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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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卡曼坦与鲁鲁(8)

可是,我刚一闭眼,就被一种恐惧感惊醒了。那些男孩和小羚羊的形象——此时已纷纷汇聚成象——如此清晰地立在我眼前,跟画出来似的。我在床上直起身来,面容惊恐,像有人要掐死我一般。我想,那在那些捕捉者手里的小羚羊怎么样了?那些孩子整日冒着酷暑站在路边,将小羚羊双腿交叉高高举起。小羚羊还小,无法自己觅食。我自己一天路过两次,既像祭司,又像利未人[6],根本无暇去管小羚羊。而如今它在哪里?我仓惶地起床,把所有仆人都叫醒。我命令他们,必须要找到这只小羚羊,早晨送来给我。他们马上绞尽脑汁地想起了办法。那天,两个小仆人与我坐在同一辆车里,对外面的孩子与羚羊也都没留意。可现在他们却站了出来,详尽地告诉别人时间,地点和那些小孩的家庭情况等。那天晚上,月色皎洁,我的仆人们都走出屋子,在田野里四散开来,激烈地讨论着。我听到他们在谈论一个事实:如果找不到羚羊,那谁都保不住饭碗了。

第二天一早,法拉赫给我送早茶时,朱玛双臂抱着小羚羊跟了进来。那是一只雌羚羊,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鲁鲁,据说是斯瓦希里语,意为珍珠。

那时候,鲁鲁跟猫一般大,长着一双大而安静的紫色眼睛。它的双腿瘦如细柴,以至你会担心它一蹲一起时,怎能经受得住一屈一伸。它那滑如丝绸的耳朵,表现力极佳。它的鼻子黑亮亮的,犹如长在地下的块菌,而那小巧的蹄子又活脱脱带有旧私塾里中国姑娘的风采——一双玲珑的缠足。抱着如此完美无瑕的艺术品——乃是罕有的机遇。

不久,鲁鲁便适应了这房子与房子里的人,它的行为举止如同在自己家里一般。在刚开始的几个星期里,房间里的打蜡地板对它来说是个大难题。它一离开地毡,前后腿便往四面滑去,看似很危险,它却无所畏惧。后来,它学会了在光滑的地板上行走,发出一种连续的像是怒敲桌子的声音。它特别爱整洁,做事有条不紊,而有时它又像小孩般任性,可当我阻止它干那些它想干的事时,它的行为似乎在说:以和为贵。

卡曼坦用奶瓶喂它,晚上还得将它关在屋里。天黑后,豹子常在我住所四周出没,我们要格外小心地照管鲁鲁。它跟卡曼坦的关系很好,老跟在他后面。卡曼坦不赞成它干什么事情时,它常常用小小的脑袋撞一下他的腿。它是如此漂亮,当你看到它与卡曼坦在一起时,你会不禁把它和他视作美与善完美交融的绝妙的新图解。正因为这出众的美与潇洒,鲁鲁在我家为自己赢得了地位和敬重。

在非洲,除了苏格兰猎犬外,我从不养其他品种的狗,再没有比苏格兰大猎狗更忠诚、更通人性的狗了。它们一定与人类相处几百年了,对我们的生活环境十分熟悉,懂得如何周旋于其中。你还能在古代绘画和花毯中找到它们的形象,它们的容貌和举止随环境屡屡发生变化,但始终带有某种封建气息。

我的第一条苏格兰猎犬是新婚时收到的礼物,它名叫达斯克。我刚开始在非洲生活——可以这么说,它早在“五月花”轮船上就与我相伴了。它生性活泼、慷慨。在二次大战开始的几个月,我为政府搞运输,它总跟着我随牛车穿越马赛依保护区。可惜两三年后,它死于斑马的伤害。那时鲁鲁已来到了我家,我还养着达斯克的两个儿子。

