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蒋介石日记看他的早年思想(1)
这里所说的蒋介石的早年,指1919年到1926年,时当33岁到40岁之间,这一时期,蒋介石追随孙中山革命,和共产党合作,是他一生中比较重要的时期。但是,历史不能割断,一个人的思想也不能割断,因此本文的考察范围将适当下延。
一个人的日记往往最能反映他的内心世界。本文所用资料,以蒋介石留在大陆的日记为主,少数地方则以其他资料参证。
为什么考察从1919年开始呢?因为蒋介石此前的日记仅存片断,其他已在福建永泰作战时失落。
一、吸纳新潮,崇拜旧学
五四以后,新思潮大量涌入,知识分子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新式书报,企图从中找寻救国真理,蒋介石也不例外。这一时期,他把“研究新思潮”列为自己的学课[22],自觉地、有计划地阅读《新青年》等刊物和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等方面的书籍,俨然是个思想开通、追求进步的新派人物。
蒋介石阅读《新青年》始于1919年,至1926年,在他的日记中不断出现有关记载。如:
1919年12月4日日记云:“看《新青年》。”
1919年12月5日日记云:“上下午各看《新青年》杂志一次。”
1919年12月10日日记云:“看(《新青年》)易卜生号。”
1920年4月9日日记云:“在船中看《新青年》杂志。”
1926年4月21日日记云:“看《新青年》。”
1926年4月22日日记云:“看《新青年》。”
1926年5月5日日记云:“看《新青年》。”
五四以后,各种新式刊物如雨后春笋,但蒋介石对《新青年》似乎情有独钟,除该刊及北京大学罗家伦等编辑的《新潮》外,别的刊物蒋介石很少涉猎。
经济问题是社会发展和变革的中心问题。从蒋介石日记中可以发现,他曾经用相当多的精力钻研经济学的有关问题。如:
1919年12月8日日记云:“看孟舍路著《经济学原论》。”
1919年12月12日日记云:“看津村秀松著《国民经济学原论》。”
1920年2月6日日记云:“看《经济学》,至社会主义章。”
1925年3月30日日记云:“看经济学,如获至宝。”
1925年5月4日日记云:“看《经济思想史》。以后拟日看《经济思想史》数十页。”
在阅读经济学有关著作的过程中,蒋介石也偶尔写下他的感想。
1920年1月16日日记云:“看经济学,心思纷乱,以中国商人恶习不除,无企业之可能。”同年2月7日日记云:“看《经济学原论》完。津村主张,皆为调和派的论调,其中不能自圆其说者亦只顾滔滔不绝,彼之老实,堪笑亦堪怜也。”
研究经济学不可能不研究马克思主义。在这方面蒋介石同样投入过相当的精力。如:
1923年9月6日日记云:“看马克思经济学说。”
1923年9月21日日记云:“看马克思学说。”
1923年9月22日日记云:“看《马克思学说概要》。”
1923年10月3日日记云:“复看《马克思学说概要》,下午亦然。”
1923年10月7日日记云:“看《马克思学说概要》。”
1923年10月9日日记云:“看《马克思学说概要》。”
马克思的经济学说给蒋介石的第一印象是深奥难读。据他自述,《马克思学说概要》的“经济主义”部分,他读了三遍,还感到“不能十分了解”。有时,他不得不掩卷而去,但是,读来读去,他终于读出了滋味,甚至读出了“玄悟”:
1923年9月24日日记云:“今日看《马克思学说概要》完,颇觉有味。上半部看不懂,厌弃而去者再。看至下半部,则多玄悟,手不忍释矣!”
