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富岳百景(2)
富士山湛蓝欲滴,给人一种磷火燃烧般的感觉。鬼火,狐火,萤火虫,芒草,葛藤。我感到自己飘飘然,径直走在夜路上。只有木屐的声音呱嗒、呱嗒地响着。那声响清脆得好像不是发自自己的脚下,而是发自其他生物的一般。我悄然回头,只见富士山泛着清辉浮在空中。我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就是维新志士,就是鞍马天狗[22]。我像煞有介事地把双手揣在怀里走着,不由得感到自己真像个大人物。我走了相当远的一段路,把钱包搞丢了。里面有二十枚左右的50钱硬币。大概是因为太重,才从怀里哧溜一下滑落的吧。真有点怪,我竟然很平静。没了钱,走着回到御坂也可以。就这样,我继续走着。忽然,我意识到如果照这样再沿着刚才走过的路往回走,钱包会在的。我双手揣在怀里,信步返回去了。富士山、月夜、维新志士、丢了钱包。我感觉这就是风趣的传奇小说。钱包在道路的中央闪闪发亮,一定是它。我拾起了钱包,回到旅馆睡下了。
我是被富士山迷住了。那天晚上,我傻了,完全失去了意志。即使现在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感到回身乏力。
我在吉田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到了御坂。茶馆的老板娘见到了我暗自发笑,她那十五岁的女儿则绷着脸。我想婉转地告诉她们我并没有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们什么也没问,我倒是自己主动地把昨天一天的行动详细地说了出来。
投宿的旅店名称、吉田酒的味道、月夜的富士山、丢落了钱包,全都说了一番。老板娘的女儿又高兴起来了。
“客官!起来看啊!”
一天早晨,老板娘的女儿在茶馆外面高声地呼喊着,我勉强地起了身,向着走廊走去。
老板娘的女儿兴奋地面颊通红,默然指向天空。我一看,是雪。我吃了一惊。原来是富士山下雪了。山顶白皑皑地闪闪发光。我心想御坂的富士山也不能小觑啊。
“真好看啊!”
听到我的赞美,老板娘的女儿得意地用了一个赞美词说:
“非同一般吧。”接着,她又红着脸说:“御坂的富士山,这样还不好吗?”或许是因为我以前就一直告诉她:这种样的富士山低俗而不好看,她才在内心一直感到沮丧的吧。
“果然,富士山不降雪的话就不咋样!”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重新对她这样说道。
我穿着和式棉睡袍到山上转悠,采了满满两把待宵草[23]的种子回来,并把种子撒在了茶馆的后门处。
“可以吗?这是我播种的待宵草。明年我还会来看的。可不要往这里倒洗涤水什么的呀。”
老板娘的女儿点了点头。
之所以特别挑选了待宵草,是因为我认为待宵草与富士山很般配。御坂岭的那家茶馆,可以说是山中唯一的房屋,所以邮递件无法送达。从山岭的顶上乘坐公交车要颠簸三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岭下山麓河口湖畔一个叫“河口村”[24]的不折不扣的荒村。寄给我的邮件物品都留在那个河口村的邮局里。我差不多每三天就要去那里一次取我的邮品。我都选天气晴好的日子去取。这里的公交女乘务员不会为观光客特别介绍风景。尽管如此,但有时她也会像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极其散文式的语调,沉闷地、近乎嘟哝地介绍说:那是三之岭,对面是河口湖,湖里面有西太公鱼,等等。
从河口邮局取了邮件物品,在乘坐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返回岭上的茶馆途中,紧挨着我的旁边端坐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她身穿一件深咖啡色的披风,脸色苍白,容貌端庄,和我的母亲长得很像。女乘务员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冒出一句说:“各位乘客,今天能清晰地看到富士山呢!”
那语气既分不清是介绍,也辨不明是自己一个人在感叹。听她这么一说,背着背包的年轻工薪族,梳着大大的日本发髻、穿着绸子衣服、小心地用手帕遮住嘴、艺妓派头的女子等,都转动着身子,一起把头探出了车窗外,仿佛现在才发觉似的,眺望着那平淡无奇的三角山发出“啊”“哎呀”等傻傻的感叹声。车内一阵嘈杂。然而,我身旁的这位老人家好像心中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她和其他观光客不同,连看都不看一眼富士山,反而一直注视着与富士山反方向的、山路沿线的断崖。我对她的专注神态感到全身振奋。我也想让她看到我不愿看如此俗气的富士山的那种高尚而虚无的心情。我还想让她感受到我对其产生共鸣的态度:即使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您的痛苦和孤寂我也都明白。于是,我借机悄悄地靠近老太太,和她保持同一种姿态呆呆地将视线投向断崖一方。
大概老太太也对我感到放心吧。她心不在焉地说:“啊,待宵草!”
说着,她用纤细的手指,指向路旁的一个地方。公交车“唰”地一下开了过去,金黄色的一朵待宵草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那花瓣鲜艳夺目久久难忘。
那待宵草花与海拔3778米[25]的富士山傲岸地对峙着,一点也不摇晃。怎么说好呢?我想说那待宵草就像金刚劲草[26]一般,坚韧挺拔直立在那里,太美了。待宵草与富士山很般配。
尽管10月份已经过半,但我的手头写作迟迟没有进展。我思慕友人。晚霞红艳,云雾缭绕。我在二楼的走廊上独自吸着香烟,故意不去遥望富士山而一直凝视着山上那鲜血欲滴的通红红叶。我向正在茶馆门前扫落叶的老板娘打了一声招呼:
“老板娘!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哪。”
我这声音近乎欢呼,尖得连自己都感到吃惊。老板娘停下手中的扫帚,抬起头疑惑地皱着眉头问道:
“明天,您有什么事吗?”
