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5)
再穿过一扇高大的玻璃门,走下几层平坦的可以行车的台阶,就到院子里去了。左边是一间不太大的洗衣房。从这里人们可以望得到那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小花园,虽然在眼下这一时节花园因为秋雨连绵显得一片潮湿灰暗。为了抵御霜冻,花墙上已经遮上草席。其余的景象就被亭门,被一间凉亭的罗可可式的正面遮住了。主客一帮人都从院子里向左转去,沿着两堵墙中间的一条路走过第二道院子,直奔最后一进房子。
在这里他们顺着光滑的台阶走到下面一间圆屋顶、地面夯实的地下室里去。这间屋子是做储藏室用的,屋子里还悬着一条往上系粮食口袋用的绳子。他们不往下走,却从右边一架整齐的楼梯上了二楼。参议打开一扇白色的门,把客人引进弹子房去。
屋子很宽敞,靠着墙稀稀落落地摆着几把硬背椅子,看着有点空旷、阴沉。科本先生一进屋就筋疲力尽地“噗通”一下坐在一把硬背椅上。
“让我先旁观一局!”他喊道,一边从外衣上掸去蒙蒙的细雨珠。“天晓得,在你们房子里走一周简直像作一次长途旅行,布登勃洛克!”
这里也同风景厅一样,在黄铜栅栏后面燃着熊熊炉火。从三个窄长的大窗户里可以望到外边被雨水冲刷得潮湿光洁的红色屋顶,再望过去是一座座灰沉沉的庭院和三角形的屋脊……
“咱们玩一局Karambolage[29]好不好,议员先生?”参议一边问,一边从架子上取下球杆来。接着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把两个台子上的兜囊关上。“谁愿意跟我们打?格瑞替安?医生?All right.[30]那么格瑞替安跟尤斯图斯就到那个台子上去吧……科本,你一定得参加。”
这个酒商从椅子上站起来,含着一口烟没有吐,愣愣地听着屋子外面一阵疾风呼啸着吹过来,斜卷着雨点打着窗玻璃,噼噼啪啪一阵乱响,紧接着那风势好像带着尖锐的啸声顺着烟囱钻进屋子里似的。
“作孽!”他骂了一句,随口把嘴里的烟喷出来。“您看‘屋伦威尔号’进得了港吗?布登勃洛克。真没遇见过这种坏天气……”
一点不错,从特拉夫港口来的消息都很糟糕;克罗格参议同意这一点,这时他正往自己球杆的皮头上涂粉。据说沿着海岸到处都是狂风巨浪,天气简直坏得和1824年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圣彼得堡发了大水……喏,咖啡来了。
大家斟上咖啡,啜了一两口,就开始打起台球来。话题转到关税同盟[31]上……噢,布登勃洛克一谈起关税同盟不由得眉飞色舞!
“多么伟大的创举,诸位先生!”他喊起来。他刚打完了一杆,听到另一个台子上在谈这个话题,马上把身子转过来。“我们应该抓住最早的机会赶快加入……”
科本先生却很不以为然,反对这样做,他甚至气咻咻地连呼吸也变粗了。
“那我们还谈什么独立?谈什么独立?”他像受了委屈似的气势汹汹地倚着台球杆问道,“都撇开不管了吗?咱们还是先看看汉堡同意不同意加入普鲁士人搞的这个鬼名堂吧!为什么咱们要急急忙忙上这个圈套啊,布登勃洛克?上帝保佑吧,咱们跟关税同盟有什么关系,我可真想弄清楚!咱们现在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
“是的,你跟你那些红酒很顺利,科本!此外,也许还有俄国的土产,这一点我不想争辩。可是此外再也没有什么货物进口了!至于出口,自然啰,我们总算还运往荷兰跟英国一丁点谷物……唉,不是这样的,可惜并不是一切都很顺利的。从前咱们这里有的是别的买卖可做呢……但是如果加入了关税同盟,梅克伦堡和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就会重新向咱们打开大门……那时候商业将要繁荣到什么程度,就很难估计了……”
