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钟鼎与孙中山断绝关系书——宫崎滔天家藏书札研究
在宫崎滔天家藏资料中,有一通钟鼎给孙中山的宣布断绝关系的公开信,铅印,可能是当时的传单。内容如下:
中山先生鉴:启者:国贼窃政柄,党奸误大局。凡我同类,孰不痛心?溯自二次革命失败,鼎随诸同志之后,亡命海外,深恐名不符实,内绝同胞之渴望,外贻列邦之讪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及闻先生崛起宣言,包办三次革命,鼎本军人,应为先生执鞭,效力疆场,乃慨然缮立誓约,涂盖指印,摩掌拭拳,恭候命令。不料将近两载,寂若无闻。包办期间,业已到来。究其原因,即在中山先生目不识人,团体开创伊始,引用陈其美、居正、田桐、戴天仇、谢持等一般无赖,盘踞要津,排斥同志(如黄兴、李烈钧、张继、柏文蔚、陈炯明、林虎、钮永建、谭人凤、白逾桓、杨时杰诸君,皆在排斥之列),经凌钺君迭次密告陈等罪恶,先生不惟不察,且被陈等主使,大出传票,迫凌君与中山先生断绝关系。试问凌君非同志等共称为先生之死党乎?死党忠告,尚加排斥,先生可谓无情矣!
而今革命健将,陆续引扬,所余宵小数人,以先生为木偶,藉此诓骗华侨之金钱,断送同志之性命。而今春三月,闻中外各报载称,先生语大阪新闻记者,竟诬黄兴、李烈钧、柏文蔚、林虎、谭人凤、钮永建、凌钺、白逾桓诸君投降袁贼。传闻中外,颠倒是非。之数君者,既为同志所共悉,何待鼎为之辩护!不过先生年逾半百,身居党首,何以信口雌黄,陷人三字之狱?清夜自思,良心何在!鼎赋性梗直,代抱不平,亦曾迭进忠告,置若罔闻。国事如彼,党事如此,若不急起直追,前途何堪设想!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鼎虽下愚,岂忍坐视!兹因事业与名誉两端,有不能不宣布与中山先生脱离关系者也。
(一)因事业之经营
革命事业为吾人天赋之职务,先生包办革命,不许他人染指(去夏先生致黄先生书云:二年内让我包办,不成尔再来革命云云),而军人、政客凡为革命人物者,均受先生之排斥,将来大革命起,以中山先生之心胸与手腕,果能与若辈抗衡乎?必不能也。况届包办期满,正吾人弃暗投明之日,否则自甘暴弃,有负革命之初心。此鼎为革命事业计,与先生脱离关系者一也。
(二)因名誉之保障
迩来中山先生之主义,唯我独尊。无论何人,顺我则生,逆我则死,宗旨同而手续稍别者诬之为降敌(如黄、李、柏、林、钮诸君),号死党而进忠言者报之以死刑(如凌钺君过于忠告,先生对刘大同君云:有权时必杀凌钺)。汉高之杀韩信也,未闻在破项之前;北魏之收邓艾也,史称在汉亡之后。今日先生之方略,为革命杀功勋乎?为袁贼杀敌人乎?鼎恐革命之大业未就,而先生已为袁家之功臣矣!
夫名誉为人第二之生命,以若辈之威望素著,犹召某某先生之诬,况鼎区区党员,迩来屡进忠言,他日名誉之败坏,更不知陷于何等之程度!此鼎为保全名誉计,与先生脱离关系者二也。
以上所具两端,为鼎与中山先生脱离关系之主因。至鼎之革命宗旨,虽海枯石烂,不得稍有变更。鼎知先生得函之后,不曰为敌所收买,即曰受人所指使,他日大权在我,根据誓约,必死钟鼎于刀斧之下。要知包办革命者,先生也;背叛誓约者,亦先生也。去年7月19日,假精养轩开成立会,先生当众立誓,厉行革命,殆后种种设施,无一不与党章相背谬。有人责问,答以由余定之,由余废之。出尔反尔,为所欲为。总理之誓约已废,党员之誓约有何继续之效力?先生日以三次革命总统为自居,即以誓约为专制党员之利器,威信革命之要素。先生历年之威信已尽丧于陈等之手,今日犹不自觉,日发总统之梦迷,不啻蒸沙求食,磨砖作镜也。
最后语别,三复斯言!
