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夫邸(5)
过了一个星期,柔安的叔叔杜范林饭后正在他自己房里看报。第二个院子的格局和其他屋子一样,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厢房。两厢房各用隔板隔成两间卧室,因为以前盖的房子都很宽敞,深达三十尺。太太的卧室在西厢,老爷的卧室在东厢,春梅和孩子睡老爷后房。
杜太太年届五十,正到达对自己家庭地位感到安全无虑,住得好、用得好,舒服但又寂寞的晚年。她替丈夫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在三岔驿的大湖里淹死了。后来老二祖仁又出国了。现在他长大成了家,却搬出去住,这是个令她难以接受的事实。她原以为在晚年能有儿孙绕膝,而今除了春梅生的两个儿子之外,屋里听不到小孩子的声音。虽然他们也奉命叫她“婆婆”,叫前市长“公公”,但不是她真正的孙子。
年轻的春梅掌管了她的家,在这生了根,证明了什么事都不能少她,而且聪明得难以匹敌,这实在伤透了她的心。唯一的好事就是丈夫不再来打扰她了。春梅很尊敬她,愈发使她感到无助。她不读书看报,以前常出去打打麻将,或是邀人来家里摆一桌。但是近来她常犯神经痛,不这么常出门了。没事的时候,她就翻翻箱子,看看自己的东西和丈夫的东西,然后监督一些家事,其实这些春梅都已经弄得有条有理了。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个年轻女人的对手。
杜范林在桌灯下的一张广东运来的桃木躺椅上坐着,春梅则坐在后屋里做着女红,不去打扰他。但是他需要任何东西时,她一定唯命是从。他愈来愈少不了春梅,他被她年轻的风韵迷住了。春梅在附近时,他就觉得很轻松舒服。有时候他为自己找借口说,一个男人为公务忙了这么久,应该享有个人的一点娱乐。他觉得自己真有福气,能有春梅伴在身边,他对她的才干和自己的好命感到妙极了。他找不到比她更迷人、更聪明、更有用的妾了。一切都那么自然,虽然破坏了常规,他却觉得很舒服。
他对她喊道:“春梅,你要不要去笛笙楼听个女的唱大鼓?北京来的。我接到四张明晚的招待券。报纸上提过这个女的呢!”
春梅说她很愿意去。“婆婆去不去?”她问道。她知道太太闹神经痛,正躺在床上。
“我想她不会去。”
“我想带三姑和孩子去。”
“你们年轻人去,那个地方孩子去不好。叫祖仁和香华跟你们坐我们家那辆车去。我要他们明晚过来吃饭,打电话说我有事要和祖仁商量,然后你们再一起去看戏。”
她打电话给祖仁的太太香华,香华很高兴。来西安后,她一直觉得无聊极了。
春梅回房后,范林拿出一封大哥刚来的信给她看。
“我大哥真是疯了,莫名其妙地写了这封怒气冲冲的信来。他是气我赚钱。”
“信上怎么说?”春梅把全家发生的大小事情都看成是自己的职责。
“哦,说到我们大湖边的回族邻居,他认为我们该拆掉水闸,好让水流向回人的谷地。”
所有的家事中,春梅最不了解三岔驿的大湖。她只知道他们咸鱼生意全靠那里得来,但从没去过那里。每回杜范林和杜太太去,她都得留在家里照料一切。
杜太太把她留在西安,还有一个理由——祖宗的祠堂在三岔驿。杜太太绝不让春梅参加祭祖,怕她成为家里正规的一分子,那样会产生微妙的问题。年轻聪明的春梅可能凭着是“孙子们”的母亲而压倒她,杜太太连一回合也没赢过这个丫头。
春梅知道老爷每回看到柔安的父亲在信里提到水闸,就冷冷发笑。她知道那道水闸替三岔驿的老百姓带来困扰,也引起他们兄弟俩的不和。
“告诉我咱们那些回族邻居的事吧,柔安她爹怎么说?”现在她说。
杜范林知道春梅在管家方面很能干,可是他从不和她讨论重大的决策。如何对付回人是他要和儿子商量的事,对女人来说,不大易理解。所以他笑笑:“别让你这漂亮的头脑为这种事烦恼。”
春梅受了委屈,但是没说什么。
第二天晚上祖仁和香华来吃晚饭。祖仁是个方脸的年轻人,身材短小而精悍。他和时下的先进年轻人一样,穿一件扣着领口的海蓝色哔叽中山装,外衣口袋突出一支金笔。香华很时髦,穿一件紧贴的旗袍,瘦削的脸仔细地抹了胭脂。
祖仁来和他爹谈论生意。他不了解这些年轻女人为什么对听大鼓这么有兴趣。他从来不爱听音乐,管他是国乐或是西乐。在纽约大学念书的时候,他喜欢到露西剧院看表演。有一回别人带他去卡内基音乐厅听演奏,他在座位上局促不安,感觉像是被迫来听一小时不知道哪一国的讲演,而又不敢提早离席。今晚是因为香华很想去,他才勉强同行,他知道陪太太一块参加晚会是做丈夫的义务。
