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为僧人妻
入山门年久月深,
闻尸臭香似白菊。
享佳肴美酒不尽,
好生活独在寺中。
我脱下华丽的长袖礼服,换回从前乡下姑娘的装束。世人还给我起了个“女铁拐”[54]的雅称,这多亏了我身材娇小,看上去并不显老。那时,佛法盛行,寺庙香火不断,善男信女众多。但有不少和尚在寺里偷偷地养起了所谓的“寺小姓”[55],遮人耳目地供自己享乐。为了有口饭吃,我也剃光前额中部的头发,梳成年轻男人的发髻,在下体系上兜裆布,沉下嗓子模仿起男人的声音。虽然自己也为这龌龊的行为感到羞耻,但没想到乔装过后的自己竟像极了男人,也算是得到些许安慰。腰带也换成男人常用的细腰带,插上长短两刀,可就是摆不出男人的架势。即便披上外褂,头戴斗笠,也总觉得滑稽可笑,自己常常忍俊不禁。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威严,我特地找了一位留胡子的伙计替我拿草鞋,带上一位城府老到的帮闲,出门遍寻香火旺盛、有油水可捞的寺庙,假装进去看樱花,伺机悄悄钻过泥墙溜进中门。这时,帮闲通常会先行一步找到方丈,然后再与无所事事的住持交头接耳地嘀咕几句。终于,我们被引到客厅。帮闲介绍我道:“这位是个浪人[56],尚未找到侍奉的主公,因此恳求在贵地休整几日,还望诸事多多关照。”还没等他说完,住持已经被我迷得神魂颠倒,竟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句妄语:“你昨晚想要的堕胎药的制法,我已经跟别人学会了。”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有失体统,他赶紧用手慌慌张张地遮住了涎水直流的大嘴。
随后,住持设宴招待我们,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桌上摆的全是从厨房偏门端进来的荤腥菜肴,真是名副其实的酒肉和尚。最后,定下一夜风流的报酬是两枚一步金。就这样,我遍访附近山头的各宗寺庙,靠美色求生。我所到之处,没有一个寺庙的和尚不为我破戒的。
后来,一位常常眷顾我的住持因钟情于我,便以三贯银子的价格与我签订了三年的卖身契,于是我成了这个寺庙的住持夫人,也就是世人俗称的“大黑样”。在那里待的时间越久,对寺庙花天酒地的内幕了解得也越加详细。这个庙里以前聚集了一批虔诚的僧人,他们约定避开佛祖和开山祖师的忌日,将每个月的六斋日[57]定为可以不遵守清规戒律的日子,其他日子则必须严格受戒,并一起立下誓文。别看如此信誓旦旦,可到了六斋之夜就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们大鱼大肉地先过完嘴瘾,便搂着女人跑到三条街的鲤屋嫖妓去了,作风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也许是这些人平素还算守规矩,佛祖也大度地默许了他们的做法吧,好在平安无事地过来了。
然而近年来庙宇越建越多,人员鱼龙混杂,所以风纪紊乱,和尚的行为也愈加出格。白天倒是披着袈裟,一本正经地念诵经文。可一到掌灯的傍晚,他们便换上短外褂,打扮成郎中模样钻进花红柳绿的妓院街,找娇艳如花的女人去了。很多人还在自己的庙里金屋藏娇,真可谓煞费苦心。比如,在卧房的角落里挖一个地下室,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开一扇极小的采光用的窗户,地下室的屋顶则涂上泥土,墙壁厚一尺有余,以防从外面听到声音。深暗的地底确实隐蔽。我就住在这样的地方。白天,我被关在这片狭小的弹丸之地,只有夜晚才能潜入卧房喘口气,但毕竟不能明目张胆,故而精神极为压抑,似受人私刑一般。若是为爱消得人憔悴,也罢了,可我不过是为了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却必须过如此窘迫的生活,想来徒生悲哀。我不分昼夜地委身于看着就让人厌恶的和尚,每每共枕眠后,空留寂寞凄楚,毫无情趣可言。我的身体因此日渐衰弱,可无情无义的住持却一点也不理会,仍像以前那样摧残我折磨我,还假惺惺地宽慰我说,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庙前的空地上,那副嘴脸真让人望而生畏。
