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离开光
1
载着比利前往利玛医院的警车开过了一道道大门,四周高耸的围墙上架着带刺的铁丝网。车子通过武装警卫的岗哨后驶进了等待区。
两名执勤警察粗暴地将比利拉出车,带着他穿过一栋古老的建筑。大楼的墙是灰色的,天花板很高,窗子足有12英尺。警官紧抓住比利戴着手铐的手,推着他向前移动。锃亮的油毡地上回响着警察鞋跟碰撞发出的咔嗒声。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的门上写着:入院——22号。
办公室里相对摆着两张杂乱不堪的桌子,一个红发、长着雀斑的高个女人等着其中一名警察找手铐的钥匙。
“把档案给我。”她说。
另一名警察把文件夹递给了她。
丹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双手发麻,感到手腕一阵阵地刺痛时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铐在身后,现在正有人给他打开手铐。
“米利根先生,”那个女人避开他的目光说,“站到圈里去。”
她的话令他大吃一惊,她怎么会知道光圈的事?难道他的医疗记录上有?
站在右边的警察抓住比利的头发和戴着手铐的双手,把他向左推了三步。“你这个自作聪明的混蛋,”他抱怨着,“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竟然能在车上打开这副该死的手铐。”
丹尼心想,警察一定是为了手铐的事才发这么大的火,把他的手铐得这么紧。一定是汤姆在车里打开了手铐。红发女人皱了皱鼻子,就像是闻到了死老鼠的气味。
“米利根先生,”她指着地板说,“你要是想在这儿好好活下去,就得学会服从命令。”
丹尼低下头,看到了一个红色的圆圈。他松了一口气,这可不是阿瑟所谓的“让人拥有意识的光圈”。这个红色的圆圈不过是在又脏又旧的地板上做的一个记号。
“把你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她命令道。
丹尼把口袋翻过来,让她看看里面什么都没有。
站在他身后的警察说:“到检查室把衣服脱了,混蛋。”
丹尼走进去,脱掉了上衣。
一名看守走进来大喊:“双手举起来!嘴巴张开!头发弄到耳朵后面!转身,把手放在墙上!”
丹尼按他说的做了,心想他是要搜身吗?他妈的!他不会让这家伙碰自己一根汗毛。他要离开光圈,让里根出来对付他。
“抬脚!弯腰!张开嘴!”
这家伙觉得这样做很有趣吗?
那人仔细地检查他的衣服,然后扔进一个洗衣桶里,随手递给他一套深蓝色的衣裤。“去把身上洗一洗,混蛋!”
丹尼在湿地板上滑了一跤。他用脚顶着那扇装着铆钉的沉重铁门。门好不容易打开了,他看见对面的墙上立着一根生了锈的水管,水哗哗地流着。他跑到水龙头下又立刻跳了回来。水是凉的。
过了一会儿,水停了,一个身穿白色衣服、戴着塑料手套的矮个男人走了进来。他扬起一罐杀虫剂往丹尼身上喷,就好像是在喷画。丹尼的双眼灼热,令人窒息的液体喷到身上让他干咳不已。消完毒,那人把一个纸袋扔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纸袋里装着牙膏、牙刷和梳子,还有一个验尿用的杯子。丹尼擦干身体,换上了蓝色的衣裤。他抓起纸袋,跟着另一名看守向走廊走去,穿过一道上了锁的门,来到一个狭小的房间。他闭上眼睛,离开了光圈……
2
汤姆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监狱似的小房间里,躺在一张奇怪的床上。为什么他的头发是湿的,而嘴巴却是干的?“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心里喊着,“我怎么到这儿来的?”他猛地跳起来等着答案,但是没有人回答。一定是出了问题。自从考尔医生让他们融合以来,他一直都能与阿瑟和亚伦交流的。但现在他听不到一点儿回音。他失去联系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的身体颤抖着。他知道自己必须找点儿水来润润干裂的嘴唇,解解渴,还得搞清楚是否有可能从这个奇怪的地方逃出去。
汤姆走出房间,一束晃眼的光线令他眯起了眼睛。他发现在长长的走廊上有很多房间,而自己的不过是其中的一间。远处尽头的左边有一道上了锁的门。他转向右边,才发现这条走廊通向一个非常宽阔的大厅,而大厅连接着无数条走廊,就像车轮上的轴一样。
看守在大厅中央的办公桌旁来回走动着。
正对着办公桌的走廊用铁条封着,一定是个进出口。汤姆在心里盘算着如何逃跑。