她这么一问,我倒不知如何作答了。
“没什么事。”
老板娘笑了起来。
“您感到寂寞了吧。您爬爬山怎么样?”
“即使爬山,还要马上下来。很没意思。无论爬哪一座山,都只是看到相同的富士山。想到这,我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也许是感到我说的话有些奇怪吧,老板娘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又扫起了枯叶。
睡觉之前,我轻轻地拉开房间的窗帘,隔着玻璃窗户眺望着富士山。在月色清辉的晚上,富士山像水中的精灵一样泛着青白色的光芒屹立着。我叹了一口气。啊,看见富士山了。今晚的星星很大。明天将是个好天气吧。心中仅仅耀动着这么一点点喜悦。接着,我又把窗帘轻轻地拉上了,就这样睡下了。虽说明天是个好天气,可对我来说没什么特别之意。想到这,觉得可笑,一个人在被窝中苦笑了起来。我感到很痛苦。比起写作——专心运笔——这种痛苦,不,运笔反而是我的乐趣,不是运笔而是我为我的世界观、所谓艺术、所谓将来的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新颖,至今还没有确立而感到苦恼。并非夸张,我感到痛苦不堪。
我想只有这样:把自己一下子捕捉到的朴素的、自然的以及简洁鲜明的东西写在纸上。这么想时,眼前的富士山的姿态也别有意味地映入了眼帘。我开始对富士山有点妥协了,它的这种姿态、这种表现最终也许是我所想的“单一表现”的美。然而,我还是对富士山那种过于棒状的朴素感到有些受不了。如果这种样子是美的话,那么装饰品布袋神[27]也应该是美的。那装饰物布袋神怎么都叫人受不了。我很难想象那种东西是一种美的表现。富士山的这种形态还是有点不对劲。我一再踌躇困惑,感到它别扭。
我早晨和傍晚眺望着富士山,度过了阴郁的时光。10月末,山麓吉田镇上的一群艺妓分乘五辆汽车来到了御坂岭。
这大概是一年一度的开放日吧。我从二楼观望着这幅景象。
身着各色服装的艺妓们从车上下来,就像一群从笼子里放出来的信鸽一样,一开始不知道往哪里走,只是聚集在一起转来转去,默然地你推我搡的。不一会儿,她们就很快地消除了那种紧张感,各自开始溜达了起来。有的在认真地挑选着摆在茶馆柜面上的明信片,有的伫立着在眺望富士山。那景象昏暗、寂寥、难以目睹。二楼一位男子不惜生命的共鸣,也没有为她们的幸福增添任何意趣。我只是在看着她们。痛苦的人就痛苦吧!堕落的人就堕落吧!这和我没有关系。这就是人世间。我虽然假装冷漠地俯视着她们,但心里却感到很痛苦。
恳求富士山吧。我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喂!把她们就拜托给你了!”我抱以这样的心情抬头仰望,只见富士山在寒空中呆呆地挺立着,当时的富士山看起来就像一个身着和式棉睡袍,双手揣在怀里傲然站立的大首领一样。我这样托付富士山之后,大为放心了,心情轻松了起来,便不顾那群艺妓和茶馆里6岁的男孩子一起带着名叫哈奇的长毛狮子狗,到山岭附近的隧洞去玩了。在隧洞的入口处,一位三十岁上下、纤瘦的艺妓一个人正在静悄悄地采集不知名的花草。即使我们从她的旁边走过,她也不予理睬,心无旁骛地采摘着花草。我又抬起头仰望着富士山祈求道:“这个女子也顺便拜托你了!”委托好之后,我牵着那孩子的手,快步走进了隧洞。冰冷的地下水从隧洞上方滴落到脸上、脖颈上,心想她们管我什么事啊,便故意迈着大步走了起来。
当时,我的婚事正遇到了挫折。因为我清楚地明白,家里[28]的人不会给我任何帮助,所以我很为难。我自顾自地打着如意算盘,心想:家里面至少会资助我100日元吧。我用它举办一个简单而严肃的婚礼,至于成家以后的费用,我可以靠我的写作来挣。然而,依据两三封的书信来往,我就清楚了家里根本不会给我资助的。我感到一筹莫展。在此,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即使婚事告吹也无妨。不管怎样,我要向对方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于是,我一个人就下了山岭,去拜访了甲府的那位姑娘家。幸巧,姑娘也在家。我被带到了客厅。当着姑娘和她母亲的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开诚布公地说了。在诉说的过程中,有时语调为演讲,有时沉默无语。但总体感到说得还比较直率。姑娘心平气和地歪着头问我:
“这么说来,您的家人是反对了?”
“不,不是反对!”我轻轻地将右手掌按在桌子上,说道:
“我觉得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来办!”
“好!”姑娘的母亲很有风度地笑着说,“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也不是很有钱的人。大张旗鼓的婚礼,我们反倒感到为难。只要你自己对爱情、对职业有热情,那我们就满意了。”
我甚至忘记了行礼致谢,好大一会儿一直在木然地注视着庭院。我感觉到了眼中的热泪,心想一定要孝敬这位母亲。
回去时,姑娘把我送到了公交车的始发站。我边走边装腔作势地说:
“怎么样?我们再交往一段时间看看吧。”
“不用,我们已经交往很久了。”姑娘笑着说。
“你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越发说起了胡话。
“有。”
我心想无论她问什么,我都会如实作答的。
“富士山已经下雪了吧?”
我对她的这个提问感到很扫兴。
“下了,山顶上——”说着,忽然向前方一看,看见了富士山。我感到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