饭桌上他爹提起大伯的来信,他把信看了一遍。
“都是傻话。我们重视咸鱼的生意,唯一没做的当然是把湖水闸起来。自从我筑起那道水闸,湖里的水位升高了十尺左右。水量一增加呀,每年我们都抓到更多大鱼。现在我们的咸鱼还远销到太原、洛阳呢。生意将继续扩大,而且我们可以尽量地放鱼苗进去。只要不被河水冲走,鱼就会繁殖得愈来愈多。我真不懂大伯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已经要市政府的人在水闸上贴布告,凡是入侵者都要送法严办。几个士兵就够对付人了。”
“我爹就是担心这一点。他说士兵不能阻止战争,倒是会引来战争。他不相信我们可以凭武力去保护这个远在山里头的水闸。”柔安说。
祖仁带着急速、半谦虚的笑容看着堂妹。
“柔安,你爹是个大学者,但是他不懂得做买卖。”
他说得很客气,以免得罪了她。柔安知道水闸是他想出的鬼主意——他回来加入他爹业务之后所想出来的第一个赚钱计划已经发生效用了。她不想和他争辩,只说:“我听爹说过,爷爷就是不依靠武力,才使得三岔驿躲过了一场流血战争。”
春梅专心地听,没有插嘴。香华则一向对丈夫的生意不感兴趣。柔安一心想去听大鼓。在北平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去听人说书。那些说书的都有一种专门的技艺,把歌曲和音乐揉进故事里去。崔遏云是北平来的。何况,柔安读过一篇文章谈及这个女孩的表演,文章上署名“飞”。一吃完晚饭,大伙儿都准备好到笛笙楼茶馆去。
04
茶楼还是和平常一样喧闹,空荡荡的墙,早几年前就该粉刷的斑驳柱子,变了色的桌椅,边上还有一道灰乎乎的废梯。但是在气氛上迥然不同,而且观众之中不乏衣着考究的人士。报上评论都在赞扬这位唱大鼓的艺人。星期六晚上总是比较叫座,有学生,有店员,连市政府和铁路局的职员们也带着全家大小出动。茶楼的生意是空前地卖座,掌柜的看着人们一批批地进来,好几次笑得嘴都合不拢。
李飞三人来得很早,占了中央一张离戏台只三两尺的好台子。座位经过特殊的安排,其他客人看到几张台子柱上“已订”的牌子,都猜到了会有重要人物来。
掌柜的亲自跑来和文博他们打招呼。文博很忙,他认为帮忙就该帮到底。首先他到后台自我介绍一番,想借着安排招待券的机会,看看杜小姐,然后把记者带去见这位唱大鼓的名伶。经过这么一宣传,遏云的声名大噪,茶楼夜夜满座,于是她延长了两个星期表演。这件重要新闻的大标题和李顿爵士到达上海的消息一样,用墨色的铅字印出来,而且还更吸引读者。观众里有不少是游客和穿灰色制服的军人。观光客到了西安,崔遏云的表演竟成为必看的节目之一。
李飞紧张极了,他希望能再见到柔安。范文博最先看到杜氏一家人走进来。
“他们来了,小杜和他太太。”
李飞转身张望。走在前头的是位梳着高髻的摩登少妇。接着是前市长的儿子,手上拿着手套,一副参加盛大舞会的派头。在后面走着的是穿黑衣的柔安,以及一位比她们都漂亮的少妇。
李飞想起了几年前曾经在上海的一个舞会中见过小杜,祖仁——旁人介绍说是杜恒的孙子——大概比他大四五岁吧。后来他听说小杜出国留学去了。李飞认为祖仁可能不记得他了。
柔安穿了一身简便的旗袍,除了玉耳环之外,再也没佩戴其他首饰。她正忙着愉快地和那位神秘而又美丽的少妇说话。
李飞的心兴奋得怦怦跳。少女脸上那种高雅的安详和快乐的热情交杂的神态,特别吸引着他。他把柔安指给文博看。
“你该谢谢我。”文博得意地说。
“那个和她说话的漂亮女人是谁?”
“从来没见过。”文博认为自己应该对西安的社会圈子了如指掌,答不出来似乎很没面子。
李飞背对着走进来的人。当杜家一行走过他身边时,柔安一眼看到他,霎时满脸羞红。她仿佛要说话,又忍住了,走向前坐在她的座位上。她兴奋地在春梅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离开座位走了过来。李飞立刻站了起来。
“你好吗,李先生?”
她并不想掩饰声音里的快乐。
“很好。你的伤怎么样了?”
就这样,他们像老朋友似的谈着。她打量着他,似乎要确定面前这个她一个星期前才认识的男人是活生生的。他的头发向后梳,仍是那顽皮的笑容,仍是那活泼的眼神。
“我猜你会来,收到招待券了?”