钟鼎印
中华民国四年7月19日
钟鼎致孙中山断绝关系书
钟鼎,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流亡日本,加入中华革命党。1914年2月,黄兴在东京郊外大森创办浩然庐军事学社,招收原任军职的革命党人研究军事,钟鼎曾入社学习。同年被委任为中华革命党党务部第三局职务员。他的这封公开信涉及孙中山和国民党史上的许多重要问题,须仔细地加以考索。
1913年3月宋教仁被刺后,孙中山主张武力讨袁,黄兴主张持冷静态度,谋法律解决。其后,孙中山命陈其美、章梓分别在上海、南京起义,黄兴认为孙中山不善用兵,自请挂帅。7月29日,黄兴认为败局已定,离军他走。事后,孙中山认为黄兴出走,导致二次革命失败,因此,对黄兴大为不满。1914年8月14日,他在致美国人戴德律的信中说:“他在第二次革命期间竟然弃南京而逃,曾使我痛失所望。”二次革命失败,革命党人纷纷流亡日本。孙中山、黄兴之间的矛盾进一步发展并加深。孙中山主张解散本已十分松散的国民党,组织中华革命党,振作精神,“一致猛进”,迅速发动三次革命,以武力推翻袁世凯的统治;黄兴则主张保存国民党,加以整理扩充,宣传党义,培养干部,长期准备。支持孙中山的有陈其美、居正、田桐、戴季陶、谢持等;支持黄兴的有李烈钧、柏文蔚、陈炯明、钮永建、谭人凤、李根源、林虎等。
当时,孙中山认为二次革命失败的原因在于:党员散漫,不统一,不肯服从领袖的命令。因此,在组织中华革命党时,力图加强组织性、纪律性,树立领袖的绝对权威,在誓约中规定:入党者必须“牺牲一己之生命、自由、权利,附从孙先生”,保证“服从命令,尽忠职守”, “如有二心,甘受极刑”,除填写誓约外,还要加盖指模。黄兴、李烈钧等人反对孙中山的这些做法,拒绝加入中华革命党。柏文蔚虽曾一度加入,但不久即不再过问党务;陈炯明在南洋,孙中山几次写信,邀他来日,均置之不理。
1914年5月29日,孙中山致函黄兴,追溯二次革命失败原因,函称:“及今图第三次,弟欲负完全责任,愿附从者,必当纯然听弟之命令。兄主张仍与弟不同,则不入会者宜也。此弟之所以敬佩而满足者也。弟有所求于兄者,则望兄让我于此第三次之事,限以二年为期,过此犹不成,兄可继续出而任事,弟当让兄独办。”同函并称:“弟所望党人者,今后若仍承认弟为党魁者,必当完全服从党魁之命令。因第二次之失败,全在不听我之命令耳。所以,弟欲为真党魁,不欲为假党魁,庶几事权统一,中国尚有救药也。”6月初,黄兴复函孙中山,承担南京兵败的责任,但是,黄兴也尖锐地批评孙中山说:“若徒以人为治,慕袁氏之所为,窃恐功未成而人已攻其后,况更以权利相号召乎!”批评孙中山“慕袁氏之所为”,实际上是批评孙中山搞专制独裁。同函中,黄兴又说:“先生欲弟让先生为第三次之革命,以二年为期,如过期不成,即让弟独办等语,弟窃思以后革命,原求政治之改良,此乃个人之天职,非为一公司之权利,可相让渡,可能包办者比,以后请先生勿以此相要。”6月3日,孙中山再次致函黄兴,坚持认为,要建设完善民国,非按照自己的办法不可。他说:“兄所见既异,不肯附从,以再图第三次之革命,则弟甚望兄能静养两年,俾弟一试吾法。”孙中山的这种依靠个人,独力领导革命的想法受到包括宫崎滔天在内的许多人的反对,钟鼎本函所称“包办三次革命”,指此。
6月3日函中,孙中山并表示,以后彼此间绝不谈公事,但仍视黄兴为良友。至此,孙黄间已无合作可能。同月30日,黄兴离日赴美。
陈其美、居正、田桐、戴季陶、谢持等支持孙中山。其中,陈其美尤其积极。黄兴在日时,陈、黄之间已互相龃龉,不能相安。加上张继、何海鸥从中煽动,矛盾更深。黄兴赴美后,陈其美于1915年2月4日致函,劝黄返日,认为此前革命之所以一再失败,都是因为违背了孙中山的“理想”。陈函并列举辛亥以来的史事,说明革命党人在五个方面“有负于中山先生”,其中,对黄兴有所批评。陈其美并检查此前赞同黄兴主张而不赞同孙中山的错误,宣称此后欲达革命目的,当重视孙中山的主张,“必如众星之拱北辰”, “必如江汉之宗东海”。对于陈其美此函,黄兴未复。