1923年10月18日日记云:“看马克思学说。下午,复看之。久久领略真味,不忍掩卷。”
看书看到了“不忍掩卷”的程度,说明蒋介石对马克思主义已经有了相当了解并且相当有感情了。
《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主义学说代表作,对该书,蒋介石也有涉猎。
1923年10月13日日记云:“看《共产党宣言》。”
1923年10月16日日记云:“看《共产党宣言》。”
1923年10月18日日记云:“看《共产党宣言》完。”
从蒋介石日记中,还可以看出,他还多次阅读《列宁丛书》,印象良好。1925年11月10日日记云:“看《列宁丛书》第五种。其言劳农会与赤卫军之组织与新牺牲之价值,帝国主义破产之原因,甚细密也。”同年11月21日日记云:“看《列宁丛书》。其言权力与联合民众为革命之必要,又言联合民众,以友谊的感化与训练为必要的手段,皆经验之谈也。”
在阅读马克思主义著作的过程中,蒋介石接受了某些影响。1925年11月,他准备为黄埔军校第三期同学录作序,打算既谈人生观,也谈宇宙观,苦无心得,最后决定重点阐述“精神出自物质,宇宙只有一原”二语,显然,这是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基本观点。不过,这一时期,蒋介石又读到了《泰戈尔传》一书,使他又从马克思主义身边走开了。同年11月12日日记云:“今日看《泰戈尔传》二次。泰戈尔以无限与不朽为人生观之基础,又以爱与快乐为宇宙活动之意义。列宁以权力与斗争为世界革命之手段,一以唯心,一以唯物,以哲学言,则吾重精神也。”
这段日记表明:在唯心与唯物的二元对立中,蒋介石选择了“唯心”;在“爱与快乐”和“权力与斗争”的二元对立中,蒋介石选择了泰戈尔学说。这成为他后来走向基督教,拒绝马克思的起点[23]。
这一时期,蒋介石也曾深入地研究过德、法、俄诸国的革命史。
1923年,他认真地读过《德国社会民主党史》。1926年,他在阅读《法国革命史》的过程中发现俄国革命和法国革命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
6月9日日记云:“看《法国革命史》,乃知俄国革命之方法、制度,非其新发明,十之八九,皆取法于法国,而改正其经验也,然而益可宝贵也。”可见,他对俄国革命中的许多做法是持肯定态度的。其后,他认真地阅读《俄国革命史》一书。6月23日、26日、27日、28日,其日记都有阅读该书的记载。7月21日,他开始阅读《俄国共产党史》。8月11日,他在向衡州进发船中继续阅读《俄国革命史》,并且在日记中写道:“甚觉有益也。”[24]值得注意的是,一直到1931年12月,他还在阅读该书。蒋介石后来虽然反苏反共,但是,在他的统治术中,仍然有不少来自苏俄的东西。
蒋介石日记中,也常有他阅读孙中山思想有关著作的记载。如:
1923年5月9日日记云:“看《平均地权论》。”
1925年1月9日日记云:“摘录《精神教育》‘军人之身’一段,中师之伟大议论足以立懦振疲,使人阅之,气殊虎虎。可谓观止矣!”
1925年1月16日日记云:“船上看《民生主义》第三讲完。晚,回长洲,船中看《民生主义》第四讲完。打倒帝国主义,解除人民痛苦,为余一生事业。《三民主义》一书,博大精深,包罗万有,而其主脑则在此二语也。”
1926年7月7日日记云:“看《建国方略》……全以经济为基础,而以科学方法建设一切,实为建国者必需之学。总理规划于前,中正继述于后,中华庶有豸乎?”
1926年8月8日日记云:“甚矣行易知难之理大矣哉,非总理孰能阐发无遗也。”
从这些记载中,不难看出蒋介石对于孙中山的崇拜心情。这种情况,使他很难听得进任何对孙中山学说的批评。
五四时期许多新潮人物大多对中国传统文化持强烈批判态度。蒋介石与他们不同,他虽然吸纳新思想,却并不废弃旧学。从这一时期的蒋介石日记看,他喜读诸葛亮《前出师表》和文天祥《正气歌》等,也喜读《心经》等佛学著作[25]。不过,他最喜读、常读的还是曾国藩、胡林冀、左宗棠等人的著作。1921年4月29日,他重读《曾文正公全集》,有“旧友重逢”之感。1923年3月,他读胡林翼的《宦鄂书牍》,决定“日尽一卷”。比较起来,蒋介石读新学诸书,常常食而不化,而读旧学诸书,则如鱼得水,常常用以作为立身处世、待人接物的原则,或用以作为治兵、从政的轨范。如:
1922年3月25日日记云:“看胡文忠集,其言多兵家经验之谈,千古不可磨灭,非知兵者不能言,亦非知兵者不能知其言之深微精确也。”
1922年4月11日日记云:“胡公之言、德、功三者,皆有可传,而曾公独称其进德之猛,是可知其虚心实力,皆由刻苦砥砺之德育而来,其办事全在于‘赏罚严明、知人善任’二语中用工夫……崇拜胡公之心,过于曾公矣!”
