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3)
“您的意见,亲爱的参议先生,”万德利希牧师赔了个笑脸说,一面给他身旁的女伴和自己的杯子里斟上红酒,“是不是认为即使没有盖尔马克和他那些胡作非为,事情仍然是要按照目前的下场结束呢?”
“也许不一定是这样,”参议沉思着说,并没有明确向某一个人表示他的意见,“可是我认为狄特利希·拉登刊普和盖尔马克结伙是一件必然的事,一件无法避免的事,他的命运就是依靠这个体现的……他一定是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必然性的重压下才这样做的……我肯定认为,他多多少少知道这位同伙在干什么勾当,他对于货栈的情形也决不是一无所知。只不过他已经僵化了……”
“喏,Assez,[16]让,”老布登勃洛克把匙子放下说,“这是你的一个成见……”
参议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把杯子举向他的父亲。可是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这时插嘴说:“我们还是谈谈快乐的现实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个轻盈而优美的动作提起一瓶白酒的瓶颈,这只酒瓶的瓶塞上有一只银色小鹿;他把酒瓶稍微倾斜着,看了看上面的封条。“C.F.科本,”他读道,转过来向葡萄酒商人点了点头说,“哎呀,没有你我们可真不成啊!”
餐桌上开始更换带金边的迈仙[17]盘子,安冬内特太太用犀利的目光瞧着侍女们的每一个动作,永格曼小姐在连结厨房和饭厅的一个传声筒的喇叭口里发号施令。这时上了一道鱼,万德利希牧师一面谨慎地往自己的盘子里拨菜,一面说:
“当前的快乐也不是容易得来的。现在跟我们这些老年人一块儿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也许很难想象,事情可能并不是向今天这种情况发展的……我大胆说一句,很有几次我个人的命运也和布登勃洛克一家人的命运息息相关……每次我看到这些东西,”——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向安冬内特太太,一面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沉重的银调羹来——“每次我看到这些调羹就禁不住问自己,这是不是1806年我们那位朋友、哲学家雷诺尔抓在手里的那套银器中的一件啊?是不是拿破仑皇帝陛下手下那位军曹抓在手里的一件啊?于是我就想起咱们在阿尔夫街上相遇的那个场面来,太太……”
布登勃洛克老太太低下头来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难为情,却又充满了对往昔的追忆。坐在餐桌下端的汤姆和冬妮本来就不愿意吃鱼,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大人们谈话,这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噢,您给我们说说吧,奶奶!”牧师知道她不愿意自己讲这次多少使她有些难为情的遭遇,就开始再一次替她讲起这个老故事来。这个故事小孩子就是听一百遍也不腻,再说桌上说不定还有一两个人没听过呢……
“是这样的,你们想象一个11月的下午,天气寒冷,阴雨连绵——上帝怜悯吧!我刚办完一件教区里的任务从阿尔夫街往回走,心里想着当时的困难日子。布吕希尔公爵已经走了,法国兵正驻在城里,到处人心惶惶,尽管在表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骚乱的迹象。大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人人都坐在家里,小心戒备着。屠夫普拉尔师傅只是因为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门口,气呼呼地骂了一句:‘这简直太混账了,简直太没王法了!’马上‘啪’的一声,一颗子弹就射进他脑袋里去了……我那时心里就想:你倒抽空到布登勃洛克家里去看望看望,安慰安慰他们呀;布登勃洛克先生头部正生丹毒,下不了地,太太因为家里驻上队伍,一定也少不了遇到些麻烦事。”
“就在这一分钟,你们猜我看见谁迎着我走来了?正是我们这位高贵的布登勃洛克太太!可是她的样子多么狼狈啊!她在大雨里脚步匆匆地走着,连帽子也没有戴,只在肩膀上斜披着一条披肩。她简直不是在走路,而是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头发乱成一团……一点不错,太太,头发披散着,根本没有梳理。”
“‘真是巧极了,正想去看您!’我说。因为她并没有看到我,所以我只好冒昧地拉住她的胳臂,我已经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您这么忙,是上哪儿去啊,亲爱的?’她发觉是我,瞅了我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是您……再会吧!什么都完了!我去特拉夫河,跳下去算了。’”
“‘上帝不允许的!’我说,我感到我的脸色煞白。‘这不是您去的地方,亲爱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一边说,一边在礼貌许可范围内,紧紧地扯住她。‘发生什么事了?’她喊道,全身颤抖着,‘他们在打劫银器呢,万德利希!就是这件事!让正在生丹毒,起不了床,不能帮我!再说,就是他起得来,又能做什么呢?他们抢我的调羹,我的银调羹,万德利希,我去跳河去!’”