在此期间,孙黄矛盾更增添了复杂因素。当年1月18日,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代表日本政府向袁世凯提出21条要求,企图独占中国。在民族矛盾上升的情况下,中国社会出现拒日救国热潮,革命党内随之出现停止革命,一致对外的意见,同时还出现了黄兴等争取日本援助,企图乘机革命的传言。2月25日,黄兴与陈炯明、柏文蔚、钮永建、李烈钧等联名通电,否认自己有所谓“乞援思逞”、“假借外力”的想法,宣称:“一族以内之事,纵为万恶,亦惟族人自董理之。依赖他族,国必不保。”通电表示:二次革命时,尚有可战之兵与可据之地,但因不愿涂炭生灵,一击不中后即主动罢兵,虽因此被同志讥为胆小,但问心无愧。“今无一兵一卒,安敢妄言激进!”黄兴等声称:“今后如非社会有真切要求,决不轻言国事。今虽不能妄以何种信誓宣言于人,而国政是否必由革命始获更新,亦愿追随国人瞻其效果。”黄兴等并称:“兵凶战危,古有明训,苟可以免,畴曰不宜!重以吾国元气凋丧,盗贼充斥,一发偶动,全局为危,故公等畏避革命之心,乃同人之所共谅。”这一通电报虽以“告国人”的形式发表,但明确宣示了和孙中山当时一系列方针、政策的对立。其后,黄兴等又致上海《字林西报》、《大陆报》、《泰晤士报》、《文汇报》、《捷报》一函,内容与上述通电大体相同,但进一步声称:“吾人痛思前失,自安放逐。现政府果以何道能得民心,作民政,吾人正目视而手指之。吾人神圣之目的,在使吾最爱之国家庄严而灿烂,最爱之同胞鼓舞而欢欣,至何人掌握政权有以致此,吾人不问。”
黄兴等人的通电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应。3月10日,中华革命党党务部发表第八号《通告》,批评黄兴等人“恐受借寇复仇之嫌而自供二次革命有罪(认革命为罪而不认私逃为罪)”。这里所说的“不认私逃为罪”,显指黄兴,13日,日本《大阪每日新闻》以《归顺革命党的宣言书》为题,摘要发表了黄兴等人通电,声称“被袁总统怀柔,相率归顺的黄兴、陈炯明、柏文蔚、钮永建、李烈钧等联名寄给上海、北京主要报纸一份宣言书”。同日,并以《革命党陆续归顺,仅余孙逸仙一派》为题发表消息称:
袁总统收买革命党,近来着着奏效。旅居本国的革命党人陆续向中国公使馆要求归顺,已达一百五、六十名之多。其中一些非知名人士,没有特别收买的必要,中国公使馆反而拒绝其申请。然中国政府计划颇大,甚至传说,由于在美国的有力人士的暗中斡旋,连黄兴、李烈钧、柏文蔚等革命党中的第一流人物也已发表宣言书,堂堂归顺。主要的归顺者为军人派,人们称为革命创始人的孙逸仙、陈其美等领袖依然不肯归顺,正不断鼓吹日中提携论。此次所传归顺者中的知名人士如下:
黄兴 李烈钧 柏文蔚 林虎 李根源 谭人凤
唐蟒 白逾桓 钮永建 冷遹 季雨霖 黄郛
刘艺舟 何海鸣 陈炯明 张耀曾 凌钺 龚振鹏
章梓 赵正平 熊克武 李书城 张孝准 彭程万(东京电话)
同文并引述了孙中山对记者的一段谈话:
此次归顺袁氏的革命党人主要为军人派。彼等疏于世界大势,不能明察将来的必然结果,过分夸大日本对华要求,视为不利于中国。基于此种误解,遂敢于轻举,与我等分手。参加二次革命的流亡军人固然卑怯,以致失败,真正之军人,即意志坚强之无名之士尚充满国中。吾人于将来达到目的方面不必有任何担心。就彼等变节一派之私情而言,有可同情之处,但相信此等薄志弱行之辈与我等同志分手,乃他日实现伟大目的之好机会。日中两国立国于亚细亚,倘不能相互提携,则难以与列强共存于竞争场里。中国与日本分离则国亡,日本与中国分离则陷于孤立境地。今日世界大势,当促进日中提携,以期保障东洋永久之和平。彼等一派之离散何足置意!(东京电话)
仔细研究上述报道,可以看出,宣布黄兴等归顺袁世凯的并不是孙中山,而是《大阪每日新闻》驻东京的记者,钟鼎公开信所称孙中山诬黄兴等“投降袁贼”云云并非事实,孙中山的不当只是轻信,并且在未得到准确消息前轻率地发表了谈话而已。
