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斯派赛斯岛(1)
抵达斯派赛斯岛
就速度来说,从比雷埃夫斯到斯派赛斯乘水上飞船最快,花普通渡轮所需时间的大约一半即可到达目的地,的确节省时间。但是,票价也贵,是普通船的两倍。而更主要的是缺乏情调。声音吵得要死,上甲板来个日光浴都不可能,外观也够难看的。就像过去看过的电影《海底两万里》中的鹦鹉螺号[1],那种落后于时代的前卫造型,俨然性情乖戾的水生动物一般忽然伸脚在海面突飞猛进的光景,总给人一种不快之感,至少与旅人的心情相去甚远。
这令人忍无可忍的水上飞船好歹驶入斯派赛斯岛的港湾时,但见码头上所有建筑物外墙都给白色的幕布遮得严严实实,就连人家的阳台、宾馆的窗口和餐馆的门都垂着幕布。三角小旗齐刷刷排开。随着飞船渐渐靠岸,幕布上的希腊字母看清楚了,写的是ⅡΑ∑ΟΚ和ΝΔ之类,乍看颇像村庄里插着旗帜欢闹的秋季庙会,但究竟什么意思我们全然摸不着头脑。这以前在希腊转了很多城镇,却从未见过这等光景。
“嗳,那到底写的什么?”老婆问我。
“什么呢……呃,ⅡΑ∑ΟΚ、ΝΔ……后面好像是人名。”
“不是搞什么宣传?”
“不会,我想不是的。宣传无论如何都搞不到这个地步。”
两人抓耳挠腮思来想去,找不出合适的解释,最终大体得出结论:大概是某种地域性庆祝活动。但不管怎样,我们来到了斯派赛斯岛,往下至少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一个月。
岛的第一印象绝对不坏。海湾里有个不大而工整的港口,后面有个不大而工整的镇。镇后面有丘陵,有山。山上现出白色的教堂,覆盖着松树、丝柏和橄榄等浓淡不一的绿色,作为希腊岛是很少见的。大海染成湛蓝色,云絮白得彻底,天空蓝得透澈,甚至寥廓。一只海鸥缓慢而潇洒地划过天空,就像在欣赏飞行这一行为。水上飞船马达停止后,传来耳畔的惟有船头切水的飒飒声。依瓦伦蒂娜的说法,风景实在够beau——tiful的。
在斯派赛斯岛下船的人相当不少,扛着大型背囊的外国游客偶尔也可见到,但因为旺季差不多已经过去,数量不是很多。乘客大半是希腊人。这些希腊人粗线条说来可以分成两类:(1)从哪里来的希腊人,(2)从哪里回来的希腊人。
属于(1)的希腊人大体衣着得体,不是情侣就是一家老小,估计是来别墅度周末的。这类人手上全都拿着一本什么书。坐在我前面座位的太太领一条很乖的小狗,正在看译成希腊语的阿瑟·黑利的《大饭店》。旁边一个身穿超短裙的可爱女孩一边喝热咖啡(船上有服务生端送饮料)一边看大约是希腊版的《ELLE》之类时装杂志。这些人周围充溢着上中产阶级(upper-middle)城里人特有的安详氛围。身上是住几宿用的简单旅行包、太阳镜、金手镯、威尼顿毛衣和索尼随身听。
相比之下,属于(2)的人们感觉上都那么单纯爽快、生机勃勃。俨然“希腊左巴”[2]的老伯和气色好的老婆婆们满抱着想必是在比雷埃夫斯或雅典买的货物“扑通扑通”下到码头。他们是真正的平民,我把他们称“左巴系希腊人”。
另外也可见到穿肥肥大大的黑色僧袍(称之为“拉索”)、蓄着长须、神情甚是庄重的僧侣。不知这僧人到底买了什么回来,一手提一个纸壳箱,而且似乎很重。一个四十光景的中年妇女在舷梯口同前来迎接的小男孩(可能是她儿子)紧紧抱在一起接吻,以致其他乘客下不了船。船上的乘务员到底喊了一声:“太太,挡住人了,请让开那里!”船上一个左巴老伯以大得令人吃惊的声音朝码头上一个左巴老伯喊道:“喂——,科斯塔,你好吗?”
