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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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圣哉!圣哉!圣哉!

忏悔者爱德华留下了比家族财富更经久的纪念。退位之后,他住进威斯敏斯特一座王宫,建造了一座修道院。

自2世纪以来,这里便有一座教堂,但伦敦古文物学家认为,这个旧址上曾建有异教阿波罗圣祠。其左近确实发掘出一具罗马石棺、一截镶嵌画地板。无论如何,由于威斯敏斯特(尤其是议会大厦和修道院所坐落的托尼岛)是多佛港的道路和朝北的沃特林街的交会处,这里便成为重地。退潮时,可以从这里渡河,再驾马车跑上古罗马大道。不过,地形学不单是道路走向的问题。威斯敏斯特旁的托特山原野是权威和崇拜仪式的地点。有一份出自785年的记载,将此地描述为“威斯敏斯特那可怕之地”。在这里,“可怕”意为圣洁或神圣的威慑力。

因此,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建造,被描绘成笼罩在梦境和神启里,也并不是不妥。7世纪,这里筑造起第一座撒克逊教堂,启用大典前夜,圣彼得向一名渔夫现真身,从兰贝斯区坐渔舟渡河前来,这位圣贤跨过新教堂门槛,顿时一道光芒照彻教堂,光明胜过千支蜡烛。圣彼得教堂的历史从此肇始。继而,忏悔者爱德华也梦见或者蒙神示,示意他筑造大修道院。这座修道院收藏了西奈山的沙、髑髅地的土、耶稣诞生的神圣马厩的一根梁柱、耶稣十字架碎片、基督胁下的血、圣母马利亚的乳汁、圣保罗的一根手指、圣彼得的头发。近一千年后,威廉·布莱克在此蒙神示,见修士走下中央过道,口中诵经。而在这位诗人见到神示的一百年前,忏悔者爱德华也现了真身:一名唱诗班成员偶然撞见这位尊贵国王的破棺,从中拎出一只头颅。那么,这位已被封圣的国王变成了死人的头领。由于这座修道院渐渐地演变为伦敦的死者之城(世代的国王、领袖、诗人都默默地躺在里面,象征过去与现代交融的宏大奥秘),似这样的故事也许十分贴切。这是伦敦的奥秘和历史。

12世纪初,圣巴塞洛缪大教堂落成后,西史密斯菲尔德见证了无数奇迹,都是类似罗马或耶路撒冷的奇迹。在一个神示梦境里,忏悔者爱德华被告知,上帝选择史密斯菲尔德为礼拜地。次晨,爱德华前往该处,预言这片土地应成为上帝的见证。同一时期,三个希腊人到伦敦朝圣,因为这座城市早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圣城。他们走近史密斯菲尔德之时,拜倒在地上,预言这里将会兴起一座神殿,“企及日出与日落两端”。

这些话出自圣巴塞洛缪大教堂《奠基志》,记载于12世纪。这部卷宗里有许多供人推想的资料,但也记载了伦敦和伦敦人的虔诚信仰。教堂创始人华西亚前往意大利,途中梦见自己被四足双翅的灵兽举到“高处”,在那里,圣巴塞洛缪向他现身说:“吾奉圣父、圣子、圣灵意旨,荷蒙上天朝堂眷顾,择伦敦近郊史密斯菲尔德地。”华西亚须在此处为上帝的羔羊搭建神龛。于是他前往这座城市,与“伦敦一些诸侯”叙谈,得知“这片神示之地属于国王管辖之内,王子及管理者俱不可干犯寸地”。于是华西亚设法觐见亨利一世,以求伺机解释自己的神圣使命。国王赐了华西亚一块地,当时是“一片极小的茔地”。

接着,华西亚“将自己弄成小丑”,以便召集随从开创这项伟大的工程。他“聚拢起大群孩子、仆役,在他们的帮助之下,轻易地开始收集石头”。这些石头来自伦敦各地,在这层意义上,这座教堂的建造故事,真切地传达了圣巴塞洛缪大教堂是这座城市集体劳动的成果和梦想。这座教堂名副其实地成为城市的缩影。