在远处的活动室里,有几个人坐在椅子或桌子上,有人拖着腿走来走去,还有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汤姆看到有个人正在活动室外的喷水龙头前喝水,一群人挨着墙壁站在他后面排队。虽然汤姆讨厌排队,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排到队伍后面。
终于轮到排在汤姆前面的那个人弯下身去喝水了。汤姆看到水没有流进他嘴里,反而流在他脸上,真替那个傻瓜难过,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突然间,一个瘦瘦的男人怒气冲冲地尖叫着冲出黑黢黢的门洞奔向喷水龙头,一边跑一边紧握着双拳。
汤姆听到叫声立即闪开,但正在喝水的那个人还在努力用嘴接水,对尖叫声毫无反应。于是,那个怒冲冲跑过来的人举起了握紧的拳头,向正在喝水的那个人的后背重重地砸下去。后者的头啪的一声撞向前去,水龙头刺穿了他的眼睛。他被拉起来的时候,汤姆看到他的黑眼洞不住地淌着鲜血。
汤姆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强忍着不吐出来。他坐在床上用手拧着被单,琢磨着怎么用被单勒死自己。如果不能回到阿森斯心理健康中心由考尔医生治疗,他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在这里。
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离开了光圈,在黑暗中渐渐睡去……
3
“比利!”
被惊醒的凯文跳起来走到门边。
“比利!站到圈子里去!”
根据以往在精神病院和监狱里获得的经验,凯文知道所谓的“圈子”就是一道以走廊相交处的办公桌为圆心、直径12米长的无形界线。那是一个你必须小心避免接近的区域,除非有人下令,否则绝不能踏进。要是不想挨揍,听到命令就必须乖乖地过去,站在圈里弯着身子瑟瑟发抖。凯文向办公桌走去,在圈子里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站住。
管理者没有抬头,指向一个由秃顶的看守把着的门说:“轮到你见医生了,米利根,站到墙边去。”
凯文心想:我不去,我才不和什么疯医生说话呢。他跨出圈子,离开了光圈。
利伊一直待在光圈旁的黑暗区域里,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允许自己出现。很久以前,由于他胡闹和捉弄人害得大家关禁闭,阿瑟一直不准他站到光圈下。在俄亥俄州利巴农管教所时,利伊、凯文以及其他几个人被阿瑟列入了“不受欢迎的人”,禁止他们出现。现在让他再度出现,就意味着这里是个危险的地方,因为在危险的情况下是由里根决定由谁站在光圈下的。利伊望了望四周,觉得这儿就是一个监狱般的精神病院,难怪要由里根来掌管一切了。
“比利,该你了。”
医生的办公室里铺着一张深褐色的细绒地毯,摆着几把塑料椅子。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子正透过烟灰色的眼镜望着他。
“米利根先生,”他说,“我是林德纳医生,也是利玛医院的临床主任。我看过你的病历和报纸上的报道。在我们开始之前,我想告诉你,我不相信你辩称的什么多重人格。”
原来这儿就是俄亥俄州的利玛精神病院!就是那个公共辩护律师竭尽全力阻止把我们送过来的地方。
利伊望着林德纳那张短小的脸,紧靠在一起的双眼,还有又薄又短的胡须和靠后的发际。林德纳梳向后面的头发翘在白衬衫的领口外,系着一条浅蓝色的领带,褪了色的领带夹上画着60年代流行的和平图案。
为了日后进行模仿,利伊只顾着观察林德纳的声音、表情和习惯,全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林德纳告诉他,这儿的生活就像打棒球一样,每人只有三次打好球的机会,超过三次,你就会被勒令“躺下”而非出局,就是说,你会被绑到“冷冻室”的床上。“冷冻”的意思就是隔离。
他太容易模仿了,利伊心想。
电话铃响了,林德纳医生拿起电话:“对,他现在就在我的办公室里。”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会尽量想办法。”他挂上电话时,表情完全变了,连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米利根先生,你大概猜到这个电话与你有关。”
利伊点点头。
“有两位先生要和你谈谈。”
“谁?哪个精神病医生?”