也有拉客的。蛮有知识分子味儿,表面上看不出来。一个感觉上像伍迪·艾伦的细高个中年男子,身穿鳄鱼牌运动衫,戴一副雅皮式黑边眼镜。但无论运动衫、眼镜还是他本人都有些神情劳顿。他一个接一个拉住仿佛旅行者的外国人,用英语或德语问今晚住处定了没有。港口广场一共排列着六台马车(瓦伦蒂娜所言不差,确有马车),车夫向人们打招呼:“哈啰,请!”广场四周咖啡馆栉比鳞次,人们一边喝咖啡看报纸一边打量下船乘客。
还有狗。椅腿下面两条褐毛狗“骨碌”倒在那里再也不动,活着还是死了全然看不出来。这也不限于斯派赛斯岛,乃是整个希腊日常性光景,我称之为“死狗现象”。总之希腊的狗在炎热的下午都这样像石头一般睡得死死的,端的纹丝不动,甚至气都不喘(看上去)。就连希腊人都好像极难分辨出这种“倒地狗”是死是活,几个希腊人围着倒地狗,皱着眉头认真讨论狗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光景我见过几次。我想用棍子捅一捅即可见分晓,但不知人们觉得狗被叫醒太可怜还是怕被狗咬,没有人那样做,只管定定地看着争论是死是活。狗自是闲着,人也够闲的。
拉客的鳄鱼男(恐怕是一家寄宿式小旅馆的老板)来到我身旁问:“今晚住的地方定下了?”
“定下了。”我说。
“哪里的旅馆?”
“不是旅馆。”我说,“准备住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
“原来是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他歪了歪头,“你晓得那房子在哪里?”
“不晓得。”(瓦伦蒂娜没有告诉我房子地址。这是因为,岛上不存在地址这个劳什子。“去了自然知道。”她说。)
“那,我帮你打听一下。”对方说。为人甚是热情。
“喂,喂——,伊雅尼!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在哪里知道吗?”
被称为伊雅尼的头戴鸭舌帽的左巴赶了过来(希腊男人的名字大约一半叫科斯塔、伊雅尼或吉奥哥斯)。他也歪了歪头,抱歉似的说:“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我也不知道啊,这个。”
这当儿,旁边一个看样子精力充沛的中年妇女插嘴道:“什么,谁的房子?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不过她不知道房子位置。这么着,附近一个又一个左巴加入话题,结果范围迅速膨胀。而且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没听说过啊!”“会不会是那座房子呢?”“问问那家伙不就清楚了!”就是说,这么一点点事都可以使大家情绪高涨。我切切实实感到自己是来到一个悠闲或者说得闲的地方。
问题是尽管情绪如此高涨,但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最终也没搞清。鳄鱼男对我说:“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倒是不知道在哪里,不过反正到了克努皮查一问就可以的。到了那里自然有人知道。”
我说那好。本来一开始就想那样做。
他劝我坐马车去,并帮我找了一台马车——人很热情。他告诉我:“付费可别超过二百德拉克马,马车费有那个规定。”
不料到克努皮查时,我不得不付四百德拉克马。车夫说东西重得要死,得付特别费用。我未尝不可以按鳄鱼男的话正色说少开玩笑,但东西的确够重,马也在上坡路上气喘吁吁(没准是表演),再说车夫又给找到了房子——也罢,就付了四百德拉克马。但不管怎么说,差了二百之多。
弄清我们最初进港时看见的四处垂挂的幕布上的名堂是在那天傍晚。那天是星期天,大凡副食品店都不开门,我们只好去港口附近的酒吧式餐馆吃晚饭。打开菜单,挑了当日的“鱼料理”和煮菜豆,要了白葡萄酒。
“对不起,今天不上葡萄酒。”女主人显得十分歉然。
我听了打心底吃了一惊,惊得声都出不来。没葡萄酒?希腊餐馆没葡萄酒?这简直等于进了日本的寿司店,被对方告知“对不起今天酱油没有了”。
“没葡萄酒?”我以干巴巴的语声问。
“噢,今天不是那个吗,”说着,她手指幕布,“所以不能上酒。”
突然听此一句,也还是全然听不明白。那个是什么,到底?
“那个是什么呢?”我问。
“今天是全国统一地方选举投票日,所以全国任何餐馆都不得上酒类。葡萄酒也好啤酒也好威士忌也好白兰地也好乌糟[3]也好,统统不成。法律这样规定的。”
原来那些幕布全是选举用的。报纸上是说选举马上开始,问题是选举怎么就不能喝酒呢?我就此问她。
“喏,希腊人每有选举都容易激动的嘛!全都哇哇直叫,如果再有酒上来,说不定就闹出人命来。所以酒精类遭到禁止,一滴都上不得的。”
也是因为闲着,她很耐心地对我解释一番。
“不过么,”我说,“我们是外国人,同选举全不相干,警察不至于因为我们喝点酒就来说三道四吧?”
