦的人一样,总是对西方教育及出国旅游的好处抱着一种莫名、夸张的观念。
“你去睡吧。我累了。”香华在卧房隔着门说。
“我只是想在上床之前和你谈谈,达令。”这句话是中文,“达令”却是英语。香华的英语会话还马马虎虎过得去。这个字眼怎么啦?它还是那个英语字眼。当祖仁追求她的时候,这个昵称听起来那么温柔,那么美妙——简直涨满了女人的心房;而现在,同样的字眼却变得发霉而枯燥,像走了调的音乐似的。
“你去睡吧。”香华一向对他很直率,说起话来像是结婚两三年的夫妻似的。
祖仁转身走开,觉得比往常更寂寞。
她已经脱下了衣服,放下结髻的长发。因为消瘦,肩胛骨很明显地突出。她的双颊因为很特别地晕着——并不是她抹上的厚厚胭脂,而充满了温馨。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孔。婚姻对她而言,像是在吃烘了一半的面包似的,一头是松软的,另一边却是生粗的。她对自己的华服和首饰相当自傲,总是对着首饰仔细看个半天才锁起来,衣服也是小心谨慎地挂在衣橱里。然后她换上饰着软毛的拖鞋,滑入丝被里。她的睡床镶有闪亮的铜柱。她熄灯后,看见丈夫卧室的门下透出一道白光。
那道细细的光线令她无法入睡,她还在为茶楼的枪声感到紧张呢。她听到丈夫在隔壁房里不停地踱着步,自己咯咯地笑了出来。“活该,要是他在茶楼行为不这么粗野,我会放他进来的。”
丈夫是否仍像从前那样爱着她呢?他似乎少不了她,需要她,而且让她过得舒适。但是任凭他娶哪个女子做合法的妻子,他都会需要她,让她过得很舒适。对祖仁而言,他学的是经济,虽然不懂得情调,不过却是个很好、很规矩的丈夫,和值得尊敬的公民。他们刚结识不久,她就发现自己嫁了一个相当乏味的男人,似乎他的脑袋只朝一个方向发展,他看不出妻子强烈感受的事情。他一心要建立个好家庭,他所谓的好家庭就是住一栋房子,让太太穿美丽的衣裳,客人来的时候做些像样的佳肴。然而他自己却从未在意美味的菜肴,连汤里是否有火腿味,他都吃不出来。这些他根本就不在乎。人的神经就像是底片,有些底片感光好,能捕捉一切色调、音调的细微差别,有些则粗劣简陋。他胃口很好,精力充沛,但就是无法欣赏遏云那轻快的旋律和美妙的音色。他听到的只是表达意思的噪声。那个唱大鼓的名伶说的某些话,都是华丽、冗长,故意虚张声势的废话——他感到很不耐烦,他向来对文学敬而远之,甚至还有些害怕。他也很纳闷为什么太太打开皮包,把钱施舍给那些在街头发抖的乞儿。他说过他不赞成乞讨,这会助长人们偷懒怠惰。大寒夜里,往往会有乞丐冻死在路旁。
扎稳根基、受人敬重,这是他私底下的理想。干净、进步和水泥则是他理想中的中国。“中国需要的是水泥,嘿,美国的水泥地都是那么干净,躺在水泥地上都不会弄脏衣服哩。”他曾向太太说过一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