“你听我说,布登勃洛克,”格瑞替安插嘴说,他这时正俯在台球桌上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握着台球杆子比来比去,“这个什么关税同盟……我对这个完全不了解。可是要说我们的制度嘛,那真是又简单又切实可行,你说是不是?就拿用宣誓具结办理海关手续这个制度说吧……”
“一个很好的老制度。”参议承认这一点。
“怎么能这样说,参议先生——您认为的好处在哪里呢?”议员朗哈尔斯有一些气恼地说,“我并不是一个商人……可是说老实话——哼,我觉得这种市民宣誓已经慢慢成为瞎胡闹了。它已经沦为形式了,谁都不把它当成一回事……吃亏的是政府。人们流传着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丑事。我深信,从政府这方面看,加入关税同盟……”
“那就要发生冲突——”科本先生怒气冲冲地用球杆敲着地板。他把“冲突”这个词又读错了,这时他完全没有心思顾到他的发音了。“发生冲突,我这话一点错儿也没有。可是您说的话,参议先生,请恕我直言,却有点不知所云。”接着他就激昂地谈起仲裁委员会,谈到国家福利,谈到市民宣誓和自由联邦……
感谢上帝,幸亏这时让·雅克·霍甫斯台德来了!霍甫斯台德和万德利希牧师手挽着手走进屋子里来,来自另外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的两位天真愉快的老头儿。
“喏,诸位老朋友,”霍甫斯台德开口说,“我说点儿东西给你们听:一个笑话,挺滑稽,法国式的几句小诗……你们注意听啦!”
面对着玩台球的人,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这些人都暂时停止了球戏,有的倚着球杆,有的靠着球案,注视着霍甫斯台德。只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把他那戴着图章戒指的细长食指按在尖鼻子上,用一种快活的、朗读史诗的腔调念道:
有一天,萨克斯元帅[32]和骄傲的庞帕多[33],出外去兜风啊——乘着一辆金澄澄的马车,甫瑞龙[34]见了大声喊——看这一对配得多妙!一个是国王的宝剑——另一个是他的剑鞘!
科本还愣了一会神,但转眼间就把冲突和国家福利忘在脑后,和别人一起大声哄笑起来,笑声响彻了整个大厅。只有万德利希牧师一个人走到一扇窗户前边,但是从他耸动的肩膀判断,他一定是在那里独自哧哧地窃笑呢。
他们在后边这间台球室里继续耽搁了好一会,因为霍甫斯台德还预备了很多类似刚才说的这种小笑话。科本先生到底把背心的全部纽扣都解开了。他的情绪很高,因为他觉得在这里比在餐桌旁舒服多了。他每打一杆球就用德国北部的方言说一两句诙谐话,每隔一会就兴高采烈地念叨着说:
有一天,萨克斯元帅……
这首小诗一经他那粗哑的大嗓子读出来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九
主客们再一次重聚在风景厅里的时候,天相当晚了,已经是将近十一点钟光景。但是客人们差不多也是马上就告辞的。参议夫人让客人们吻过手以后,立刻回到楼上卧室里去看生病的克利斯蒂安。她把监督侍女收拾餐具的事交给永格曼小姐去做。安冬内特太太也回到中二楼卧室里去;客人们由参议送下楼,走过过道,一直陪着走到大门口。
一阵劲风卷着雨点斜打过来,克罗格老夫妇身上裹着厚皮大衣,急急忙忙钻进他们的一辆华丽的大马车。这辆马车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了。挂在门前铁柱上和悬在横过街心的粗铁链上的油灯发出昏黄的光芒,在风中不安地抖动着。这条街是一个斜坡,下面通到特拉夫河。街两旁这里那里有一所住宅的临街建筑向街心倾探出来,有的房子还带着临街罩棚和木凳。石板路面有的已经破损,潮湿的野草从裂罅里滋生出来。高处的圣玛利教堂已经隐蔽在暗影和雨点里边了。