1922年11月4日日记云:“晚,看曾文正公书牍,至《复陆立夫书》,有‘事机之转,其始赖一二人默运于渊深微莫之中,而其后人亦为之和,天亦为之应’。信乎,吾当以一二人者自任也。”
这些地方,可以看出曾国藩、胡林翼等人对蒋介石的深刻影响。
1926年以后,蒋介石的读书生活逐渐发生方向性的转变,即废弃新学,专读旧籍。例如,他1934年的读书计划为:王船山、顾亭林、程氏兄弟、朱子、《资治通鉴》、张居正、王安石、管子、韩子,没有一本新潮方面的书。这种情况,反映出蒋介石思想的重要变化。
二、民族主义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遭到世界资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华民族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因此,民族主义思想空前发达起来。
蒋介石早年即具有民族主义思想。当时主要内容是反清,宋遗民郑思肖(所南)的《心史》曾经是他最爱读的著作[26]。五四运动后,蒋介石的民族主义思想逐渐向反帝方向发展。
五四运动给了蒋介石以强烈震动。他高度评价中国人民在运动中表现出的斗争热情和爱国精神,视为中华民族复兴的希望所在。当年9月24日日记云:“至今尚有国内各代表辏集总统府门首,要求力争山东各权利。各处抗排日风潮亦未止息。此乃中国国民第一次之示威运动,可谓破天荒之壮举。吾于是卜吾国民气未馁,民气未死,中华民国当有复兴之一日也。”1920年6月,蒋介石出资5000元,与陈果夫等创立友爱公司,购买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的股票。但不久,银价大落。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金融机关,在外人之手,国人时受压榨,可叹也。”同年11月8日,蒋介石游览香港,看到英人在当地大规模建设的状况,慨叹道:“中华锦绣河山,自不能治,而让外人治之,不亦深可叹乎!”
蒋介石不仅反对外人侵占中国土地,控制中国的经济命脉,而且反对为洋人服务的洋奴买办。1920年9月3日,往访张静江,为车夫所侮辱。下午打电话时,又为“电话手”所梗,蒋介石极为生气,在日记中写道:“洋奴之可恶,不止于此。凡在租界、公署及洋行、洋宅之寄生虫,皆可杀也。”蒋介石将车夫、“电话手”等类人视为“洋奴”是错误的,但从这段日记中不难看出他对洋场买办一类人物的憎恶。
1923年9月,蒋介石受孙中山派遣,作为孙逸仙博士代表团团长访问苏联。12月2日乘日轮归国。日本船主任意更改船期,不守信用,船中腐败不堪。蒋介石居然由此预言:“吾料东方帝国资本主义之命运,不久将尽矣!”
蒋介石反帝思想的高潮出现于五卅运动后。1925年6月23日,广州群众为支持香港工人大罢工,举行游行示威,队伍经过租界对面的沙基时,英国军队悍然开枪射击。群众死五十余人,伤一百七十余人,形成沙基惨案。事件发生后,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蠢尔英奴,视华人之性命如草芥,肆行芟薙,闻之心肠欲裂,几不知如何为人矣!自有生以来,震悼未有如今日之甚者。”他自黄埔赴广州途中,觉得一路景色凄凉,天空变色,努力勉励自己“毋忘今日之国耻”。自此,他逐日在日记提要栏目中书写“仇英”标语,总计约近百条,如:
英虏皆可杀!
英仇可忍耶!
毋忘英番之仇!
英虏我必歼汝!
英夷可不灭乎!
汝忘英虏之仇乎?
英夷不灭非男儿!
英番不灭革命不成!
英番不灭能安枕乎?
汉有三户,灭英必汉。
英虏,我的同志为你杀害!
英番不灭,国家焉能独立!
英夷不灭,焉能解放世界人类!
一年将匝,英番如故,窃自愧馁弱。
新年又逾二日,试问对付英夷工作成效如何?
旧历新年已越一日,英番盘踞如故,思之痛彻骨髓。
英夷气焰方张,当亟图最后对付,不可徒幸其国内工党革命也。
凡此种种,和中国人民当时同仇敌忾的感情是合拍的。
蒋介石把“英虏”、“英夷”看作中国人民的头号敌人,“英虏”、“英夷”也必欲除蒋介石而后快。1925年10月19日蒋介石日记云:“英夷勾通北段,竟以十万金悬赏购余。”21日日记云:“英夷忌我益深,而谋我更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