对于非洲水土和非洲土著,苏格兰大猎犬都能适应。这也许应该归功于这儿的海拔——这三者被高地赋予了主旋律,在蒙巴萨的海平线上,大猎犬就显得不太协调。高原上雄奇寥阔的风景线上,有了山峦,有了草原,有了江河,如果没有大猎犬,似乎就不能算作完美。大猎犬都是狩猎能手,尽管嗅觉比灵猩灵敏,但捕捉动物主要凭借的却是视觉。观赏两只大猎犬合作捕猎,是极为新奇的事。我骑着马,带它们闯进野生动物保护区——按规定是不允许的。在那儿,它们会惊扰到狮子和角马,它们在草原四处奔跑,就像天堂所有的星星在空中忽闪忽闪。我在马赛依区打猎的时候,只要大猎犬在身边,一只击中的动物我也没漏掉过。

在原始森林里,它们暗灰的身影嵌在一片墨绿墨绿的树荫下,很是美丽。有一条大猎犬,单枪匹马咬死了一只身形庞大的雄狒狒。格斗时,它的鼻子被狒狒咬穿了,这实在有伤它高贵的气质。然而,每个庄园里的人都将这视作光荣的伤疤,因为狒狒是害人之兽,土著对其深恶痛绝。

大猎犬很聪明,知道仆人中谁是穆斯林,不得接触狗类。

我刚到非洲时,有一个索马里扛枪夫,名叫伊斯梅尔,他去世时,我还在非洲。他是旧时扛枪夫之一,现在已经没有这种职业了。他是本世纪初的那些狩猎行家培养出来的——那时的非洲是真正的行猎乐土。伊斯梅尔对文明的了解仅限于猎场,他说的英语属于行猎世界,对我的猎枪,无论新式老式,他都能发表一番评论。他回到索马里后,曾给我来信,收信人写的是“母狮布里克森”,信的开头是“尊敬的母狮”。他是一个标准的穆斯林,一辈子都不肯与狗接触,这给他的职业生活造成了不少困扰。但对达斯克是个例外,他从不计较我把它装在一辆骡车上,甚至允许和它同住一个帐篷。他说,这全因达斯克能够认出穆斯林,不会跟他的肢体有所接触。事实上,伊斯梅尔让我确信了,达斯克能一眼看出谁是真正的穆斯林。他曾对我说:“我现在知道了,达斯克与你属一个种族,它总是冲着人笑。”

鲁鲁在我家的权利和地位,现在连我的大猎犬都明白。这两位行猎大将的傲气,在鲁鲁面前却荡然无存,就连在自己最爱待的牛奶盆或火炉前,它们都受到过鲁鲁的排挤。我在鲁鲁的颈圈上系了一只小铃铛,有一度,猎犬们一听到叮铃声从其他房间传来,就会顺从地从炉前温暖的地方爬起来,躺到别的地方去。当然,鲁鲁的举止优雅,风度潇洒,也着实无与伦比。它走来,躺下,俨若一位仪态万千的大家闺秀,优雅地提着拖地的长裙,落落大方地坐下。它以彬彬有礼、略带挑剔的姿态喝着牛奶,仿佛为女主人过分的恩宠而深感不安。它总喜欢让人挠它的耳朵背,那种富于自制的神态,就像年轻的妻子娇嗔地任由丈夫的爱抚。

鲁鲁长大了,亭亭玉立,像一枝可爱的花朵,生机勃勃。它苗条而又丰腴,全身上下透着一种无法名状的美。它的形象就如海涅某首诗里的工笔插图:恒河水畔,有一群聪敏温柔的小羚羊。

但鲁鲁的温柔并不是真的,其内心隐藏着所谓的恶魔。它具有最典型的女性特征,全身心地进行保护自己,以保全所谓的完美无缺,同时又全力以赴地决意进攻。它会对抗谁?整个世界吗?若我的马惹它不高兴了,它便就会情绪失控,一头撞过去。我记得汉堡的海根贝克老人曾说过,在所有的动物中,包括食肉类动物,鹿是最不可靠的动物。你可以信任花豹,但你如果对牡鹿不加防备,那么你早晚都会遭到它的偷袭。羚羊鲁鲁所具备的也正是这种气质。

即使鲁鲁的行为像不知羞耻的风骚娘们那样,它也仍旧是我家的骄傲。尽管在我家娇生惯养,他也不怎么高兴。有时,它一连几小时或整个下午出门在外。有时,它就像中了邪,对环境表现出极度的不满。为了寻求自己心灵上的满足,它会在房前草坪上跳武士舞,一如撒旦身边转圈狂舞的祈祷者。