于是教堂耸立起来,很多神父慕名而来,以创始人为院长,生活在他制定的“日常教规之下”。自从启用大典以来,“一道光芒自天而降,照耀教堂,整整停留一个小时”,教堂内见证的奇迹如此之多,编年史家声称由于篇幅有限,仅能记载自己亲眼所见的事迹。有个名叫沃尔默的瘸子,“身后拖着两条小凳”支撑着走路,被装在篮内抬进圣巴塞洛缪大教堂,拜倒在祭坛前,旋即痊愈。“圣约翰堂区来的某妇人”治愈了无力的四肢,哑巴韦蒙德开口说话。无数诸如此类的奇迹也出现在圣巴塞洛缪节。那么,一直以来,这座城市不但自视为圣城,也自视赋有神圣的节日。奇迹也出现在“教堂医院”,如今这家医院更名为圣巴塞洛缪医院。这样说来,圣巴塞洛缪大教堂是一座历经近九百年的圣灵神殿。

有些伦敦市民需出远门(“去往遥远的世界尽头”),害怕遭遇海难,都会彼此安慰:“我们这些没歹心的,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有仁慈的巴塞洛缪,行无数奇迹,就在我们伦敦旁边……他怎会对同胞市民收起慈悲心肠?”教堂有一间圣堂内设“供奉荣(真)福童贞马利亚尊像的祭坛”,马利亚在此向一名俗家兄弟现身,宣告道:“我听取他们的祷告和誓言,赐他们永世慈悲福祉。”

那间圣堂依然存在,但已不再是朝圣之地。如今,圣巴塞洛缪大教堂多半被冷落,被连接肉市与医院的环线公路隔绝。这条公路环线围绕老圣巴塞洛缪节场地。然而圣巴塞洛缪或许依然可被视为这座城市的一大守护圣徒,纵然在21世纪初,城里还有十多条街以他为名。

因此,伦敦曾是一座圣城。关于史密斯菲尔德,我们读到:“解悟之人以敬畏之眼看此地。此地别无他物,唯有上帝之神所,以及为信仰者开启之天门。”这句祷文得到伦敦其他一些神秘主义者、幻想家的踊跃呼应。“天门”会在阴森污秽的伦敦街头开启。

伦敦曾有很多治病的灵泉,尽管大多早已填塞或拆除。圣克莱芒的古井埋在司法院下,查德井埋在圣查德街下。巴尼特井先被埋在一家济贫院下,后来改建为医院,从而治疗气氛不曾全然驱散。名字古怪却十分灵验的险塘躺在老街圣路加医院旁。克里普门左近有一口治病灵泉,原是修士护侍的,现在仍然存活在修士井路这个名字里,黑玛丽井摇身变为法灵顿街旁那片地区的名字,名为巴尼格井。今天仍然可见的唯一古井是执事井,护在一扇玻璃窗内,位于克拉肯维尔绿地北端数米处。数百年来,这里上演宗教剧,还有俗世的摔跤赛、骑马比武。肖尔迪奇的圣井(在圣井里和圣井弄这两个名字里留存下来)标志着英国最早的一大剧院,是由詹姆斯·伯比奇在1576年所建造,比环球剧院早二十多年。沙德勒泉曾经也是游乐苑,后来变成剧院。那么,圣泉的神灵以一种适宜伦敦的方式化身为剧院。

隐士时常被选为护井人,但他们的主要职责是看护城门和十字路口。他们收取关卡费,住在伦敦城墙的棱堡里。那么,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伦敦城的守护者,因神召的使命感宣称这是上帝之城,也是凡俗之城。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然而,很多人显然靠手段而不是出于使命感,才做了隐士。威廉·朗兰在《农夫皮尔斯》里斥责他们“Grete lobyes and longe that loth were to swynke”,意为欺名盗世之徒,纯粹是不肯干活的懒汉。譬如,1422年,威廉·布莱克尼因“赤脚披发、冒窃圣名”,被市政厅判决。饶是如此,形象地说,伦敦城周边住满了隐士,在石砌小圣堂里守值,彻夜诵经祈祷,这幅景象可谓惹人神往。