这种日子习以为常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感到绝望无助。住持晚上去给人家做法事,回来晚了我便等得心急如焚,或是一大早出门参加葬礼,只不过才分开几个时辰,便觉得难舍难离。我身子甚至沾染上他的白色僧服所带的沉香之气,并因此暗自庆幸。过去远远听见便捂住耳朵跑开的铜锣铁镲,如今听来也成了些许安慰。我并不介意烧死人时发出的难闻气味,只觉得死了人是好事,而且盼着死人更多,因为只有这样和尚的腰包才能越填越鼓。日暮时分,我从卖鱼的小商贩手里置办齐食材,换着花样地煎炸炖煮,做出剔骨的鸭肉、河豚鱼汤或杉板烧鱼等美味佳肴。当然,我始终不能不对外界有所顾虑,所以烧菜时务必用火盆盖好,以防香气外漏。在这种糜烂堕落生活的耳濡目染下,小沙弥也学会了把咸盐沙丁鱼偷藏在袖筒里,然后趁人不注意时用写了佛名的废纸包好,用火烤了打牙祭。不信你瞧,这些和尚个个面庞红润,体态丰腴,对念经诵佛当然也从不懈怠。那些远遁山谷、过着清修生活的苦行僧人远离喧嚣,只管吃斋念佛,脸色蜡黄、形如槁木。两者从外表一眼就能区别开来。
自从春天在这里扎下根,转眼已到了初秋时节。住持最开始唯恐我借机逃走,出门时定要把我反锁在房间里,可现在我已能随便到后厨等地走动,别人见了也从不大惊小怪。我的胆子不知不觉越来越大,遇到寺内的香客也不会吓得六神无主地四下逃窜了。
一日黄昏,秋风掠过梢头,院中的芭蕉叶被吹得嗖嗖作响,一派萧瑟之景。我独自一人穿过竹篱笆,尽情观赏着换季时独特的景致,恍惚间如头枕双臂般做起了黄粱美梦。远处突然踉踉跄跄走来一个老太婆,如幻影一般叫人好生心疑。她白发垂项,满脸褶皱,佝偻龙钟,手脚干瘦,枯如细竹。老太婆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哀怨地说道:“我在这个庙里已经待了很久。论年龄我与住持的母亲相仿,但出身并不低贱。也不怕人笑话,我比住持整整大二十岁,但为了偷得浮生,无奈只得与他暗结良缘,甚至定下白头偕老之约。可没想到现如今却遭到如此报应。他见我人老珠黄,便忘了过去说过的话,把我关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只给我吃供品剩下的残羹冷炙,还横眉冷目地埋怨我为何不早点死去。他对我如此冷酷无情,我也不记恨他,反倒对你的仇恨日益加深。你肯定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吧?知道吗,每每听到你和住持在枕边恩爱缱绻地耳语时,虽然已是一把年纪的老人家了,我依旧觉得妒火中烧。虽说红颜已过、青春不在,但对你的妒恨久久难消。我早就想抓住你,一吐心中不满了,今晚总算遂了心愿。”
听了她的话,我大惊失色,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打定主意离开。为此,我还特地设计了一个绝妙的脱身之计。我在平日里穿的便服下面塞满棉花,让肚子看上去高高鼓起,并装出一副大腹便便、行动迟缓之状,对住持说:“我怀胎数月,已瞒你多时,应该很快就要分娩了。”大吃一惊的住持连忙说道:“立即动身回娘家吧,等顺利产下胎儿后再回来。”还给了我一些平时积攒下来的香火钱,嘱咐了我不少生产前后的注意事项,又慷慨地送给我一套窄袖和服作产服。那是一位香客因为幼子夭折,不忍再睹物思人而捐赠给寺院的,满是伤心回忆。最后,住持给尚未出生的孩子起了一个寓意吉祥的名字“石千代”,以示聪明健康。
虽然三年的契约还没到期,但我早已厌倦了寺院的萎靡生活,从此一别,便再没有回去。住持虽然遭人毁约,但因为僧人的身份也不敢贸然对质公堂,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想来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