“啊,鲁鲁,”我心潮澎湃,“我知道你出奇地健美,你能超过自己的高度。而此刻,你是在向我们发怒,希望我们都死去。老实说,只要你敢下手,我们一定都会死。但使你烦恼的并不是你现在想象的那样:我们设置的让你跳跃的障碍过高了。我们又怎么可能那样做呢,你这个伟大的跳高能手?事实是我们没有设置过任何障碍。伟大的力量蕴藏在你体内,鲁鲁,种种障碍也都在你的身上,关键只是时机尚未成熟而已。”

一天傍晚,鲁鲁外出未归,我们出去找了整整一周都没找到。这对我们所有人,无疑都是个沉重的打击。我们张贴了启事,可别人也没见到它。我想起了河边的豹子。某个夜晚,我向卡曼坦谈起了豹子。

他照例停顿了一会,没有马上回答我,大概在思考我所缺乏的洞察力。几天后,他才来找我谈这件事:“你相信鲁鲁死了,姆沙布?”

我不愿说得如此直白,只是告诉他我很奇怪鲁鲁为什么迟迟不归。

“鲁鲁,”卡曼坦说,“它没死,但它嫁人了。”

这是个惊人的好消息,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嗯,是的,”他说,“它结婚了,它与它的波瓦拿(斯瓦希里语,意为先生、丈夫、主人)一起住在森林里。不过它没有忘记我们,它常会在早晨回这里来。我在厨房后面的地上给它撒了一些玉米粒,等太阳升起,它就会从树林那边回来吃玉米。它的波瓦拿会跟它一起来,但它怕生。波瓦拿跟这里的人不熟,它站在草坪另一边的大白树下,始终不敢接近我们的房子。”

我吩咐卡曼坦下次再见到鲁鲁来时叫我,没过几天,日出前,他便来叫我出去了。

那是个可爱的早晨,我们等待时,最后一些星星也消失不见了。天空很澄澈,而我们周围的世界仍是一片黑暗,寂静无声。草是潮湿的,树下的坡地上闪着露珠,就像发着淡光的银子。早晨的寒风吹拂到脸上有些刺痛,若是在北欧,就意味着快要霜冻了。无论你有多少经验,我想——这仍然是不可思议的,在凉爽的树荫中,再过一两个小时,你一定无法忍受太阳的炽热和天空刺眼的光。灰蒙蒙的雾笼罩着山峦,勾勒出奇特的形状。这时,野牛若在山边吃草,就像身处云端,这是十分寒冷的。

我们头上的天空渐渐地变得透明,如同一只盛着葡萄美酒的酒杯。霎时间,第一束阳光轻轻地照射到山顶。随着地球慢慢向太阳倾斜,山脚的草坡一整片都是瑰丽的金黄,马赛依树林越发显得低矮了。河岸这一边,高树的顶端被涂上了深褐色。此刻,树林里的野紫鸽腾飞而起,它们在河彼岸巢居,飞到我庄园的林子里寻找野栗子。一年中,它们只有短短一段时间栖息于此。这些野鸽子来得出奇地迅捷,简直像空中铁骑发动的突袭。我内罗毕的朋友们常到庄园来,趁着早晨天气凉爽些,来打野鸽。为了在太阳初升时赶到这里,他们常常很早出发,到达时车灯还亮着呢。

当你伫立在静谧的树荫下,眺望着金色的山峦、澄澈的天空,会有某种感觉倏忽而至:其实你行走在海底,海水在身边流淌,而在那一刻,你又抬头仰望着大海的表层。

小鸟开始啼鸣。然后,我侧耳聆听,距离树林不远,传来了铃铛的叮铃声。啊,喜从天降,鲁鲁回来了,回到它的老地方了!它越来越靠近,我能从它脚步声中猜到它的动作;它走走,停停,又走走,停停。拐过一所茅屋,它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见到羚羊离房子这么近,我们一下子变得兴奋不已。此时,鲁鲁纹丝不动地站着,似乎对见到卡曼坦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而对见到我却深感意外。但它并不畏惧,没有离开,它望着我,忘却了所有过去种种冲突的记忆,也忘记了自己不知感恩不辞而别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