隐士这个角色另有一大意味。数百年以来,这座城市的故事里总是充满孑然、畸零之人,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更显孤寂。乔治·吉辛称他们为日常生活的隐修者,每日悒悒不欢地回归冷清的居所。因此,这些早期的城市隐士,也许可以说恰当地象征了很多伦敦人的生活方式。那种隐居精神,可以追溯到守护四城门的四座圣博托尔夫教堂。博托尔夫是7世纪时的撒克逊隐士,尤其契合游子行客。因此,漂泊者、自我流亡者,也都被视为伦敦街头的短途朝圣者。

然而,这些街头也会挤满祈祷者。在马里波恩的里森格罗夫酒店再次开发之前,洞窟走廊通向天堂街,附近就是值夜地和礼拜堂街。也许这是隐居旧址或圣地,从而使得这座城市承接永世。圣保罗大教堂邻近地方可以看到主祷文巷、万福马利亚巷、阿门厅、信经巷。在这里,我们可以颇有助益地想象游行队伍穿过街巷,念诵祷文或应答。那么,伦敦的老教堂保持了往古风貌,并且它们的历史似乎定期重演。

正因为如此,圣潘克拉斯老教堂周边依然如此荒凉、萧瑟。这里一直与世隔绝,略赋神秘色彩。伊丽莎白时代的地形学家告诫:“莫在那里行夜路。”这里是谋杀和自杀的地点,还有白垩农场决斗的丧生者也被埋在此地。但死者绝对不得安息:尸体不断地被挖出来重埋。前一次大规模迁葬是在1863年,因为圣潘克拉斯火车站建造在这里。墓碑堆在一棵老树下,树根在墓碑之间虯蟠缠绕。远远望去,这些墓碑宛如老树结出的果实,已经熟透,等待被人收获。在这些古老的石碑当中,有一些是天主教徒。对他们来说,这里是圣地。民间相信圣潘克拉斯教堂是英国第一座基督教堂,由奥古斯丁亲手奠基,据说教堂里收藏了最后弥撒时敲打的一口钟。从而,潘克拉斯被诠释为万福(Pangrace)。然而,这个名字更可能源自Pan Cruis或Pan Cross,一个名叫潘克拉斯的圣洁男孩,或者象征基督的首字母缩写或符号。因此,我们读到梵蒂冈史学家马克西米利安·米颂的记载:“伦敦近郊,海格特外,圣潘克拉斯教堂……为所有基督教堂之首、之母。”谁能想象到,如此显赫的威望竟出自国王十字站北端的荒野?

一如伦敦其他教堂,这里也有大钟。罗切斯特巷圣斯德望教堂的大钟名为“福泽”“荣耀”“智慧”“感恩”“尊荣”“权柄”“万能”,以及“永世遵奉我们的主,上帝,阿门,哈利路亚”。

我们无须著名的童谣来提醒,也知道钟声是伦敦人日常生活的友善存在:

圣马丁的钟声说,

你欠我五法寻,

老贝利的钟声说,

你何时还我。

1994年,气象局报告说,在汽车的喧闹声汇进早已阗塞不堪的街道之前,“全伦敦都能听到”切普赛德街圣马利亚勒布教堂的钟声。那么,确切地说,每个伦敦人都是听得见勒布钟声的伦敦佬。不过,东区也许可以专擅那个尊称,因为这里最古老的行业便是伦敦白教堂铸钟场,始于15世纪。市民曾经喜欢打赌哪个堂区的钟敲得最响,传得最远。据说,钟声能够融融怡怡地温暖冬日。在某个时期,人们开始相信,最后审判之时,天使会敲响伦敦教堂的大钟,而不是吹起他们手里的小号,以便叫市民们相信末日果真来临了。钟声构成伦敦一种日常的喧嚣。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提起博区和肖尔迪奇区的丹麦人圣克莱芒教堂和圣马田教堂,回想那支名曲,仿佛“听见失落的伦敦敲起的钟声,依然停留在某个地方,被掩盖、遗忘”。我们依然听得见那个失落的伦敦的一些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