“Merci,”[35]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握着站在马车旁边的参议的一只手说,“Merci,让,今天过得太好了!”接着车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马车轮转动起来。万德利希牧师和经纪人格瑞替安也道谢辞别。科本先生穿着一件披肩特别加厚的外衣,戴着一顶阔檐的灰色礼帽,胳臂上挎着他的肥胖的老婆,用他那粗哑的嗓子说:
“再见,布登勃洛克!进去吧,别着凉。感谢至极,我很久没有这么好好地吃一顿了!怎么样,我的这种四马克一瓶的酒还对你的脾胃吧,再见,再见……”
这一对夫妇和克罗格参议一家人向着特拉夫河走下去,议员朗哈尔斯、格拉包夫医生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布登勃洛克站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两只手深深插在浅颜色的裤子口袋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布料上衣,夜寒使他微微发抖。直到他听着客人步履声逐渐消逝在寂静潮湿、街灯昏暗的巷子尽头以后,才转过身。他抬起头,望了望这所灰色房屋的尖顶,目光在街门上边的格言上停了片刻,那是用老体字母雕刻的一句拉丁文:“Dominus providebit.”[36]他把头稍微低了低,走进门里去,谨慎地把那吱吱作响的沉重街门上了闩。接着又锁上大屋门,慢慢走过空阔的门道。一个侍女正托着茶盘从楼梯上走下来,可以听到玻璃杯在盘子里丁当作响。参议问她:“老主人在哪儿,特林娜?”
“在餐厅里,参议先生……”她的面孔变得和她的手臂一样红,因为她是从乡间来的,动不动就害羞。
他顺着楼梯走上去。当他走过幽暗的圆柱大厅时,一只手不觉又摸了一下装着信封的上衣口袋。他走进餐厅,在一个屋角里,烛台上的几支残烛还在燃烧,照着已经收拾干净的餐台。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沙洛登酱汁味。
屋子深处,约翰·布登勃洛克正舒适地背着手在窗前踱来踱去。
十
“约翰,我的孩子,你上哪儿去?”他停止踱步,把手向自己的儿子伸过来,那白白的、略微嫌短但形状纤美的布登勃洛克家族特有的手。他的矍铄的身形在深红色的窗帘前面模糊不清地显现出来,摇曳的烛光使他的影子也有些动荡不定,只有他的涂粉的假发和绉花的胸巾发出白色闪光。
“还不累吗?我在这儿走一走,听着刮风的声音……天气太坏了!克鲁特船长刚离开里加,正在旅途中……”
“唉,父亲,有上帝帮助,一切都会平安的!”
“上帝的帮助靠得住吗?我知道,你和上帝的交情很不错,你可以……”
参议看到父亲的情绪这样高,心中的愁闷消减了许多。
“我直截了当跟您说吧,”他开始说,“我来不只是为了向您道一声晚安,爸爸,我还要……但是您一定不要生气,可以吗?这封信今天下午就来了,我一直不敢拿出来惹您心烦……在这样一个快乐的晚上……”
“高特霍尔德先生,Voilà![37]”老人拿起这封火漆固封的淡蓝色的信封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约翰·布登勃洛克老先生亲启……你这位异母兄弟可真是一位谨慎小心的人,让!他最近寄来的第二封信,我记得我并没有回信吧?看,他的第三封信又来了……”他用一只手撕掉信封上的火漆,打开薄薄的信纸,他的红扑扑的面孔逐渐变得阴沉起来。他把身子斜侧着,好让烛光照在字迹上,用手背猛地拍击了一下那信纸。连这字体也表现出叛逆不孝的态度: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别人写的字都是笔迹秀丽,稍微向一面倾斜,独独这张纸上的字体却高大挺直,笔画粗重,很多词下面还仓促地画着弯弯的杠子。
参议稍微向后退了两步,退到墙边摆着椅子的地方,然而并没有坐下来,因为父亲一直在站着。他只是不安地一把抓住了一把椅子的高椅背,默默地注视着父亲。老人歪着头,皱着眉,嘴唇一翕一张地很快动着。他在念信: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