“唔——,那倒也是。”她说,“特意来希腊一次,喝不成葡萄酒也够可怜的了。OK,给岛上的警察打电话问问,等一下。”
但最终那天我们未能捞到葡萄酒。警察的回答是:外国人也好外星人也罢,今天一律不得供酒。无论哪个国家,警察都是照章办事的。没有葡萄酒的晚饭是何等索然无味,这点不来希腊是体会不到的。
这就是我们在斯派赛斯岛第一天发生的事。没有葡萄酒的晚餐。往下可如何是好?
海岛淡季
我们来岛是10月过半的一个周末。换句话说,是旅游季节最后的周末。“这个时候还勉强可以下海游泳”——人们说的底线也就在此时。实际上这个周末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下海游泳的人的身影。
走到距港口很近的一处不很大的海滩一看,三十来个游客身穿泳衣躺在沙滩上,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们进水游泳或打水仗。阳光虽然暖和,但风到底挟带着凉意,很难让人下到海里去。大家只是歪在沙滩上静悄悄晒太阳。男士穿一条小而又小的泳裤,女士有百分之七十整个亮出胸部,争取在冬天到来之前尽可能多一点吸收阳光。所有人的神情都十分严肃认真。我心想日光浴来得轻松些有何不可,然而这些人(猜想大半是特意从北欧来此寻求希腊阳光的)对于太阳相当认真,气氛就好像是太阳能电池式电动剃须刀们聚在一起举行兼作充电时间的信仰表白集会。
当地左巴系希腊人三三五五从旁边走过。因通往城里的公路紧贴海滨,他们每次走过,都左一眼右一眼几乎毫无顾忌地盯视妇女那朝着初秋太阳挺起的乳峰。
有趣的是,面对女人们在沙滩上解开游泳衣“哗”一下子、或者“哗啦啦”、“啪啦啦”亮出乳房这一行为——我也想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游客们并没有贼溜溜地打量,甚至斜眼瞟一下的都没有。游客当中有一种共识,认为那么做是非常不礼貌的,拍照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就算身旁有女人大模大样亮出乳房,男人也都一副丝毫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个人称之为“爱琴海规则”。具体地说,来到爱琴海以后,(A)女孩子心想反正是爱琴海,这么做理所当然,遂以习以为常的手势暴露乳房;(B)男人也做出视而不见的神情,就好像说毕竟是爱琴海,那么做也无所谓。当然,偶尔也会用眼角斜瞥一眼,但即使那种时候他们也显得从容不迫,仿佛在说这东西见得多了。此乃基本规则,从容才是至关重要。并且作为实际问题,在希腊住久了,对乳房之类的确习以为常,一旦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我这倒不是自我卖弄。
不光女孩子,若走去岛里边什么人的海滩,脱去泳裤裸露下半身晒太阳的男子也常可见到。甚至有女人一丝不挂。这个我也做过一回,心情确实不坏。世间有“阴部”这一说法,但整个沐浴着阳光,也就无所谓“阴部”了,不就是身体一部分么——对此理解得相当深切。
总之,在希腊海岛沙滩上依照“爱琴海规则”袒胸露乳的女人横躺竖卧,男人们在其周围只管以熟视无睹的神情看书。不过自不用说,这样的规则也好,不成文的规定也好,对左巴系希腊人是行不通的。倒也不是说他们劝诱游客:“希腊是个好地方,在海滩露出乳房也无所谓。”也不是说他们的太太和女儿在日常生活中袒胸露乳。或者不如说希腊乡下人宗教影响很深,这方面非常保守。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暴露乳房的,不过是蜂拥来到希腊的美国人和北欧人罢了。所谓“爱琴海规则”云云,同左巴们是毫不相干的。既然露乳房是自由,那么看乳房也是自由。
这么着,左巴们经过时对裸露的乳房看得相当投入。话虽这么说,但感觉上其视线中不含有多少性的色彩。莫如说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倒是不能称为科学好奇心),我觉得。我无意为左巴们辩护,毕竟他们的好奇心太强了,很难对那一带比比皆是的乳房完全不理不睬。我们走路过程中若见有人聚堆,也会伸长脖子窥看——二者同一道理。因此,女孩子们倏然感觉到有放肆的视线落在自己乳房上而抬起脸时,对方若是左巴,也只好作罢——“得得,又是左巴,没办法啊!”
不过,我目睹地中海如此场景只是一瞬之间。那个周末(那是个正好用来欢送旅游旺季最后一天的理想的地中海丽日晴天)过去而10月也过半之后,海滩人影急剧减少,从船上下来的游客愈发稀落,酒吧或餐馆也开始空空荡荡。如此这般,海岛真正进入淡季。一句话,我们是在大家往回走时赶来的,真是好事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