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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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卡曼坦与鲁鲁(6)

无论是谁与卡曼坦交谈,他必须要先想好,在每一个词组前有一个长长的、含蓄的、看似故意的停顿。所有的土著都堪称停顿大师,停顿,是为交谈开拓更广的言路。

卡曼坦此刻又停顿了很久,然后说:“我不相信你能写。”

我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一起讨论我的书,便把稿纸放下,向他询问原因。这才发觉,他很早就考虑好今天的谈话了,并且为此作了充分的准备。他站着,手背在身后拿着《奥德赛》,又慢慢把书放在桌上。

“瞧,姆沙布,”他说,“这是一本好书。从这头到那头都牢牢订在一起,就算你举得很高用力摇晃,它都不会散开。那个写书的人非常聪明,但你写的,”他继续语带轻蔑地说,还带着某种友好的同情心,“一页在这儿,一页又在那儿。如果别人忘了关门,这些就会全被风吹散落到地板上,你又会生气。这不会是本好书的。”他断言。

于是,我向他解释,在欧洲,自会有人能把所有的纸装订在一起。

“那装订完了,你的书比这本沉吗?”他边问边用手掂了掂《奥德赛》。

他见我没有立即作出回答,索性将书递给我,好让我自行判断。

“不,”我回答,“没这么重,可你也知道,图书馆里有些书比我的要轻得多。”

“那么,也跟《奥德赛》一样硬吗?”他又问。

我告诉他,把书装帧得这么厚实,是很昂贵的。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表示出他对我这本书抱有更大的希望。或许是因为他起初对这本书表示怀疑,后来又悔悟了,他把散了一地的稿纸一页页捡起来,放回餐桌上。可他还是没想离开,依旧站在桌旁,似乎在等待什么。许久,他一本正经地问我:

“姆沙布,书里写了什么?”

我为了向他解释,给他讲了一段《奥德赛》中主人公与独眼巨人的故事,主要讲述奥德修斯如何自称“非人”,如何剜出独眼巨人的眼睛,又如何逃离被绑在羊腹下的厄运。

卡曼坦兴致勃勃地听着,并发表了自己的见解:那头羊与朗先生的绵羊一定同属一个品种,他曾在内罗毕畜展上见过。他又回过头谈到独眼巨人,问我那儿是不是吉库尤那样的黑人。我说不是。然后,他还想知道奥德修斯与我是否是同族人或是一家人。

“他是怎么说的,”他问道,“‘非人’这个词,用他自己的土语说么?请你说一遍。”

“他说‘欧蒂斯’,”我告诉他,“他自称‘欧蒂斯’,土语里的意思就是‘非人’。”

“你也要写相同的事么?”他问。

“不,”我说,“人们可以写他们喜爱的任何事,比如我可能会写你。”

卡曼坦刚刚才想要说点什么,这会儿又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悄声问我要写关于他的哪些事。

“我可能会写你患病,写你怎么出去放羊。”我说,“你觉得怎么样?”

他扫视了一下房间,含糊不清地回答:“西求伊(斯瓦希里语)——我不知道。”

“你害怕吗?”我问他。

他思考了半天,肯定地说:“嗯,草原上那些牧童们总有时会害怕的。”

“你怕什么?”我追问。

他不说话了。过一会儿,他的神情变得沉着而凝重,他望着我,两眼放着灼灼的光:“我怕欧蒂斯。草原上的牧童害怕欧蒂斯。”

没几天,我就听到卡曼坦告诉其他仆人,我正在写书,然后可以拿到欧洲装订,还说要花很多很多钱做得像《奥德赛》那么硬实。说着,他还把那本书拿出来展示,可他并不相信我这书的封面能做成蓝色。