“我拉住她不松手,一面用一些在这种场合下非说不可的话安慰她。”
“我说:‘勇敢点儿,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转的!’又说,‘我们去跟这些人讲讲理,您别太激动!我求求您。咱们一块儿去!’于是我就从街上把她领回家来。和布登勃洛克太太离开家时的情景一样,楼上餐厅里正有一队驻军,大概二十来个人,在捣弄盛银器的大箱子。”
“‘先生们,’我毕恭毕敬地问,‘我可以跟你们哪一位谈两句话?’这些人哈哈大笑,向我喊:‘跟我们大伙儿,老爹。’可是就在这时候其中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个人身材细长,像一棵树,蓄着捻蜡的上须,一双又红又大的手从戴着绿边袖章的袖头里挺伸出来。‘我叫雷诺尔,’他自我介绍说,一面用左手敬了个礼,因为他的右手正拿着五六把银调羹。‘雷诺尔军曹。您有什么事?’”
“‘军官大人,’我想用军官的荣誉感拘住他,‘您不觉得您现在做的这件事同您的高贵的身份不适合吗?……我们这座城市对皇帝陛下是诚心顺服的……’——‘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战争就是战争!弟兄们用得着这些餐具……’”
“‘你们行事可要慎重些,’我打断他的话,这时我情急生智想出个主意,‘这位太太,’我说,在这种情况下逼得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这所房子的女主人不是德国人。她可以算作是您的一个同乡,她是法国人……’——‘什么,法国人?’他反问了一句。你们猜猜,这个老兵油子往下说了句什么——‘是逃亡出来的,对不对?’他说,‘这么一说,她是哲学的敌人啊!’”
“我差点笑出声来,可是我使劲忍住笑。‘我看得出来,’我对他说,‘您是个聪明人。让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您这种行径有失体面。’——他沉默了一会,脸倏地一下红起来,把手里的五六把匙子往箱子里一摔,喊道:‘我不过是看看这些东西,谁告诉您我想打什么别的主意?这些东西真不错!要是我们弟兄哪个人拿一件作为纪念品的话……’”
“他们还是拿了很多去做纪念品。不管呼吁他们拿出良心也罢,呼吁上帝主持公道也罢,都不顶什么事……他们大概除了那个可怕的矮个子[18]以外,不相信别的上帝……”
五
“您看见过他没有,牧师先生?”
盘子又换了一道。这次端上来的是一块硕大无朋的裹着鸡蛋和面包屑的红砖颜色火腿,上面浇着棕色的酸酱汁,火腿旁边配着一大堆蔬菜,仿佛只要吃这一道菜就够在座的人全吃得饱饱的似的。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自告奋勇担任切火腿的工作。他很自然地把胳膊肘随意翘起来一点,修长的食指伸出来按在刀叉背上,全神贯注地一片片切着油汁津津的火腿片。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的拿手菜“俄国盆”这时也端上来了,这是各种水果制成的略带些酒味的芬芳扑鼻的什锦甜菜。
没有,万德利希牧师感到很遗憾,他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波拿巴。可是老布登勃洛克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都亲眼见过他;老布登勃洛克是在巴黎见过他,那时正值拿破仑大军远征俄国之前,在土伊勒里宫院子里举行阅兵式;霍甫斯台德是在但泽市……
“说实话,他那副相貌实在不和善,”他一边说一边扬着眉毛把搭配在叉子上的一口火腿、甘蓝和土豆送进嘴里去,“虽然人家都说,他在但泽心情很畅快。当时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他白天里整天跟德国人赌钱,赌注很大,晚上又跟他的将军们赌。有一次他从桌上抓起一把金币来说:‘N'est-ce pas,拉普[19],les Allemands aiment beaucoup ces petits Napoléons?’——‘Oui,Sire,plus que le Grand!’[20]拉普回答道……”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因为霍甫斯台德故事讲得很生动,甚至还模仿了两下那位皇帝的表情——老布登勃洛克说:
“不是开玩笑,我对于他那伟大人格真是佩服……气魄多么宏伟!”