柔安眼睛一亮:“是你送的?”
李飞点点头:“我一直想再见到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朋友文博认识这里掌柜,于是我们碰碰运气。我本想打电话邀你来,却又不敢。”
他转身介绍他的朋友。文博照例摆了一副庄严的表情,站起来鞠个躬。春梅和香华都回过头来看。祖仁正在看别处,似乎不希望被人打扰。这个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看起来好像和茶楼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似的。
柔安回到她的座位,向他们说明招待券是谁送的。当她瞥向李飞的台子时,并不掩饰隐藏在眼里、嘴里的笑意。
不久其他的台子也客满了。掌柜的走上前向贵客打招呼,然后走到李飞的台子,对文博说:“范老爷,崔姑娘要谢谢您,她请您点一段您爱听的故事。”
文博征求两位朋友的意见,李飞朝柔安点点头:“问问那桌的小姐要点什么。”
当掌柜的走近柔安,她有点吃惊地挺了挺腰。
“《宇宙锋》。”她大声地说。
这时祖仁注意了一下。他看了看范文博,问柔安那桌的客人是谁。他忘了《宇宙锋》是一出冷门戏。
崔姑娘出场了。她穿了一身袖子长而紧的蓝缎旗袍,头发卷成时下最流行的发式,面前摆了一张直径十二英寸的小鼓。观众热情地鼓掌喝彩,范文博也随着其他人鼓掌。她爹则穿着褪了色的旧蓝袍,正在将三弦调音。她对贵宾席上的客人看了看,然后宣布故事的名字,并且说明这是客人特别点唱的。
她徐徐地开始,圆润的声音轻易地传遍了整个大厅。《宇宙锋》又名《金殿装疯》,一个女子拒绝被封后的戏剧故事。命老百姓筑万里长城的暴君秦始皇死了,善良的太子因为反对父皇的暴政,正被放逐边疆。于是宰相赵高假传圣旨,拥护始皇淫荡的次子继承王位。为了巩固在皇帝面前的势力,赵高希望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当皇后,这件事皇帝已经答应了。但是赵高的女儿知道老百姓都在暴政的统治下痛苦呻吟,而国家的政权也四分五裂了。她还知道那位善良的太子也已被假圣旨害死了。当皇上亲自下诏娶她为妻,她无法做主拒绝,于是她将计就计,装疯卖傻,使他们的计谋无法得逞。
崔姑娘把她装疯的那段学得惟妙惟肖。她不认父母;她吐着猥亵、淫荡的言语,带着歇斯底里的狂笑。对她而言,世界变得颠倒混乱。上了金殿见到圣上,她疯得更厉害。击鼓声愈来愈快。她说了一大串的激烈言辞辱骂他,嘲笑他。这些话也只有疯子才敢骂。她质问皇上到底是如何处置他哥哥的,他为什么被杀了呢?
有时她温柔婉转,有时她又愤怒地扯紧嗓门儿,皇上怒火填膺地恐吓说要将她处死,疯女仍然发笑,只是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中。皇帝相信她是真的疯了,于是决定不立她为后。崔姑娘用歇斯底里的获胜狂笑声结束了这段说书。
每当赵高的女儿冷嘲热讽地辱骂暴君一句,观众就鼓掌一次。崔姑娘伶俐的口舌、动人的语调,完全掌握了台下的情绪。
柔安似乎很受感动,在故事结束时她大声喝彩。她真的是被吸引住了。当观众七嘴八舌地赞美时,她回头看了看李飞。
崔姑娘喝了口茶,坐下来喘着气。台下闹哄哄的时候,她和她爹说了一些话,然后站起来继续说其他的故事。她早已带起了整个场子。观众欣赏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以及她声音里的感情。光是那一面小鼓在她熟练的敲击下发出来的各种节奏,就够听的了。
李飞并没有专心地听。柔安现在也活泼乱动,不再全神贯注地听了。她笔直地坐在位子上,身体微微地向前倾,好看到他。在这一身简便的黑裙衬托下,她雪白的脸上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他真希望自己有这份勇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但是她们的台子没空出座位,何况祖仁又是一脸神气活现的表情。算了。李飞这辈子最讨厌对自负的人多礼,生怕别人误会他。
崔姑娘又结束了一段精彩的表演,台下掌声如雷。跑堂的在场子里来回穿梭,卖些橘子、梨、花生和糖果。茶楼里面很热,柔安摇着白手帕扇凉。台上休息的时间很长,茶楼趁机赚了一笔。祖仁不耐烦了,他拿出香烟,放在镶了金边的烟嘴里,摆了一个适当的角度。
茶楼是公共场所,任何人只要花两毛钱买票,就有权利进来。在遏云表演的这些晚上,称这批人是争抢拥挤的群众总比叫“观众”要恰当得多了。这些人包括了三教九流,而且还有很多闲游的败兵夹杂其中,算起来观众的举止已经是很文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