在我家,卡曼坦有种很有用的天赋,就是:他什么时候想哭——我相信——他就一定会哭。

如果我很认真地责备他,他会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以专注而哀伤的眼神注视着我的脸。偶尔,吉库尤人才露出这般黯然神伤的表情。接着,他的双眼鼓起,泪光盈盈。渐渐地,大泪珠一滴滴地滚落出眼眶,沿着脸颊流淌下来。我知道,这纯粹是鳄鱼的眼泪,若是别人这样,我根本无动于衷,可卡曼坦流泪就另当别论了。这时,他扁平的木头般的脸,似乎又沉浸在黑茫茫的,异常孤独的世界里——他曾在这世上沉浮多年。他会像放羊娃那样,悄悄拭去这默然沉重的眼泪。这泪珠令我感到不安,我以知罪感的角度来看待他,无形中就弱化了他的过失,也就不忍再继续数落他了。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件令人心烦意乱的事。但我相信,基于我们之间存在人类真正的了解,卡曼坦自知,我看透了这些后悔的泪水,并不值更多的价钱——而事实上,与其说他自己把眼泪看作一种哄骗的手段,倒不如说是他在更高的权威前摆出的一种姿态。卡曼坦扬称自已是个基督教徒,我却并不了解他是怎么定义这一名词。曾经,我有一两次试图盘问他,可他却回答说,我信奉什么,他便信奉什么;甚至,他说我本人一定明白我信奉的是什么,既然这样,那我再问他也就没有意义了。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一种遁词,在某种程度上,倒确实是他自身信仰的坦露。他将自己置于白人的上帝之下,在服侍人时,他随时准备执行任何命令,却不屑于去深究工作制度的合理性——这制度恰恰很可能就像白人自己的制度那样,被证实为并不合理。

有时,他碰到我的行为与他所信奉的苏格兰教会的教诲相冲突,他会问我究竟是谁对谁错。

令人惊讶的是,土著为人不心存偏见,因为你原以为能在这些未开化的人们中寻得某些愚昧的禁忌。我以为其中的理由是他们熟悉各种民族和部族,而且非洲地区人们的交际频繁,首先是古老的象牙商人与奴隶,我们的时代正是移民与狩猎大动物的猎人的时代。几乎每个土著,乃至草原上的小牧童,在他的岁月里都直接与一系列不同的民族打过交道,从西西里人到爱斯基摩人,英国人,犹太人,布尔人,阿拉伯人,索马里人,印度人,斯瓦希里人,马赛依人,以及卡维罗多人,等等。通过不断地接收种种外来思想,土著遂成为拥有博大世界观的人,而不是乡巴佬、省城人或传教士——这些人都在一个统一模式的社会里成长,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观念。白人与土著之间,大都会由此产生误解。

以你个人的名义向土著表示你代表基督教,是颇有风险的经验。

我家的仆人中,有一个名叫基他乌的年轻吉库尤,他来自吉库尤自然保护区。他是一个热爱观察、热爱思考、心思细腻的佣人,我很喜欢他。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他求我为他写一封推荐信给我的老朋友谢赫·阿里·比·萨里姆——蒙巴萨沿海县县长。基他乌曾在我家见过此人,而他现在却说他想去那边干活。我对他刚熟悉了家里的常规便匆匆离去的举动甚为不满。我对他说我宁可给他加工资。不,他说他不是为了更高的工资而离开,而是他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他告诉我,他心意已决。他早在自然保护区就下定决心,要么信基督,要么当穆斯林,只是还没决定到底该信哪一位。因为我是基督教徒,所以他便来我的庄园干活。他在我家干了三个月,以便观察基督教徒的日常行为与习惯。他打算再去阿里那儿干三个月,观察穆斯林的情况,然后再作抉择。我相信,即使是主教遇到了这样的事,也会与我同感:“我的上帝,基他乌,他应该到这儿来时就告诉我的。”

按照传统,穆斯林不吃任何外人宰杀的肉类。这就在外出狩猎时成了一个难题:你只能带少量的干粮,仆人的食物全要依赖你打到的猎物。你打到一只羚羊,你的穆斯林仆人就会飞快地奔过去,赶在羚羊断气前亲手割断它的喉咙。你注视着他们燃烧着的眼睛,内心万分不安。如果你看到他们垂头丧气地站着,那就是说羚羊在他们动刀前已经死了,而你必须另找一只,不然你的搬运夫们就得挨饿。

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我坐着牛车出门,在我出发前夜,我碰巧在基加贝遇到穆罕默德·谢里夫。我问他是否能依照法律先赦免我的仆人,等我们射猎回来再说。

谢里夫很年轻,但很睿智。他同法拉赫与伊斯梅尔谈了谈,宣布:“这位女士是耶稣的门徒。她在开枪时会说,或至少会在心里默念‘以上帝的名义’,这就使得她的子弹与正统穆斯林的刀一样干净。你们就可以在这次旅行中吃她打的东西了。”

各教会间的互不容忍,削弱了基督教在非洲的优势。

每逢非洲的圣诞之夜,天气通常都很热,我总要骑马去法国教会望午夜弥撒。当你穿过金合欢树林带,你能听到远处回荡在清新燥热的空气的教堂悠扬的钟声。当你到达教堂,人们早就围聚一堂,雀跃不已,内罗毕的法国和意大利店主都带着家眷赶来,修道院的修女们也悉数到场了。土著们穿着色彩鲜亮的服装,成群结队地簇拥在一起。壮观的大教堂点起几百支蜡烛,与教士们自制的彩色玻璃画相辉映。