黄兴等人的通电反对“激进”,主张暂停革命,但是,通电称:“至今空尸共和之名,有过专制之实”, “年来内政荒芜,纲纪坠地,国情愈恶,民困愈滋。一言蔽之,只知有私,不知有国”。又称:“今吾国不见国家,不见国民,而惟见一人。”这些,都是对袁世凯的尖锐批判,其维护共和的立场仍然是坚定的,因此,《大阪每日新闻》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判断及所发消息的错误。14日,该报在社论中明确指出:“黄兴等虽被视为归顺派,其实决未归顺,唯于此际静观袁政府之出处而已。”该文并称:“所谓革党归顺之说,其愚亦甚哉!”同月,孙中山致函黄兴,仅称:“若公以徘徊为知机,以观望为识时,以缓进为稳健,以万全为商榷,则文虽至愚,不知其可。”同函并邀请黄兴返日。5月15日,孙中山《复伍平一函》称:“克强等持缓进主义,故猝难一致,至弟与伊私交,则丝毫无损。”态度、调子和与《大阪每日新闻》记者谈话都大不相同了。显然,这是孙中山冷静思考之后的结果。
孙中山和黄兴等人的分歧保持了相当一段时期。同年4月或5月,黄兴致函孙中山,批评其联日政策,函称:“或谓中日交涉未解决,吾侪正可藉此谋革命,振臂一呼,援者立至,苟能乘时勃起,必能收疾风扫箨之效。此言似焉而实非。我同志既以爱国为标帜,以革命相揭橥,无论借他国以颠覆宗邦,为世界所窃笑,而千秋万岁后,又将以先生为何如人也!”此前,孙中山曾向日本外务省政务局长小池张造提出中日盟约草案11条,在日本政府支持中国“改良内政,整顿军备,建设健全之国家”,及支持中国“改正条约,关税独立及撤废领事裁判权”的条件下,同意在聘用外籍顾问,合办矿山、铁路、航路等方面给予日本以优先权。从黄兴本函口气看,他可能已经得知有关情况。该函并重申当时缺乏革命条件,冒险行动,必将惨败。7月,中华革命党巴东支部长杨汉孙致函孙中山,劝他与黄兴等和衷共济,函称:“同在患难之中,则杯酒可以释嫌。”8月4日,孙中山复函称:在秘密时期、军事进行时期,党的领袖应该具有特权。统一一切,不能视为专制;党员服从命令,也不能视为不自由。他愤愤地批评说:“陈(炯明)、李(烈钧)、柏(文蔚)谭(人凤)始终强执,苟非不明,则我不识其何所用心矣!”同函并表示:“若夫怀挟意见,不泯其私,藉有可为之资,不为讨贼之军,先树异色之帜,如谭石屏所云殊途同归者,途则殊矣,亦听其所归可耳!”但是,随着袁世凯帝制自为野心的日益暴露,黄兴等欧事研究会同人逐渐投入反袁活动,和孙中山之间的矛盾也逐渐消泯。1916年5月20日,孙中山致黄兴函云:“机局紧急,袁系方张,民党无不相提携之理。况兄与弟有十余年最深关系之历史,未尝一日相忤之感情,弟信兄爱我助我,无殊曩日。”此函表明,往日的分歧、意见、隔阂均作烟云散,两个巨人重新握手了。
钟鼎函中曾提到,孙中山当时和凌钺的关系很紧张,似乎有势不两立的样子。其实,二人后来也改善了关系,1918年,凌钺曾动员陆荣廷拥护孙中山,次年12月9日致孙中山函云:“钺素性刚直,论私交为先生之良友,论公益为国民之代表。”可见,孙凌之间也只是一时的芥蒂。只要革命的大目标相同,那么,总是应该走到一起来的。
钟鼎发布与孙中山断绝关系书,有对中华革命党组织原则的不满,有因《大阪每日新闻》所刊消息而造成的误会,也可能还包含着某些个人情绪在内。据日本警察调查材料,1915年5月12日,钟鼎曾与刘大同、徐剑秋、宋涤尘等20人在东京聚会,讨论如何解决生活困难问题,众推宋涤尘向孙中山反映情况。当日下午,孙中山、居正、谢持、邓铿、廖仲恺等在《民国》杂志社与宋涤尘、刘大同讨论此事。据说,孙中山认为:“革命党员中许多下层党员住在东京太不经济,想让他们回国。”这或许是加剧他对孙中山不满的原因。
附记:本文写作,得到日本京都大学狭间直树教授及神户大学松尾洋二先生的帮助,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