参议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我们年轻一代的人不了解这个人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这个人谋杀了恩格亨公爵,在埃及屠杀了八百名战俘……”
“这些事可能都被人夸大了,都是以讹传讹,”万德利希牧师说,“公爵可能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叛逆之徒,至于判决那些俘虏死刑,说不定是一次正式军务会议慎重考虑后认为是必要的决议呢……”于是他谈到几年前出版的、自己读过的一本书,这本书是皇帝的一位秘书写的,很值得一读……
“话尽管这么说,”参议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时他面前烛台上的一支蜡烛扑扑地抖动,他随手把烛芯修剪了一下,“我还是不能理解,我还是不能理解人们对这个怪人为什么这么崇拜。作为一个基督徒,作为一个信奉宗教的人,我怎么也不能产生这种感情。”
他的脸上显出一副沉思冥想的神情,头甚至略略向一边歪着些。他的父亲和牧师似乎交换了个眼色,各自淡淡地一笑。
“不错,不错,”老布登勃洛克似乎解嘲地说,“不管怎么说,小拿破仑到底不是坏东西,是不是?我这个儿子似乎对路易·菲利普更崇拜。”他接着说。
“崇拜?”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口气有些讥讽地说,“真是奇怪的结合!菲利普·艾嘉里台[21]和崇拜……”
“我认为真有许多事我们可以从七月王朝学习的……”参议神情严肃地说,“法国立宪政体对于讲求实际的新思想,对于新时代的利益的那种友好的、乐于施助的态度……是我们应该深深感谢的……”
“讲求实际的思想……不错……”老布登勃洛克让他的颚骨休息了一刻,手里玩弄着金鼻烟壶。“讲求实际的思想……哼……我可不赞成这个!”他一谈到厌恶的事就不觉说起土语来。“什么职业学校啊,技术学校啊,贸易学校啊,像雨后春笋似的到处滋生出来;普通学校和传统的教育反倒成为荒唐可笑的事了。所有的人脑子里想的只是什么矿山啊……工业啊……怎么赚钱……不错,这些事情都值得一做!可是从另一方面看,长此以往,到底有些愚蠢,你们说是不是?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厌恶这个……自然了,让,我也并不是绝对认为……七月王朝也许是个好政权……”
议员朗哈尔斯、格瑞替安和科本都站在参议这边……一点不错,他们认为法国政府以及德国做的同样努力是令人起敬的……科本先生又把“起敬”这个词的发音读错了。一吃上饭,他的脸比先前更红,而且咻咻地喘着气。万德利希牧师的脸色却一直那么苍白,神情也一直那么文雅,精神焕发,虽然他悠闲自得、不停地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蜡烛慢慢地、慢慢地越点越短,烛焰时不时地在流荡的空气里倒向一边,扑扑地抖动一阵,这时桌子上便散发着一股轻微的蜡的气息。
大家都坐在笨重的高背椅子上,从沉重笨大的银器皿里吃着丰美的菜肴,啜着浓烈的美酒,一边交换着各人对事物的看法。不久话题转到商业上,大家不知不觉都说起方言来,开始用那沉重却更顺口的语言讲话,这种语言似乎本身就含着商人的简洁特色和安闲的随随便便的劲头。有时候他们甚至故意把土音说得很重,用来跟自己开个善意的玩笑。他们说“在交易所里”的时候故意把冠词省掉,把尾音r念得跟短?差不多,一面做出得意的模样。
这场谈话太太们听了没有多久就不再感到兴趣了。克罗格太太提出一个话题,她给大家介绍一种最好的用红酒烹鲤鱼的方法,讲得大家馋涎欲滴……“把它切成大小适中的段儿以后,亲爱的,就加上葱头、丁香和面包屑,放在煎锅里,然后再放点儿糖、一勺儿奶油,往火上一搁……可是千万不要洗,亲爱的,千万把血留着……”
老克罗格正用最有意思的笑话飨客,他的儿子尤斯图斯参议和格拉包夫医生并排坐在最下首,邻近孩子们的席次,这时借机会和永格曼小姐谈起话来,说一些挑逗她的话;永格曼小姐眯缝着一双棕色眼睛,手里做着一个习惯的动作——把刀叉直竖起来,轻轻地前后移动着。连鄂威尔狄克夫妇也活跃起来,高声谈笑。鄂威尔狄克老太太又给丈夫起了一个亲昵的外号:“你这头小绵羊!”她一边说,一边笑得头上的软帽前后乱摆。