卡曼坦来我家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来临时,我告诉他,作为教友,我将带他一起去望弥撒,我还以教士的口吻向他讲述了那儿能看到的种种美景。卡曼坦听了显得甚是激动,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可是当车到门口来接我们时,他却焦虑不安地折回来,说不能跟我走了。他回避了我的追问,不肯向我透露原因。是的,他确实不能去,他发现我带他去的是法国教会,而苏格兰教会在他住院时曾严厉禁止他与之往来。我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误会,他必须立刻跟我走。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突然在我面前变得如石头般僵硬,翻着白眼,昏了过去,满脸冷汗。

“不,不,姆沙布,”他喃喃地说,“我不跟你去。我知道,在那大教堂里有一个姆沙布很坏很坏。”

我听了这话,感到十分沮丧,但我想还是把他带上比较好,圣母玛丽亚可以开导他的思想。教堂里有一座与真人差不多大小的圣母塑象——蓝白相间。尽管对话于土著而言是难以想象的,但他们常常会对雕像印象深刻。于是,我承诺一定会保护他,这才把他带上了车。当他紧跟我的脚步踏入教堂时,他的忧虑旋即消散了。这刚好是法国教会首次举办的圣诞弥撒,教堂里还有一尊巨大的雕像——耶稣出世——一个神龛及圣神家族,刚从巴黎运来,沐浴着蓝天熠熠闪烁的星光。雕像周围有一百多只玩具动物、木牛以及洁白的棉毛羊羔,所有这些都丝毫没有考虑到它们尺寸的大小,一定在吉库尤人内心激起阵阵狂喜的波澜。

卡曼坦信奉基督教后,便不再害怕接触尸体了。

在这之前,他害怕尸体。当人们用担架把病人抬到我房前的平台上,那个不幸的病人死在那里时,他不像其他人那样,会帮我忙把死者抬回去,也不和别人一起退回到草坪上。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就像一座又小又黑的石碑。我不明白,为什么吉库尤人不怕死,却一点不敢触碰尸体,而怕死的白人倒敢搬动尸体。如此,你又一次感到了现实生活中,他们与我们大相径庭。所有农民都知道,这个领域内,你是难以支配土著的。如果你能立马打消这个念头,那么必然可以省掉不少麻烦,因为土著确实宁死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方式。

而如今,卡曼坦内心已不再恐惧,甚至他的亲友害怕死人,也会遭到他的奚落。甚至,他在现场炫耀,以夸耀上帝赋予他的力量。有时,若我有机会,也会考验他一番。在庄园那段日子里,我和他曾抬过三次死人。一个是吉库尤姑娘,在我屋外被牛车轧死;第二个是位吉库尤小伙子,在森林砍树时被砸死;第三个是白人老头,他曾住在庄园里,替庄园出过力,后来又死在了那儿。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丹麦人,是我的同乡,名叫克努森。那次,在内罗毕,他跌跌撞撞摸到我的车前,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便央求我在庄园里给他一间房子,因为他别无栖身之所。那时我正在裁减咖啡园里的白人职员,正好有一间空平房可以租给他。他在庄园安顿下来,住了六个月。

在高原上庄园的人中,他可称得上独一无二了。他是地地道道的大海的创造物,好像与我们在一起就成了一只断翅的信天翁。他整个被生活压垮了,他不仅患病,而且酗酒,驼着背,红发变成了白色,近乎一种奇异的颜色,好像他的头上撒满了灰烬,又像是在盐里渍过,显出点点的白斑。然而,他身上所迸发出的火焰,却是任何灰烬都无法将其掩盖和抑制的。他在丹麦一个渔民世家出生,做过水手,后来成了非洲探险的先锋之一——且无论哪阵风将他吹来。

老克努森一生尝试过不少事业,相较之下,他更喜欢同水、鱼、鸟打交道,但无论在哪方面都没什么成就。有一次,他告诉我,在维多利亚湖畔,他以前经营过技术很先进的捕鱼企业。那个地方绵延几十英里,有世界上最好的鱼网,还有一艘摩托艇。但他在二次大战中失去了一切,他追忆的这场悲剧里,最伤心的是一次致命的误会,或者说是一位朋友对他的背叛。实际情况怎样我就不大清楚了,因为这个故事他给我讲了很多遍,但几乎每遍都不一样。老克努森每每讲到这里,心情都异常沉重。无论如何,他的故事里总有某些情节是真实的。为了赔偿他的损失,在他在庄园居住的这段时间,政府会每天支付他一先令的养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