“不是医生,不过他们对你很有兴趣,大老远从戴顿跑来看你。”
此时,利伊猜到他们是谁了。一定是那些想方设法获得为比利出书权利的记者。比利和“老师”拒绝了他们而选择了另外一位作家后,他们发表了许多恶毒攻击那位作家的评论。利伊放声大笑起来。
他模仿着林德纳的表情和声音说道:“告诉他们别瞎操心了!”然后,他转身走出光圈,回到原来待的地方。
4
15分钟后,丹尼跑出窄小的房间到外面光亮处看《原野与河流》杂志里一篇关于养兔子的文章。他很喜欢兔子,真希望现在就能养只兔子当宠物。但他翻到下一页,看到里面有介绍如何剥兔皮的图片,以及如何处理、烹调兔子的说明时,立刻扔掉了杂志,仿佛被烫到了一样。
他上当了。
他想起比利的继父卡尔莫虐待兔子的情景,不禁泪流满面。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那时他大约9岁,继父卡尔莫带着他到地里割草……
比利看到一只大兔子从洞里蹿出来,一蹦一跳地跑开。他钻进兔窝,发现里面有一只灰棕色的小兔子。比利害怕卡尔莫的割草机会弄伤它,便把它抱起来藏在自己的背心下面。
“别怕,我只是想帮你找个新家,因为你现在没有家了,我们又没有给兔子住的孤儿院。我不能把你藏在家里,卡尔莫老头不会让我养你的。我以后会带你回来找妈妈的。”
比利听到拖拉机喇叭的响声,知道卡尔莫急着要喝啤酒,于是立刻跑到卡车上从冰桶里拿出一罐啤酒,穿过院子奔向卡尔莫。他把啤酒递给卡尔莫。
卡尔莫打开啤酒罐,瞪着他说:“你怀里揣着什么?”
“是一只兔子。它无家可归,我想把它带回家先养着,直到我找到安顿它的地方,或者等到它能照顾自己。”
卡尔莫哼了一声:“让我看看。”
比利敞开背心。
卡尔莫咧嘴笑着说:“在你把它带回家之前,我得先把它洗干净。把它带到车库前面去吧。”
比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卡尔莫竟然对他如此友善。
“兔子需要特别照顾,”卡尔莫说,“不过它们很脏。就这么把它带回家,你妈妈肯定会生气。你先抱一会儿。”
卡尔莫走进车库,拿出一桶汽油和一块抹布。“把它给我。”他揪住兔子的脖子,把汽油洒在它的身上。兔子身上立刻冒出一股浓烈的汽油味。
“你干什么?”丹尼叫道。
卡尔莫打开打火机,把兔子点燃后扔到了一边。小兔子在地上又跳又滚、跌撞着冲到墙边,身后留下一道火线。丹尼心疼得尖叫起来。
“觉得怎么样啊,妈妈的小宝贝?”卡尔莫哈哈大笑着,“烧烤兔崽子!”
比利不停地尖声叫着。这都怪他,要是把小兔子留在窝里,它就不会死了。
卡尔莫扇了比利一耳光,他才停止尖叫,低声哭起来。
在22号病房的活动室里,丹尼擦干眼泪,厌恶地将杂志踢到一旁。他双手抱膝,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在想,不知道玛丽会不会来看他。他喜欢她,因为她和他一样害羞,容易受到惊吓。他感到害怕的时候,她就会静静地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然而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被迫离开光圈,因为汤姆也喜欢和她待在一起。汤姆会出来告诉她,虽然她也是个病人,但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她比很多人都聪明。他希望她能经常来看他。
然而,玛丽没有来。
检查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病人紧握着双拳从里面走出来。那个病人直奔丹尼而来,用尽全力在丹尼的脸上重重地击了一拳,然后跑开了。丹尼倒在地上,淌出了泪水。
为什么没人上前阻止或是过来帮忙?一个病人从医院检查室跑出来,毫无理由地打人,这难道不奇怪吗?然而,那些看守只是在一旁笑着,其中一个还大喊道:“击中啦,比利。”
丹尼没有听到喊叫声,因为戴维已经出来承受痛苦了。可是戴维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接着,杰森又出来大吼大叫,直至看守将他带走。杰森也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老师”了解发生的一切,他一直在心灵深处默默地观察着。他知道在利玛医院第一天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灾难刚刚开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